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袁放露出震驚的表情,一旁的賀穆蘭竊笑着扭過頭,她已經被這位陛下這種本事繞過無數次了。
古弼大概是心臟強韌,每次被嚇到後都能再回復回來,此時一邊瞪着拓跋燾一邊替他開口詢問:
“按閣下的話,先要花錢又是何意?”
袁放似乎也氣惱於自己“認輸”的如此簡單,聽到古弼的問話,有些提不起精神地說道:“我在袁家管的是經商,自然最瞭解的就是商道。袁家歷經宋魏之戰,曾經殘破不堪,土地荒廢被奪不說,蔭戶也紛紛逃竄,當年能夠重新恢復繁盛,全是靠經商有道。”
“如今魏國的問題,在於百姓太窮,國家更窮。人口不夠耕種,各地貨物貧乏,偏偏又斷了商路,即便每個人都分到田種,也比不上南方的富庶之地,只能靠打仗獲取財富。”
袁放見衆人露出不以爲然地表情,知道他們瞧不起商人,這也是正常,世人都輕商重利,他自己經商也是因爲他是次子,而家中的密道又不能讓別人知道,否則誰家也不會讓嫡子去操持商業。
“所以我一直想着‘分田’。百姓都田地之後,自然就不會苦於無糧可交賦稅了。”拓跋燾開口接話。
“分田只是權宜之計,人就那麼多,加之各地門閥豪族私田不知有多少,官府要與這些勢力搶‘人’,成效還是來的太慢。”袁放斜斜地看向古弼,“所以最好也不用動搖各地根本的辦法,如果能建立‘官商’,統轄百工、經營有道,與各地通商之後的利潤,自然就可以爲官府和官吏提供經費和俸祿。官商在各地經商,可繳納‘商稅’補貼,如此一來,農事上的稅收就可減免,百姓負擔更少。”
“你是說,徵收市稅?”古弼一聽之後立刻搖頭:“我國民生凋敝,爲了鼓勵百姓以貨易貨,從無市稅一說。你剛剛說減免賦稅,如今又要徵收市稅,又有何區別?”
“可以按成交的數量和收益確定是否徵調市稅,若只是民間易貨,自然不用收稅。可若是成交一百筆、一千筆呢?也不收稅?在我看來,在魏國的商人是天底下最快活的商人了,在宋國時,可沒有這樣不收市稅的規矩!”
“可是……”
“筆公,讓他繼續說!”拓跋燾打斷了古弼的話,“在我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得。只是我會不會採納,就是我的問題了。”
古弼聞言住嘴,赫連定則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開始思考。
袁放得了鼓勵,繼續說道:“其實魏國的位置極好,長安和洛陽都曾是經商者最渴望之地,如今已經都歸了我大魏所有。魏國地處正中,只是因爲常年征戰而廢了商道,如今東南西北來的貨物,都可以在此彙集。商人互通有無,便可平抑各地商品的價格,使得生存的本錢大大降低,百姓手中有了盈餘,就不用擔心無稅可交,自然更不用去‘假貸’了。”
“不過商人也確實可以亂國,此法有個最大的風險……”
賀穆蘭突然插嘴,引得衆人向她看來。
賀穆蘭是很少過問政事的,所以衆人見她也開了口,就更爲慎重。
“什麼風險?”袁放有些不服氣地問她。
賀穆蘭靜靜一笑,吐出四個字來。
“官商勾結。”
“咦?”
“官員經商,在我大魏由來已久,由於我國沒有俸祿,大多也就聽之任之,漢人大族出身的官吏,由於注重家聲,絕不會肆意盤剝,可一旦由寒門或鮮卑官吏擔任職務,難保不會官商勾結,共同贏利。官員一旦爲了利益,便可以權謀私,變節求利,最終更加激化矛盾。此外,人人都可以經商,土地必定荒廢,若其他國家一旦不願意賣糧,勢必要出現饑荒。”
賀穆蘭知道這個時代還沒有現代經濟發達,什麼外貿出口都是扯淡,糧食屬於國家戰爭儲備資源,輕易不會有國家願意賣的。
而且“官商勾結”的危害導致的吏治敗壞,她見的還少嗎?
拓跋燾想了想就知道賀穆蘭在擔心什麼,聞言立刻點頭:“確實如此。不過這也簡單,我可下詔,除了官商以外,爲官者不可經商,否則一律重處。如今最重要的是解決百姓無法生存的問題。”
這件事若是擱在漢人的政權裡恐怕不算什麼爲難之事,因爲漢人士大夫的氣節裡就包括“不與民爭利”,所以文人經商是件非常羞恥的事情。很多人情願餓死也不願意去經商謀利。
對於那些能做官的漢人來說,大部分都是大族出身,即使是庶子一旦出仕也有家族支援,所以倒不必這般橫徵暴斂,他們注重名聲更高於這些俗物。
但如今是鮮卑人當權,各地的官員裡不少是胡族,有些則是士族破敗又再起、已經忘了堅持的新士族,這些人追名逐利起來,當真是讓人覺得可怕。
在這一點上,魏國官場上漢人士族官吏的“操守”,也不知道要甩鮮卑人到幾條街去。至少他們最多是“貪/污/受/賄”,還沒有幾個公然如王斤這樣直接明晃晃的將別人下罪奪取家產的。
賀穆蘭本想說“當官的不可經商,難道家人經商就可以嗎”,可她在想想,以如今商業凋敝的情況來看,要想社會富裕到考慮這種問題,還不知道哪一年的事情,所以也就閉口不言。
既然拓跋燾願意立律限制官員經商,按照古代人的死板程度,至少爲了性命,不會有多少人鋌而走險。
袁放見賀穆蘭並不是只懂得打仗的武夫,心中也是驚訝的很,直到這個時候,他驕傲的神色才收斂了起來,正正經經地說道。
“商人的作用不止如此。到了戰時,商人便是最好的消息來源。何地發生饑荒要糧,哪裡的糧草突然被大量徵集,通過這些蛛絲馬跡分辨國家動向,是商人獨有的一種技巧。我袁家幾次在大軍出征前囤積了糧草,又在征戰時高價售出,便是通過糧食的多寡分析出我國即將作戰,賺了一筆財帛。”
“又如大軍出征柔然時,我袁家便在出徵之前拋售了許多牛羊馬匹,果不其然,大軍北伐勝利而回,帶回了大量的牛羊馬匹,若不是我家拋售的及時,說不得就和北方許多大牧主一般損失慘重了。”
拓跋燾什麼都學過,唯獨對經商知道的甚少,此時聽來更是津津有味。待他一聽到有錢賺,兩個眼睛都在放光。
“那依你所見,我國有什麼東西可以賣的高價,又能快速積累財帛,讓國庫充盈,百姓減賦?”
拓跋燾正在提問,此時外官大臣卻匆匆進殿,小聲的提醒拓跋燾已經到了上朝的時間。
大朝會和一般每日都有的朝會不同,每月只有一次,皆在月頭的第一天。大朝會總結上個月發生的所有政事,是以只要相關的官員,通通都會參加,有些外放的地方官也會趁着大朝會前來述職。
賀穆蘭在宮門口見到那黑壓壓一幫人便是因爲這個原因。
如今到了該大朝的時候,殿外等了一堆文武官員,可拓跋燾卻沒出現,身爲侍中的古弼也沒有出現,當然會有大臣催促。
誰料拓跋燾正在興頭上,只是任性地揮了揮手,和那位外官大臣說道:“叫他們先去把耳朵洗洗!”
可憐的外官大臣以爲自己聽岔了,先把自己的耳朵拍了拍,這才露出無辜的表情,“呃”了一聲。
“不是耳朵堵了,爲何一天到晚都聽不到下面百姓的聲音?我只要一想到這麼多年來都沒有人和我說過‘假貸’之事,我還一直做着地方官員得力所以賦稅每年都完成的美夢呢!讓他們洗洗耳朵,洗好了再大朝,這是御令!”
外官大臣被拓跋燾不容置辯的神色嚇傻了,只能低着頭趕緊往外退。古弼見狀一把拉住外官大臣的手,瞪着眼睛喊道:“陛下你又這樣!你說是御令,他們真會去洗的,傳出去會淪爲笑柄!”
拓跋燾不置可否地擺了擺手。
外官大臣看了看古弼,又看了看拓跋燾,對古弼露出一個“你就是我親爹”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先出去吧,就說陛下有要事在處理,讓他們在殿外等候,年老的朝臣將他們請到宮室中休息,其他人你就別管了。”
古弼感覺自己輔佐拓跋燾以來,頭髮都要被他自己抓禿了,卻又不能不管這“問題兒童”,只能先做出決定。
拓跋燾見外官大臣又看他,隨便點了點頭,那人立刻誠惶誠恐地道了句“謝陛下隆恩”就一溜煙跑了,看樣子生怕後面又有人追他回來再說一句“啊,不要洗耳朵了,該集體在外面洗澡吧”之類的御令。
一陣赫連定小聲的悶笑之後,袁放開口回答的話讓赫連定的悶笑頓時變成了大笑。
“雖然我很想昧着良心說我大魏地大物博,物產豐富,但我不得不告訴陛下……”
袁放展露出不折不扣的勇氣,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問“啊這位陛下你怎麼這麼蠢”,雖然賀穆蘭覺得袁放的這種表情更多的是想報復拓跋燾之前用言語逼他露出小憤青的那一面。
總而言之,袁放露出一個非常可愛的笑容,搖了搖頭。
“但您要的這種貨物,魏國沒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赫連定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來。
拓跋燾大概是第一次這麼屈辱,因爲在此之前沒有人敢真的這麼笑,他破天荒地站起來拍了身邊赫連定的肩膀一記,讓他向後仰倒。
然而赫連定靠在了身後的燈柱上繼續悶笑。
“魏國有什麼呢?絲織品?沒有宋國的精美。何況我國民間只能生產棉布和一些細絹,諸如綾、羅、錦、繡都是官造,民間連桑田都沒人願意種了。”
袁放開始自問自答。
“美酒?哦,我忘了我國缺糧缺的酒都快沒酒味了。”
“陶器?我聽說南地的宋國已經有一種特殊的陶器,釉色淡青,成爲‘釉陶’,我國這些陶器,與之一比,都如破瓦罐一般。”
“金銀,玉器,漆器……抱歉,這些我國的工藝都實在粗陋,登不得大雅之堂。”
拓跋燾開始張大了嘴巴,大概是受不了如此殘忍的事實,完全不能接受他治下“泱泱大國”竟然會被一個商人嫌棄到如此地步。
“在我看來,我國能夠拿來經商的,只有從柔然大量虜獲的戰馬,以及高車人鍛造出來的鐵器。我國銅礦也不少,可惜沙門把持,全拿去造佛像和佛器了,想來這些陛下也不能動用,是不是?”
拓跋燾不得不贊同地點了點頭。
他也經常爲了表示友好向宋國送馬,但送的戰馬都是煽過的,留不下後代。騸馬當然也能大量售出,但以拓跋燾長期以騎兵征戰的作戰方針,是不可能流到外面太多的戰馬的。
是以魏國國內馬匹尋常,連拖車的都是馱馬,可真賣到國外去的良馬幾乎沒有,全在官辦的牧場之中。
“那你之前說的這麼多,都是白說。既然要賺錢,肯定是要賣出去,而不是買人家的東西,否則財帛不是流出國內,給別人賺了嗎!”
李順嗤笑。
“不,因爲胡夏被滅,我國倒新增了一樣可販之物。除此以外,若陛下能滅了北燕,可賣之物只會更多。”
拓跋燾:“什麼!”
古弼:“放肆!”
李順:“打仗的事情,哪裡是你能置喙的!”
聽到北燕,賀穆蘭和狄葉飛突然想到崔浩之前所說的,猛然一下子朝袁放看去,眼神裡都是震驚之意。
袁放微微仰首,不卑不亢道:
“這世上最賺錢的生意,莫過於鹽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