所謂求願寺,與其說是佛寺,不如說是破廟。虞城雖是不到萬戶的中縣,卻也有許多寺廟,不過大部分都因爲拓跋燾“退僧還俗”的緣故,僧侶都跑的乾乾淨淨了,敗落的十分厲害。
這求願寺原本就在偏僻之地,香火併不旺盛,等本州的刺史的“退僧令”一下,幾個和尚都跑了,原本就不興盛的佛送一下子就變成了荒廟,成了這裡遊俠兒、乞丐、各種流民藏窩之地。
而如今,這裡正被一羣盧水胡佔據着,求願寺裡往日的閒人們也跑的乾乾淨淨,就和這座寺廟之前的主人一樣。
後院的破爛禪房裡綁着一個富貴公子,看上去雖然沒有好酒好菜供着,可是也沒遭受想象中的虐待。
崔琳在這幾天想過許多辦法逃走,其結果都被自己否決了。
這些人明擺了就是爲了他來的,綁了他後立刻非常利索的退到這裡來,一邊往平城崔氏和此地縣衙遞信,一邊在這裡等着什麼人。
他在意的就是他們究竟在等什麼。
這羣在虞城郊外把他劫走的盧水胡人並不多,大約只有五十多人。但這五十多人都是騎兵,他的家將和他們對上立刻就佔了下風。更何況他們成功劫了他就走,兩條腿的追不上四條腿的,更是望塵莫及。
他明明是輕裝簡從喬裝到的虞城,卻依然被這些人抓住,顯然他們是從平城就開始盯着自己了。有心算無心,他這回栽的不輕。
“你們抓了我也沒有用的,我祖父那性格整個大魏的人都知道。你們以我相逼,最多他會讓我自己自盡殉節,斷不會拿釋源迦和曇緣換我。”
崔琳用流利的鮮卑語和這羣人的年輕首領說了起來,他知道這個捲髮長辮的首領會說鮮卑話,他旁邊的幾個同伴也是。
蓋吳一言不發的用小刀削着木雕,這幾天,他都是親自看守崔琳,除了如廁,從不離開他半步。
求願寺外有官兵和寺裡的盧水胡人對峙,但虞城能調動的縣兵不過幾百人,只能圍起來,如果要強攻進來,因爲還投鼠忌器。這蓋吳一點都不急躁,隱隱急躁起來的就成了崔琳了。
“沒見過你這樣急着尋死的。你若沒用,我們就該殺了你了。”蓋吳身邊一個少年殘忍地說道,“你想剜心還是挖腦?我們都滿足你。”
“你便是剜心挖腦,我祖父和陛下也不會如你們願的。我這麼個小人物……”
“你不是馬上要娶公主了嗎,怎麼算小人物!”
“白馬!”蓋吳用匈奴話喝止了那少年的話。“這漢人在套你的話,不要再說了。”
白馬吃了一驚,瞪了崔琳片刻,上前幾步就要甩他耳光。
“白馬!”蓋吳旁邊一個黑臉大漢拽住了那少年的手,繼續用匈奴話勸說他,“是你自己不小心,他就是逼你激怒,你不理他就是。”
他按住了那個少年,在屋子裡四處翻找了一下,弄出一條滿是灰塵的破僧褲出來,扯下一截褲腿塞到了崔琳嘴裡。
這漢人前幾天都很安分,今日官兵開始圍寺,他就變得不老實起來。
崔琳嘴裡被塞了一團又臭又滿是灰塵的東西,喉嚨裡頓時進了無數灰塵。他想要劇烈的咳嗽,胃裡也忍不住一陣陣翻涌幾欲作嘔,無奈嘴被堵住,只能一邊乾嘔一般悶咳。
對於這個從小沒有吃過苦的高門子弟來說,這樣的對待比皮肉上受到的折磨還要更加折辱人。那叫白馬的少年見到他被如此對待,立刻高興的笑了起來,再也不想着上前打他幾記耳光什麼的。
崔琳屈辱的瞪着蓋吳,他知道最難纏的是這個一直不怎麼說話的胡人。
他馬上就要尚公主的事情,除了自己的祖父,京中知曉的人家並不多。這些盧水胡人找準他做目標,想來就是看準了這一點,就從這個信息,就能推斷出這些盧水胡人背後的指使者是京中地位不低的權貴大人。
這也說的過去,因爲平城有不少鮮卑貴族是篤信佛教的,爲了陛下抑佛之事,許多鮮卑貴人幾乎都要以死相諫了,這時候買通盧水胡人弄出些手段來逼迫他祖父讓步,順便給祖父一個教訓,正符合這些人的手段。
更何況盧水胡人也都信佛,認爲“殺生成佛”,爲了信仰和錢財賣命,和幕後之人一拍即合也是正常。
崔琳前幾日都很安分,是因爲他不知道這些盧水胡抓他倒是是爲了財還是爲了其他。今日裡官兵在外喊話,他知道了他們的目的,一下子心裡就輕鬆了許多。
只要他還有用,性命應當是無虞。
只是要想和那位陛下談條件,光抓了他做籌碼可不行,想來他們在等的什麼人或者什麼事,纔是其中的關鍵。
想通這個,他便忍不住嘴巴發癢,非要套出個隻字片語出來纔好。
只是他沒想到這首領身後的黑臉漢子這麼缺德,爲了怕他說話,竟然用這種骯髒的東西堵了他的嘴。
呸呸呸,他怕是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熟悉蓋吳的人都知道,如果他掏出木頭開始低頭做木雕,那一定是心裡有什麼事。
盧水胡人都很難控制住自己的脾氣,這大概和他們好美酒和殺戮有關。年紀輕輕的蓋吳明顯是他們之中的異類,也讓他成爲許多盧水胡人信服的首領。
他並不是沒有脾氣,而是有自己的宣泄情緒和平復情緒的方法。
做木雕就是其中之一。
蓋吳的手下“白馬”還是個少年,比其他人更藏不住事。蓋吳雕這看不清男女面目的木雕已經有兩三天了,白馬一顆心不上不下也釣了好幾天,這時候又被崔琳弄的更亂,一下子忍不住用匈奴語問了出來:
“蓋吳大哥,你到底心裡揣着什麼事?你這樣一天到晚雕木頭,讓我們心裡也憋悶起來了啊!”
白馬的話一出,屋子裡幾個武士都看了過來。
蓋吳放下了刀子,往白馬的方向瞪了一眼。但是白馬一說完話,立刻用手蓋住眼睛,邊吐着舌頭邊嬉笑着說:“我知道你要瞪我,我看不到了,你隨便瞪吧!嘿嘿嘿嘿……”
蓋吳被無賴的白馬弄的更沒有法子專心刻木頭了,他把木雕收進懷裡,“我在介意那天晚上的事。刀碎乃是不祥之兆,而我又在這虞城遇見了罕見的敵手,所以一時間思緒有些散亂。”
白馬撇了撇嘴,那天晚上他也在,不過他是負責威脅兩個遊俠兒開鎖的。
那場打鬥他也看到了,但看在他眼裡,似乎是那個奇怪的女人佔着武器之利震壞了首領的兵器,他們還有大事要辦不能節外生枝,所以才退讓的。
事實上,當時蓋吳就不願意趁機來偷花木蘭的財物,只是他們五十多個人跑到這虞城來,若是在這破廟守上一段時間,總要多準備些米麪等物囤着,光靠主顧給的那點佣金可不夠,所以在他極力攛掇下,蓋吳才同意去試一試。
漢人說一文錢憋死英雄漢,現在雖然不用“錢”這玩意了,不過快把他們逼死了倒是真的。
“你說魏地的這些人也真是奇怪,女人強悍的不像話,男的和小雞一樣一提就抓回來了……”白馬不屑地看了被綁的像是弱雞一樣的崔琳,“若是要我們去綁的人是那花木蘭,今天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我還和你差不多大年紀的時候,曾遠遠見過花木蘭一面。那時涼國大將郝風僱傭了我的叔叔,我也隨他一起,受僱幫助涼軍抵禦魏軍的大軍……”蓋吳想起幾年前的往事,“那一次,我親眼看着花木蘭隔着老遠射出了一箭……”
“就像這樣,嗖……”
他擡起手,做出了一個射箭的樣子。
蓋吳的語氣凝重到整個屋子裡的武士都屏住了呼吸。
“然後,郝風整個腦袋炸裂開了,紅的白的噴的整個馬身都是。”
“那時候郝風正在往城門裡逃竄,我們這支僱軍護着他往城門的方向撤退。從他背後來的這支箭力道極大,他還沒有來得及叫出聲,就已經死了。人的頭顱多麼堅固,她隔着幾射之地的一箭之威尚能如此,這樣的情景,怎能不讓看到的人都膽喪心驚?”
“郝風戰死,士氣大敗,我叔叔見僱主死了,便帶着我們從側路撤走了。但那位叫做‘花木蘭’的鮮卑大將的面容,我卻一直不曾忘過。”
蓋吳很少像現在這樣說出這麼多話來,正因爲如此,屋子裡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緊張和慎重。
“那天晚上,我想借由和她交手消除一直以來的心結,但我發現我的心結不但沒有消失,反倒更加亂了。”蓋吳說出這一段,是想告誡他的同族不要再見財起意,想着打花木蘭東西的主意。
“她和我比武,只不過隨意的一招就已經把我的彎刀震碎,你們想想,若她用了全力,能不能徒手捏爆對手的腦袋?”
盧水胡人們的吸氣聲不斷。
但凡胡人,無論是氐人、羌人、羯人還是匈奴突厥,大部分都有“天神下凡”的傳說。在傳說裡,那下凡或殺戮或救世的英雄都是力大無比,相貌奇特的勇士。
盧水胡人雖然大多信仰佛教,但那是因爲他們殺戮太多,佛教的信仰最能安撫他們的心靈。可他們最原始的信仰依舊是有着極爲重要的地位的。
崔琳用綁在背後的手使勁掐自己的脊背,讓自己不要表現出異樣的神情來。
他從小得祖父悉心教導,精通匈奴語、突厥語、鮮卑語、高車語和羌羯各族的語言。這些人以爲他是漢人,最多懂鮮卑語,所以肆無忌憚的在他面前用匈奴話交談,卻不知道他是聽得懂的!
這叫蓋吳的首領之前就和花木蘭交過手,而且被打敗了。
那個看起來冷冷淡淡的女人竟有這麼厲害?!
“就算是這樣……”白馬有些不服氣,“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那女人還能找上門來揍我們不成……”
“蓋吳何在!”
幾聲高亢的呼聲乍起,是寺廟外的虞城府兵在叫喊。
“出了什麼事?!”白馬坐不住了,一蹦而起跑出去看。
他們劫走崔琳的時候並沒有報上名諱,這裡的人應該是不知道首領是誰的。
“是那兩個遊俠。”蓋吳後面的黑臉大漢馬上就想到了可能是什麼原因,咬牙切齒地後悔道:
“可惡!應該殺了他們的!”
***
求願寺的門外,一身獵裝的賀穆蘭在縣令遊可和樑郡兵曹的陪伴下,穿過了虞城府兵圍住的區域。
在她靜靜穿過這些士兵的身邊時,氣氛頓時寂靜且莊嚴了起來。
這個身材高挑,面容莊重的鮮卑人,奇異的有一種不動如山的氣勢。
賀穆蘭一手按着“磐石”,隻身來到門口幾個盧水胡騎兵的面前,隔着一丈遠問道:
“此地首領蓋吳何在?”
“蓋吳何在?!蓋吳何在?!”
幾個盧水胡人都懂鮮卑話,聽得賀穆蘭的話和她身後府兵的高喝都有些無措,紛紛面面相覷起來。
這場景看起來,頗有些楚楚可憐之感。
賀穆蘭將聲音微微放的大了些。
“去告訴蓋吳,花木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