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初進入沙漠的決定真的是很瘋狂,所有的人——不管帥的不帥的老的小的男的女都像是被刷了一層油。
整個隊伍裡,大概只有全身裹着輕紗、披着斗篷,身上抹着北涼宮廷所製藥膏的興平公主還保持着原來的膚色,但這種膚色已經比她離開北涼時更深了一些,賀穆蘭很難保證她到了平城還有沒有那一身好皮膚。
據她所知,皮膚白的女生很容易長斑和曬傷。
‘陛下啊,如果我帶回去的興平公主變醜了那真不是我的錯啊……’賀穆蘭淚流滿面的想着。
‘在這個沒有防曬霜沒有空調車的世界裡,我能把她帶回平城就已經很了不起啦!’
賀穆蘭現在的皮膚已經曬成了古銅色,一笑一口不怎麼白的牙,別說她自己說自己是個女人,就算是什麼德高望重的老者說她是個女人,恐怕也沒有半個人相信。
到了後來,賀穆蘭半是被鄭宗逼着,半是真的必須要補充水分了,在路上不停的喝水才能減少自己大量流汗所帶來的消耗,尿是半點沒有的,晚上就寢時如果不拿水隨便擦下,她甚至可以從自己的身上抹下鹽粒來。
袁放和陳節等人每每看到賀穆蘭如今的打扮和樣子都會露出複雜的表情,那意思大概是“陛下太過分了怎麼能讓個女人出使這麼熱的地方”之類的樣子,恐怕在他們心裡,拓跋燾已經成了壓榨賀穆蘭每一滴汗水和淚水的無良boss了吧。
進入沙漠之後,賀穆蘭才發覺到人類的渺小,天地之間的景色完全是一模一樣的,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沙、沙、沙……
即使像是賀穆蘭這樣方向感極強之人,都了沙漠裡都是兩眼一碼黑。她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嚮導們是怎麼從長得完全一模一樣的沙丘裡分辨出正確的道路。
蓋吳認識的那個叫做老桑頭的嚮導確實是個非常有用的人。他教所有人在白色的風帽下面塞一塊布巾,這樣就能防止頭皮曬傷。他告訴所有人,在太陽最大最炎熱的時候反倒不能喝水,因爲不但不能解渴,還會馬上變成汗流掉,應該在黃昏和清晨時分大量補充水,這樣白天就不會因爲缺水而昏厥。
他帶領着使團從沙丘的背陰之處行走,他對這片沙漠裡每一個大綠洲小綠洲都瞭若指掌,北涼在青銅峽徵召的嚮導們在他的面前就像是無知的稚子,每一個人到最後都恭恭敬敬地喊他爲“桑師父”,因爲他帶給整個使團的幫助甚至比那些任勞任怨的駱駝都大。
盧水胡人們都與有榮焉,與此同時,從盧水胡人那裡傳出的關於老桑頭的故事也蔓延開來。
什麼他早年隨着蓋天台東征西走,去過魔鬼峽,下過北燕的深海,上過皚皚的雪山,穿越過無人走過的沼澤,幾乎要把他說成什麼野外冒險的專家一般。
雖然賀穆蘭知道這其中有故意誇大和吹牛的成分,但團隊裡有這樣的傳聞有助於整個團隊信心的增長,所以賀穆蘭也沒有去管這些流言,流言越傳越奇怪,到了最後賀穆蘭甚至聽說過“老桑頭知道某個沙漠寶藏去取的時候卻被馬賊追蹤結果被削掉了手指才逃出來”這樣的傳聞。
許多人都對傳說中的“寶藏”十分好奇,有些性子魯直的甚至大咧咧地去問老桑頭那些寶藏是不是真的,被勃然大怒的老桑頭直接給趕走了。
好在他一天到晚都在盧水胡人之中,纔沒有被人套麻袋直接拉到哪個角落裡逼供。
只是傳出那個有寶藏的人其心思之險惡,實在是令人髮指。
“有沒有查到是誰傳的?”
賀穆蘭原本並不想阻止之前的流言,可當流言可能危及到人的性命時,尤其蓋吳又親自來請求賀穆蘭徹查此事,她當然要做出這個團隊領袖該有的決定。
調查流言的事情交給了鄭宗和袁放,他們一個熟悉全團的情況,一個通曉數族的語言,在抽絲剝繭問了許多人後,鄭宗那邊有了些消息。
“並不是盧水胡人那裡傳出來的,而是一個北涼鐵衛營的士卒。他是敦煌人,在當地聽說過‘夜梟尋寶’的事情。這個老桑頭以前手指沒斷的時候曾經在敦煌住過,有些名聲。他曾經招募人手進入過一次沙漠,說是尋寶,結果全軍覆沒,只有他斷了手指回來……”
鄭宗表情嚴肅:“他的手廢了以後,在敦煌又老被人詢問寶藏之事,後來有一天就失蹤了,在敦煌再沒有了影蹤。原本這個北涼人也不知道這個老桑頭就是那個夜梟,但盧水胡人傳出他之前的名號是‘夜梟’,手指斷掉的特徵又符合,就這麼傳了出來。”
“這麼說,他真的知道一筆寶藏在敦煌?”蓋吳眨了眨眼,“那他爲什麼不告訴我們?他如果要取出寶藏,那時候不需要跑,只要召集天台軍的兄弟們一起去敦煌就行了,難道不比在敦煌招募雜牌一起進沙漠要強嗎?”
“難怪他對沙漠這麼熟悉,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如何在沙漠中尋找水源,如何快速通過沙丘……”袁放想的卻是其他的問題,“這個人以前進過沙漠深處,或者爲了進沙漠做過大量的準備,現在才能憑藉給商隊當‘嚮導’度日。就這點來說,他不折不扣是個寶貝。”
“這件事我不想再在使團裡聽到。”賀穆蘭皺着眉對身邊的那羅渾說,“你傳我的令,全軍不允許再去騷擾老桑頭。即使他知道什麼寶藏的消息,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沒必要鬧得人人皆知,軍心浮動。我們是來接親的,興平公主那些嫁妝已經讓人頭疼了,再來個‘寶藏之謎’,我們連路都不用趕了!”
“是!”
那羅渾點了點頭。
蓋吳卻還是緊鎖眉頭,大概不知道爲什麼老桑頭四年前跑到北涼來“尋寶”,又這麼多年都沒有回去。
他這幾年的經歷是個謎,他又不願意和他們這些族人訴說。
“我阿爺要還活着就好了。”良久之後,蓋吳嘆了口氣,“還是我不能服衆,正是因爲我不值得信任,桑阿叔也不敢讓我們分享他的過去。”
“不必自責,人人都有秘密。”賀穆蘭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對他眨了眨眼。
她若不自己說出來她是女人,誰能知道她是女子?
蓋吳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感激地笑了笑,開口繼續說道:“不管怎麼樣,桑阿叔的人品絕對……”
“將軍,桑師父求見!”
門外蠻古突然對着帳內通報。
帳子裡一羣人正在議論老桑頭的事情,此時卻是說曹操曹操到,幾個人面面相覷,賀穆蘭整了整衣衫,讓他進來。
老桑頭入帳的時候也沒想到裡面有這麼多人,和每個人都打了招呼後,老桑頭面帶憂色地告訴賀穆蘭:
“今天晚上星河璀璨,又有紅月出現,從明天開始,白天趕不了路了。”
“爲何?”
賀穆蘭聽到不能趕路不由得一急。
“這個綠洲非常小,水源不夠,如果在這裡多盤桓幾天,我們的馬就要先渴死了!”
馬喝水比人的量要大得多,這麼多天來,馬匹對水的消耗佔水源損耗最大的一部分,連賀穆蘭的越影和大紅這幾天都是蔫蔫的,根本提不起精神來。
“紅月和羣星一起出現,說明接下來幾天都是酷熱的天氣,這個熱度會比現在更甚,極度炎熱的天氣會讓瘴氣出現,沙漠裡也會‘遊絲’,遊絲讓整個沙漠的樣子都扭曲起來,最容易迷路,所以從明日起,我們白天不能再趕路了。”
老桑頭顯然也對現在出現這鬼天氣十分頭疼。
“來之前我和其他幾位嚮導都溝通過,接下來的路需要兩天才能到達下一個大的綠洲,但路程還算好走,我們明日白天還在這個砂岩所在的綠洲休息,但從傍晚開始要‘夜行曉宿’,否則會有大量的人中暑脫水甚至乾死。”
他說的慎重,帳中諸人也不由得嚴肅起來。
“晚上出發?看的到路嗎?”
袁放最擔心的是迷路的問題。“白天辨認方向原本就困難,晚上再看不見路,會不會走錯路?”
“晚上行路,和白天行路沒什麼區別。對於駱駝來說,幾乎不需要用眼睛來辨別方向。我和其他幾個嚮導都在晚上指過路,這條路又不是什麼生僻的路線,晚上行路最該擔心遇見的是遇見毒蟲毒蛇,而不是方向。”
老桑頭對他的擔心並不放在心上。
“桑師父認爲我們必須要夜行曉宿才能到達欽汗城嗎?白天一點險都不能冒?我們現在水還是夠的。”
賀穆蘭也擔心五千多人晚上行軍的安全問題。
沙漠在溫順的時候,潔白的沙子和在海灘邊沒什麼區別,馬匹雖然不喜歡在沙漠裡走,可結實的沙地不傷馬蹄,走起來除了速度慢一點沒有什麼不好。
可沙漠的日夜溫差極大,晚上最冷的時候還要蓋毛褥子,如果穿着厚厚的衣衫趕路,日夜溫差過大來回折騰幾次,賀穆蘭擔心大部分人要生病。
“留在這裡危險更大,水不夠了。我不是一次兩次看到有虎賁軍的士卒偷偷喝水,他們根本就沒有嚴格控制喝水的數量,隨身攜帶的皮囊裡水大概都空了。這綠洲的水一天就能給我們用枯竭……”
綠洲的水通常是雨季和地下泉水慢慢彙集來的水,一旦用幹了,往往要許久才能續回來,好幾個嚮導都對着這個綠洲搖過頭,就是可惜後來之人沒有水可以用了。
“那就只能這樣了。我等會派伯鴨官去傳令所有人,明日白天準備水和沙漠裡所需的糧食,從明天起,每天夜裡趕路,白天蓄養精神。”
賀穆蘭當斷則斷,立刻召來使團裡的伯鴨官去傳令,又對着老桑頭謝道:“這一路多謝桑師父伸出援手,我們得您照顧良多,等回到平城,我必稟告陛下,爲桑師父您求得封賞。”
誰料老桑頭聽到這話像是沒聽到一般,連眉毛都沒有擡一擡,只看向蓋吳:“少主,現在盧水胡人也能在魏國做官了嗎?”
蓋吳愣了愣,搖了搖頭。
“只是賜田,還沒有誰在朝中做官。”
“將軍也沒有?”
“沒有。”
賀穆蘭有些尷尬的站在那裡,不知道老桑頭說這個什麼意思。
“既然其他盧水胡人都做不了官,我這個廢人能得的封賞不過就是些金銀,我現在都這個樣子,對財帛都無所謂了。”老桑頭露出諷刺的表情,“我不是幫你們,是怕族人們莫名其妙折在沙漠中,花將軍最好看好自己的虎賁軍,別在胡亂喝水,否則還要找我們要水。”
這下子,連蓋吳都有些尷尬了,只能向賀穆蘭告辭後拽着老桑頭離開了營帳,走了老遠還能聽到蓋吳對着老桑頭埋怨的聲音。
“這個桑師父,似是對魏人成見很大。”袁放眼睛裡隱隱有些擔憂的神色,“也不知道除了蓋天台以外,他還曾經吃過魏人什麼虧,竟防備之心這麼重。”
“大抵就是逃亡路上吃的虧吧,蓋吳一路流浪到平城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鮮卑人和漢人對待雜胡都十分嚴苛,他們又不像羯人、氐人,外表和中原人差異較大,一眼就能看出是雜胡。”
賀穆蘭心中同情他的遭遇,沒有多說什麼。
在一旁的鄭宗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開口,倒是心思如發的袁放發現了他的不對,好奇問他:“你想說什麼?直說就是了,不必這麼遮遮掩掩。”
“我有些猜測,不知道該不該提……”
鄭宗對於別人的陰暗面總是很敏感的。
“你們可能沒注意到,上次馬賊襲擊商隊,老桑頭所在的商隊連領隊和首領都死了,其他人都在倉皇逃跑,身上大多有傷痕,他一個廢人,又沒有動手,可是卻毫髮無損。就算他身上有武藝,但馬賊大多是柿子撿軟的捏,他身材並不高大,手上又有傷,馬賊爲何不襲擊他一個成年男人?”
賀穆蘭眨了眨眼。
“習武之人和不會武的人差別很大。就算你把我手都綁起來,馬賊那樣身手的敵人,我也能輕鬆躲開。”
“不光如此,將軍殲滅馬賊那一晚,人人都在討論馬賊的事情,只有他對此一言不發,照理說馬賊襲擊他所在的商隊,又殺了那麼多人,就算他是臨時僱用的嚮導,至少同行了這麼多天,同仇敵愾不見得,物傷其類的感情總有一點吧?可他進了盧水胡人的營地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之前商隊的事,奇怪的很。”
鄭宗平日和盧水胡人也經常混在一起,對於這位“桑師父”也有些瞭解。
“你的意思是,老桑頭很可能知道那條路上有馬賊?”袁放心思縝密,略略想了想後倒吸了一口涼氣。
“難道你的意思是,老桑頭很可能是馬賊埋伏在商隊裡的探子,專門把商隊引到會出事的路上去的?”
“我也只是猜測。我以前也出使過北涼和夏國,知道有些地方的嚮導和當地的馬賊是有勾結的。一個地方的百姓活不下去了,就會落草爲寇,當地的人爲了保護自己落草的親戚朋友,很多時候會掩護他們,甚至乾脆成了一夥,設計過往的商隊和旅人。”
鄭宗有些擔心的說:“有什麼比嚮導更讓人信服呢?商隊的嚮導指的方向哪怕是錯的,也有人會跟着走,就像他今天告訴我們要晚上出行避開烈日一樣。如果真是內應,把商隊指引到偏僻的地方好下手很正常。”
袁放和陳節的表情已經很不好看了。
“這確實只是猜測。就算老桑頭和那些沙風盜是一夥的,我們把馬賊都殺了,等於釜底抽薪,他又找到了族人,說不定正好擺脫這樣的生活回家鄉去。現在我們需要他的本事,小心盯着他就是,不必要打草驚蛇。”
賀穆蘭對鄭宗總是不遺餘力把人往壞處想的本事很是蛋疼。
就如他篤定興平公主要色誘他。
又如他認爲老桑頭絕沒有那麼簡單。
“我覺得鄭宗的猜測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老桑頭對這條路實在太熟了,他又不是當地土生土長的北涼人。”袁放卻對鄭宗有些信心,“將軍,不如這樣,每次派出去探查道路的斥候再多派幾倍,走的稍微遠一點,確定沒問題了在回來。尤其是老桑頭指引的方向……”
馬賊也不是無跡可尋,五千多人的隊伍,就算他們要發動伏擊,也至少要有差不多的人數才行。
老練的斥候們能在上百里外發現蛛絲馬跡,就算是在沙漠中也差不了多少,這是一種天賦的直覺,這麼多人要想完全隱藏,幾乎是沒可能的事。
“只有這樣了。”
賀穆蘭點了點頭,心中沉甸甸的。
“果然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嗎?”
***
老桑頭的經驗果然很是重要。
第二天一早,太陽剛剛初升,所有人就察覺到了以往不曾有的熱度。
此時是陰曆的八月,擱在現代都已經九月頭了,就算在沙漠中,也絕不會熱到這種程度。天空中驕陽似火,一朵雲都沒有,每個人都感受到那種可怕的溫熱,即使穿着貼身的白色衣衫避開陽光的直射,依然被曬的頭暈腦脹。
有些人直接就開始灌水,還有些躲在駱駝匍匐所形成的陰影下面,稍微納個涼。帳篷裡不能住了,和桑拿房差不了多少,就連沮渠菩提和興平公主都離開了他們的營帳,穿着單薄的衣服找了幾個駱駝趴下的陰影躲着。
幾個宮婢在一旁給他們打着扇子,僅剩的一些瓜果被切成漂亮的形狀端盤擺上,充作他們早餐前潤口之物,引起許多士卒渴望的眼神。
到了沙漠之中,身份是不是貴重也就表現在有多少人伺候上,太陽可不管你是不是貴族,要曬一起曬。
興平公主也越來越多的出現在人們的面前,到了後來,因爲太過悶熱,偶爾她也會摘下面紗和弟弟菩提一起出現。
興平公主的美貌對於一些常年浸染在女色裡的男人們來說還能堪堪抵禦,因爲她的美是一種荷爾蒙的完全發揮,男人們見的女人多了,對她還有些抗力。
可對於這些常年見不到女人、以戰爭爲生,甚至有些連女人都沒碰過的壯年士卒們來說,興平公主的長相、身材,以至於聲音,都能引發他們無限的遐想。
軍隊被壓抑的很久之後那種恐怖是無法形容的,在賀穆蘭發現虎賁軍裡有越來越多的士卒們開始悄悄的跟着興平公主以後,賀穆蘭立刻果斷的讓孟玉龍派出鐵衛營近身保護興平公主,而菩提世子和他的暗衛近衛也儘量保持在興平公主的身邊。
她知道很多虎賁軍的小夥子們可能並不是真想冒犯興平公主,也許只是想和這個美女說說話,也許只是想“告白”一番,但只要一個人這麼做了,就會有無數人效仿,也許一旦有一個人失控,興平公主就會被飽脹的快要爆炸的小夥子們撕成碎片。
鄭宗已經憂心忡忡地告訴她,他看見過許多次有虎賁軍的小夥子們早上起來洗褲子,而且白天裡也有人看着興平公主的背影看到從馬上掉下去的。
不是因爲深思恍惚,而是因爲在馬上失了態,騎馬時就會感受到疼痛,還不如直接墜馬一次,那種痛會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讓腫脹消下去。
只有這個時候,賀穆蘭才知道一個女人在軍營裡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往日電視劇、那些“戲說”的花木蘭各個都是外表嬌豔身材姣好,這樣的女人怎麼可能在軍中活得下來?
失去控制而只有獸慾的男人們很可能直接變身成野獸,像這樣長期行軍或者大戰來臨前的緊張之時,一個躁動就會引發營變。
哪怕爲了消除掉軍隊中的不安因素,主帥們也會把那個女人驅逐或者殺掉。
賀穆蘭很肯定的說,如果興平公主不是他們此行保護的對象,而且這個女人對北魏很重要,換成其他女人,哪怕再醜,在她發現虎賁軍們已經開始有點失控的時候,就會把她趕出去了。
她是如此的慶幸花木蘭是個不漂亮也不豐滿的姑娘。
虎賁軍最害怕的人是誰?
其中一定有賀穆蘭。
正是因爲這個,爲了興平公主的安全和安撫興平公主的情緒,賀穆蘭只要有空,一定是出現在她和菩提世子的身邊,有時候甚至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的呆着,就能擋掉許多人或刺探或灼熱的眼光。
對於興平公主來說,一開始,她發現許多男人們對她露出那種讓人渾身發熱的目光時,其內心是得意又滿足的。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極美,在男人們追捧的眼神中充分滿足了自己,也由此找到了自己的自信,豎立了錯誤的價值觀。
想想吧,無數個男人爲她而癡迷,甚至能看着她的背影從馬背上摔下來,這是一種何等的美貌?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有時候男人做不到的事,女人甚至只要一個眼神男人就會奉上。
可當這種眼神多了以後,興平公主感受到的就不是得意,而是恐懼了。無論她走到哪裡,無論她做了什麼,都會有無數人盯着她,用眼神舔過她每一寸肌膚,連空氣裡都瀰漫着男人身上臭烘烘的那種氣味,薰得她直想死。
她身邊帶着一百多的宮女,這些宮女有些在虎賁軍中找到了“相好”,有些在鐵衛營裡有看對眼的,但她們完全不敢溜出去過夜或者作出什麼過火的事情,不是因爲矜持,而是因爲那麼多雙眼睛看着呢,誰知道會不會有人發了瘋,從兩人燕好變成了羣魔亂舞?
女人們對這種事都有天生的敏感,完全不敢以身試險。
好在興平公主的昏昏欲睡和嘔吐的情況從某一天起,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再無蹤影,否則情況恐怕更糟。
也許是她年輕,也許是她底子還算好,也許是老天眷顧她,她嘔吐和昏昏欲睡的情況沒了以後,能吃能睡,即使在烈日下騎一天駱駝也腹部也沒有什麼不適,只是晚上就寢之後老是做各種行路行了一半落了胎的噩夢,或是走着走着被一羣男人拖到無人地方的噩夢……
就在這個時候,花木蘭像是聽到了她內心的不安一般,越來越多的靠近她的身邊。
他就像是一座無聲的大山,替她遮去所有人探視的目光,安撫她不安的心靈。
他和她接觸過的每一個男人都不同,他不會花言巧語,甚至有時候連話都不說,既沒有英俊的外表,也沒有魁梧的讓人面紅耳赤的身材,可他就那麼靜靜的立在那裡,就能奇異的讓人的心沉靜下來。
有他在她的身邊,她根本無懼其他人的目光,因爲其他人只要一看到他,都會乖乖地低下他們的腦袋,好像生怕讓他發現了腦子裡的不堪似的。
因爲有他的存在,菩提開始越來越多的靠近她,和她親近,讓她在這孤立無援的虎賁軍裡,也感受到了家人的溫暖。
這一切都是花木蘭帶來的,雖然他從來不說,但她也漸漸摸到了他冰冷的外表下那柔軟的火熱。
她很肯定他也一定偷偷的注視着自己,因爲每一次她有什麼不適,他總能第一個發現,然後趕到她的身前。
上次她的駱駝突然受了驚,所有人都在驚慌失措,只有他駕着那匹叫越影的大宛神駒直接衝到它的面前,直接從駱駝的背上將她接了下來。
那時候,他的臂膀是那麼的有力,他的騎術是那麼的精湛——至少她還沒有見過有人能站在馬背上行動自如的。
當花木蘭確定她安全了以後,他甚至跳下馬去拽住了那匹駱駝的繮繩,將它硬生生地拽停了下來!
要知道那是一匹駱駝啊!和人比起來,那簡直是一隻龐然大物!
發起怒來時那麼兇猛的駱駝,在他的面前卻猶如不幸遇見了獅子的可憐蛋,只能被拽的停下腳步,低着頭只顧喘息。
就是那一刻,興平公主知道了這個男人確實不凡。
至少那些對於他天生神力、或是品性高潔的傳聞,不僅僅是傳聞。
他肯定也愛慕着自己吧,只是因爲她是和親的公主,而他又對那位陛下如此忠心耿耿,所以只能壓抑着自己內心的騷動,默默地在背後關注着自己。
他每天一定會從她的營帳前巡邏數次,他會爲她準備新鮮的瓜果,有幾次到了綠洲,他甚至親自拎着幾大桶水來讓她沐浴……
之前她覺得他很臭,可和其他虎賁軍與鐵衛軍,甚至她弟弟菩提在一起之後,她才察覺這個將軍身上的體味恐怕是最小的。
他一定是察覺到她對氣味的敏感,所以時時擦拭。他一定是太過在乎她的舒適,所以才親自擡水讓愛潔的她能夠沐浴。
正是因爲這些水都是花木蘭提來的,所以使團裡纔沒有人對她拿着如此寶貴的水洗浴而做出斥責。
他替她遮擋了多少的風雨。
他的愛意也不是完全隱瞞的住的,至少他身邊那個經常一驚一乍的譯官就似乎發現了什麼端倪,總是裝作無意的插入他們兩個之間,或是擋着他們兩人說話,或是不讓他們單獨相處,甚是可惡。
這譯官長得這麼賊眉鼠眼,看着他們就如防賊一般,若不是拓跋燾特意派來的走狗,就是對她或他有着不堪的心思。
其他人那裡像他這麼小心翼翼?她看花木蘭貼身的幾個護衛,無論是陳節還是那個叫那羅渾的,都表現的渾不在意。
就如同他們完全相信花木蘭的品行,是絕對不會有任何苟且一般。
哎,這麼一想,她又有些懊惱花木蘭太過方正的性格,連他身邊的人都如此坦蕩,他又該有多麼的死板?
一想到自己的計劃遙遙無期,再耗下去孩子說不定都出來了,興平公主又有些陷入了焦慮之中。
可因爲花木蘭那些無聲的溫柔,興平公主竟有些自慚形穢起來。
她甚至覺得自己自私的拉着花木蘭一起倒黴,既對不起養大她的北涼,也對不起千里迢迢來迎親的花木蘭和這些使團成員。
她見過半夜還在睡覺的士卒,白天卻已經沒有了聲息,那位慈祥的大和尚說是被晚上出沒的蠍子咬死的,而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越來越頻繁,所有人睡覺前不得不拿難聞的枝夜薰過自己的帳篷纔敢入睡。
正是因爲路上這麼多的辛苦和危險,興平公主開始意識到也許對於這場和平來說,魏國人並不比北涼人輕忽多少。
如果她出了問題,不能和親成功,北涼會怎麼辦?
她的弟弟菩提又會怎麼辦?
被自己誣賴的花木蘭,也許能逃過一死,可這輩子估計就會恨她入骨了。
想到這些,興平公主有些想要服食五石散排憂解悶的衝動。
自出使到現在,她已經忍了許久沒用過五石散了。烈日的燻烤也讓一直壓抑着她身上的寒意,從來沒有發作過。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吧……’
興平公主默默地看着花木蘭。
此時他正在自己的身前靠着駱駝假寐,而他的大腿上睡着起了個大早所以睡眼惺忪的沮渠菩提,後者趴在那裡,溫順的像是一隻幼貓。
她真想此刻躺在那個位置的是自己。
哪怕他的身上依舊傳來一陣陣微酸的汗味,但因爲心中的好感,那汗味也像是花木蘭身上特殊的印記,讓她絲毫厭惡不起來。
興平公主靠着駱駝,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竟就這麼慢慢地癡了。
***
經過白天一天的休息,無論是馬還是駱駝都得到了調整。天色漸漸變成紅色,溫度也降下來以後,賀穆蘭下令所有的人讓馬匹和駱駝啃掉綠洲裡僅剩的草皮和灌木,帶上所有能夠帶上的水,跟隨者老桑頭開始踏上了進入沙漠的腳步。
一開始,所有人都還精神抖擻,虎賁軍也曾在晚上行軍或者發動過夜襲,對於這種夜間趕路並不陌生,所以還能互相閒聊打發着時間。
但隨着夜色越來越深,即使舉着風燈和火把也都看不清一丈遠的東西,天氣也開始變得寒冷,賀穆蘭不得不命令所有的駱駝走到隊伍的最前面去,至少駱駝比較高大,看到駱駝的背影,比他們隨便看到一陣風吹過都以爲是鬼影重重的氣氛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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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駝沉默地走着,駝鈴聲幽遠地傳了出去,爲了調節氣氛,袁放還開玩笑地說道:“要是有什麼商隊看到我們這一羣晚上趕路的軍隊,肯定以爲是見了鬼了,還是一大羣鬼……”
“百鬼夜行嗎?”
賀穆蘭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地環顧四周。
沙漠裡是沒有參照物的,所以比夜晚急行軍更加可怕。放眼看去,除了沙就是沙,而且今夜連風都沒有,沙子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偶爾爬出一些蛇或者什麼的爬蟲,發出沙拉沙拉的古怪爬行聲,偶爾驚得馬嘶鳴不已。
虎賁軍裡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宿將了,可面對這種詭異的氣氛,每個人都像是胸口壓着一塊巨石,誰也生不出玩笑的想法,只能緊緊抿着嘴脣,只看着前方燃燒的火把。
燃燒的火把就像是他們的希望和明燈,讓他們能夠放鬆幾分。
“桑師父,能不能發出一些聲音?比如一起唱個歌什麼的?”賀穆蘭對着前面引路的幾個嚮導們叫了起來。
“現在這麼悶,我怕等下有人要在馬背上睡着。”
幾個嚮導聽到賀穆蘭的話之後大笑了起來。
“花將軍,您現在覺得靜,等下只會覺得吵!”一個嚮導笑着說:“等下我們要穿過的地方,我們都叫做‘會吵的沙子’,您最好讓部將做好心理準備,別嚇得掉下馬和駱駝!”
老桑頭也是似笑非笑,指了指前方完全看不出什麼的方向。
“從這裡一直走,穿過一片響沙,有一片沙丘和砂岩,到了白天那裡是天然的蔭涼地,我們的目的地就在那裡。雖然那裡沒有綠洲,但我們帶的水足夠了,再走一天就能到達下一個綠洲。”
“咦?你說那個老是颳風的砂岩?我們去那裡嗎?”
幾個嚮導有些奇怪地問他:“不是一直走到沙頭嗎?”
沙頭就是鼓起的巨大沙丘,有些沙丘是不會動的,在趕路過程中,是天然的指示物,在沙頭上休息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但如果睡在沙頭下,真起了大風,很可能人就被活埋了。
“今天晚上一點風都沒有,砂岩城是安全的。”老桑頭看着一點變化都沒有的沙子,“我們白天要休息,沙頭太熱了,會讓人脫水。”
“這倒說的是。”
嚮導們看了看今天的天色,開始讚歎起老桑頭的決定。
“這樣就能提早休息了,你的決定沒錯!”
他們都是精明人,知道這個老桑頭搭上了花木蘭,又和花木蘭的徒弟是故交,樂得把決定權交給他,這樣錢拿了,黑鍋他背了,只要能指明方向就行了。
又行了一會兒,也許是很短的時間,也許是很長,因爲所有人都昏昏欲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聽到了一陣古怪的聲音。
那聲音尖銳響亮,就好像食指在拉緊了的絲絃上彈了一下,然而是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人和馬都露出不安地表情,有些人甚至直接大聲驚叫起“有鬼”,駱駝們被後面的聲音弄的不知所措,一下子停住了腳步,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
唯有那尖銳的響聲還在繼續,刺耳的聲音不停響起,虎賁軍的人有些已經精神緊張到拔出了武器。
“不要驚慌,是鳴沙!”
“各位千萬不要動武器,這是響沙之丘,沙漠中才有的,這是沙子的叫聲!”
賀穆蘭和孟玉龍一前一後立刻高喊了起來,安撫着將士們緊張的心理。
孟玉龍也走過不少沙漠,自然知道這是沙漠中一種奇怪的現象,雖然難聽又可怕,但一點危險都沒有。
賀穆蘭則是以前在書中知道有“鳴沙”這種事,所以很快意識了過來。
老桑頭看到兩個主將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意外地回過頭,滿意地笑了:“你們不亂就好,跟着前面的駱駝,直直穿過去就行。”
此時天完全漆黑,氣溫冷到了興平公主都已經裹了毯子,賀穆蘭派出一羣斥候在前面的鳴沙堆裡來去數次,完全沒有危險了,這才命令大軍繼續前進。
那鳴沙果然是會叫的,像是絲竹管絃,而且還是沒有章法的頑童所奏,半點沒有美感,聽的人雞皮疙瘩直起。當大軍從鳴沙上經過時,聲音更加響亮,簡直如放大版的指甲刮玻璃,聽得人馬皆叫,各個加快了速度拼命穿了過去。
因爲這段鳴沙路太過詭異,每個人都心神俱疲,興平公主差點被嚇得暈了過去,沮渠菩提甚至直接要求賀穆蘭和他共騎,因爲他腿已經軟了,沒辦法騎馬。
就這樣折騰了一路,加上還有駱駝跑掉了隊要去找回來,原本應該天亮之前就到的巖沙地,愣是到了天色翻出魚肚白才堪堪看到。
“我的天,怎麼又是會叫的!”
鄭宗已經快要崩潰地看着遠處的一片黑影。
遠遠的聽着,像是有穿隙之風經過,聲尖唳而音悽慘,但因爲聲音微細,所以聽得並不怎麼明顯。
可惜鄭宗剛纔被鳴沙要嚇瘋了,如今再聽到聲音,就差沒跳馬跑了。
“將軍不必擔心,這麼小的聲音,說明並沒有什麼風颳過。”老桑頭指了指遠處,“那裡經常颳風,所以形成了一片天然的臺地。沙子在那裡堆積,形成像砂岩城牆一樣的高地,在高地之中風是很緩和的,也沒有什麼危險。”
其他幾個嚮導也是又疲又困,頻頻點頭。
賀穆蘭讓人舉起幾個火把,仔細看了一陣後點了點頭。
那是一片雅丹地貌的沙丘,大概因爲風沒有那麼強,年代也沒有那麼遠,規模極小,沒有新疆那著名的魔鬼城壯觀。
但老桑頭說的沒錯,有高低差就有陰影,有陰影白天就可以休息。
正因爲賀穆蘭有着後世的知識,所以她的不安沒有其他人那麼嚴重,只是又一次派出虎賁軍的斥候去前方的砂岩打探,讓其他人原地等候。
大約半個時辰後,去打探的斥候們回來了,情況果然如老桑頭說的那樣,不但沒有什麼危險,連沙漠裡常見的沙狐和狼都沒有出沒。
“繼續前行!天亮之前到達巖沙地。”
賀穆蘭長呼出一口氣。
漫長的夜行,終於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