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傷勢稍好,便帶着親兵蠻古、陳節以及阿單志奇等人出發了。
“將軍,我們先回黑山大營一趟吧?”
陳節遠遠的見到久違的黑山大營,心中忍不住油然生起一種歸屬感,恨不得立刻回去看看。
馬上的賀穆蘭表情堅毅,不苟言笑,只看了下天色,便搖了搖頭:“不了,我還另有打算,不能在路上耽擱,今日宿在黑山城,明日繼續趕路。”
此時賀穆蘭一行人,正是奉命前往平城,聽候封賞的路上。
賀穆蘭受傷嚴重,到了能夠下地的時候,魏軍都已經大獲全勝,隨着拓跋燾去了黑山,將所獲班賜將士。
在黑山大營封賞的大多是普通的將士,如賀穆蘭、素和君和其他立下大功的功臣,卻是要在朝上鄭重封賞的,所以大勝之後,拓跋燾給還留在王帳養傷的賀穆蘭和虎賁軍下了諭旨,虎賁軍回黑山大營接受封賞,賀穆蘭可以安心養傷,等傷好之後,再去平城接賞。
這是無上的光榮,人人都羨慕不已,賀穆蘭卻無喜無悲,接了恩旨,謝過了恩,真的安心養起身上的傷來。
換成別人,哪怕真的傷重,爲了賞賜和這榮耀,就是拖着殘軀也要去平城的,賀穆蘭卻足足養了一個多月的傷,直到拓跋燾已經在黑山賞賜完畢,率部南迴了,才帶着親信心腹一起前往平城。
阿單志奇等人原本想在路上追上御軍,賀穆蘭卻說自己“另有打算”,連連趕路,如今離魏帝的行營不過幾天的路程,她卻沒有表現出追上的樣子,反倒繼續南下。
不過自從花生死後,賀穆蘭就越發變得心思隱晦,氣勢也比從前更加驚人,阿單志奇等熟悉的好友尚且無法打開她的心扉,更別說陳節等人。
她將令一下,衆人只能聽命。在黑山一衆昔日同袍疑惑不解的神情中,他們穿過黑山大營,直直去了黑山城。
賀穆蘭和阿單志奇等人養傷的期間,拓跋燾征伐漠北大勝而返,幾乎沒有動什麼刀兵,便讓漠北高車和柔然紛紛降服。
其中狄葉飛作爲副使和崔浩一起勸服漠北高車率族歸降,高車一族反戈一擊包圍了漠北柔然之事,更是讓魏國百姓津津樂道。
自家子弟沒有去送死,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就大獲全勝,自然是可喜可賀的事情,而狄葉飛從黑山大營出發出使高車之事,也變成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故事,越傳越離譜。
甚至狄葉飛的美貌也隨着軍中士卒的口口相傳逐漸爲人得知。
而其中最具有傳奇色彩的,便是黑山大營兩位新崛起的年輕名將,“飛鷹”庫莫提和“虎威”花木蘭了。
花木蘭和庫莫提的名頭比狄葉飛響是正常的,因爲花木蘭是生擒魏人的仇敵“鬼方”,與敵軍大營之中活生生砍下蠕蠕可汗首級的勇士,傳聞他有萬夫莫敵之力,力可舉鼎,神可通靈,頗有傳奇色彩。
鮮卑人敬仰勇士,在魏國的漢人受到北方胡地民風影響,各個也頗爲武勇強悍,敬佩“強者”,對於能夠“與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人,當然比“能言善道的使臣”要佩服的多。
庫莫提會出名,則是因爲漠北一戰,他以八千鷹揚軍對五萬漠北諸族聯軍,不但大獲全勝,還親手射殺了高麗的大將,見過那一戰的,都說他“用兵如神”,可他自己卻說“我會如此用兵,全是受了花木蘭生擒鬼方一戰的啓發”,言辭之中,對沒有參戰的花木蘭頗爲可惜。
其他衆位大將,一提到沒有參戰的花木蘭,也都是惋惜之意,在他們的推斷中,若是花木蘭沒有受傷,也和他們一起征伐漠北,那威服諸部一定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至少在後來漠北降部們和魏軍大比武的那場歡宴中,他們魏軍不會贏的那般吃力。
拓跋提是鮮卑宗室,直勤的潁川王,其父是威震三軍的河南王拓跋曜,無論是在軍中還是朝中,拓跋提(庫莫提)都頗有地位,他和其他大將都如此誇獎花木蘭,花木蘭的名聲也就越發響亮了。
更可怕的是,這麼一位能文能武的將軍,如今才二十歲,等再過幾年,花木蘭征戰的經驗更加豐富,說不得魏國又要多出一位如同長孫翰那樣的名將。
自古美人難得,名將更難得,能稱爲“名將”的,光能打可不行。這位花木蘭的智計和才幹,顯然已經讓衆人認可了。
古代沒有什麼娛樂,百姓的生活乏味可陳,百姓普遍不識字,一件普通的事情都能傳的很誇張,更別說原本就不普通的幾場戰事。虎威將軍、鷹揚將軍、美人使者的故事漸漸傳揚開去,尤其在北方六鎮,更是有一夜成名的意頭。
讓衆家閨秀更加雀躍的是,這三位將軍都沒有娶妻,足以讓人遐想連連。
加之這兩人的相貌,傳聞一個是英武不凡,一個是姿容甚好有崔相公之風,更是引得無數春心大動的女人們恨不得一睹真容纔好。
可惜的是那位名頭最響的花木蘭並沒有什麼傳奇的身世,長得也似乎普普通通,只是天生神力,所以男人們對他崇拜萬分,年輕人和寒門子弟更是奉爲偶像,女人們卻不太關注。
更何況這位將軍隱約有傳出家中已經早就訂了親的消息,鮮卑人早婚,有這樣的名聲,哪怕一點,也夠讓那些心慕英雄的女人望而卻步了。
哪怕是幻想,也要幻想個俊俏點的不是?
“你們可覺得,火長自從傷養好後,越發變得……”阿單志奇想了想,用一個比較中立的詞,“越發‘冷淡’了?”
他聲音小,賀穆蘭騎着她的越影在所有人之前,所以也不怕她聽見。
“與其說是‘冷淡’,到不如說是……”蠻古想了想,用了一個王將軍曾經說過的文辭。
“哀莫大於心死?”
“真是奇了怪了,花生再怎麼重要,也不至於讓火長性情大變啊!若是狄葉飛和其他同火看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想。”
阿單志奇摸了摸自己的左臂,嘆了口氣。
“罷了,我自己也不是原來的自己了,何必覺得別人變得奇怪了。”
在賀穆蘭的身後是忠心耿耿的陳節,自花生死後,素和君一力要求賀穆蘭必須將親衛都召回來,陳節和蠻古就回到了她身邊,陳節原本只是個百夫長,蠻古受傷才暫時成爲親兵,可賀穆蘭知道自己解甲歸田無望後,索性心死,又將陳節收歸身邊。
此時的陳節比前世那個更加崇拜花木蘭,賀穆蘭開口相詢,他恨不得一輩子跟隨纔好,立刻就答應了。從此以後,無論賀穆蘭到哪兒,他從不離開半步。
因爲花生的事情,陳節尤爲警醒,對任何接近賀穆蘭的陌生人都抱有敵意。
這位親兵如今正騎着自己的戰馬,身後拴着賀穆蘭的替馬“大紅”和“生辰”。
大紅正是那匹棗紅馬,它的經歷也頗爲曲折,陷落柔然軍中又回到賀穆蘭的身邊,賀穆蘭的心哪怕是鐵做的,對它也抱有了感情,只可惜她實在不會起名字,便參照射鵰英雄傳裡的“小紅馬”,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大紅”。
“生辰”是花生的棕馬,花生是賀穆蘭的奴隸,他死後,所有的遺物都屬於賀穆蘭。賀穆蘭把他的衣服和隨身物品都燒葬了,只拿了他的戰馬作爲替馬,好生照顧。
至於花生的骨灰,賀穆蘭用一個銅壺裝了帶在身邊,花生生前沒有去過什麼地方,從小到大都活在戰場之中,她準備日後有機會,帶着他的骨灰走遍大江南北,再尋一個最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它給埋了。
賀穆蘭此時倒不是真的“哀莫大於心死”,只是對自己的未來極度迷茫罷了。
她原以爲遇見這個時代的寇謙之,怎麼也會有些答案,可寇謙之卻告訴她,他天賦便是“離魂”,有自由穿梭時空的能力,她見到的寇謙之是未來的寇謙之,而過去的寇謙之卻不知道一切。
這本是和她的世界觀相違背的事實,卻因爲她親眼目睹而不得不信。
否則無法解釋這個寇謙之爲何能夠同時出現在不同的地方。
她不知道答案是什麼,被陷在這個世界,想要解甲歸田而不得,心中又着實不願意再參與之後的數次破國之戰,進退爲難。
賀穆蘭固然想要成爲英雄,想要不墮花木蘭的名頭,可當知道自己的名聲有可能只是舉全國之力創造出來的一個“標杆”,一副天大的“馬骨”之時,但凡有些智慧之人,都會生出困惑和不甘來。
拓跋燾是個英主,魏國也是將來叱吒風雲、睥睨衆國的強盛之國,但這些,原不該是花木蘭揹負的。
花木蘭那一世所作的,不過就是好好打仗罷了。
沒人知道賀穆蘭內心的痛苦,只覺得她和以往不同了。
她還有一個無法宣諸於口的痛楚,便是殺鬼和花生等人悲劇的源頭,可能是來自於南朝的劉宋。
作爲一個真正的漢人,一個在現代生活了二十八年的人,若不是她穿越成了花木蘭,原本是應該對劉宋更有歸屬感的。
那是這個時代真正的“純漢”之國,是在五胡亂華後保存下的漢人國家,是富庶到驚動天下的強盛之國……
她可以和柔然人打、和匈奴人打、和北涼的盧水胡打,卻無法接受自己可能要和這個有歸屬感的國家對陣。
只要想想若是一直這麼下去,有可能要和一江之隔的漢人拼個你死我活,她就心塞不已。
心中揣着這麼多心事的賀穆蘭,根本不可能還和以前一般歡歌笑語。
沉悶的趕路氣氛一直延續到了黑山城的城門前。
這時已經是九月了,北方大地比其他地方要冷一些,日夜溫差比較大,守門的門衛已經穿上了秋衣,他們等着城中的更鼓,只要城門下鎖的聲音一響,便要收工關門,準備換崗。
一羣城門官倚靠着城門閒聊一番,卻見遠處來了許多騎駿馬,馬上坐着英武的騎士,一望便是久戰之人。
他們都是駐守黑山城,服務黑山大營的城門官,每日見到來去的軍戶和將士也不知多少,一見這架勢就知道是某位將軍回返關中了,立刻站直了身子,規規矩矩地出去相迎。
黑山城後面的天空開始染爲紅色,可北方的天空早已經泛着暗藍。這些人來到近前,發現黑山城沒有關閉城門也露出輕鬆的表情,似乎連馬兒的腳步都已經輕快了起來。
爲首那將軍(應該是將軍!)看了爲首的城門官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塊將牌。他身後的親兵接了,下馬遞給城門官。
那城門官一接到將牌就嚇了一大跳!
城門官一定要識字,否則無法檢查出入之人的身份憑證。魏國沒有路引,可身份憑證卻不見得少。
只見那將牌上只有兩行字,兩行足以讓他吹噓幾個月的字:
魏黑山
虎威將軍花木蘭
來者竟是最近聞名遐邇的花木蘭!
那城門官立刻恭恭敬敬地還回將牌,親自幫爲首的將軍牽着馬往城門裡走。
他已經打定主意,哪怕此刻關門下鎖的鼓聲響了,他也不會關門,非要把這羣人送進城中才會履行職責。
這些可都是真正的英雄!
賀穆蘭此時還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已經隨着軍中的傳聞傳揚出去了,見那城門官恭敬,還以爲是和以前一樣希望得些賞賜。
賀穆蘭擔心馬上就要關城門,倒給別人添了麻煩。她隨身帶着一些值錢東西當盤纏,此時便隨便摸出一小塊玩意兒,遞給那牽馬的城門官。
“這是我從蠕蠕身上得的,贈與你吧。”
誰料那城門官卻露出一副“你這是在侮辱我!”的羞惱表情,把那塊雜玉推了回去。
“爲將軍效勞是應該的,怎敢要將軍的東西?!”
這話一說,莫說賀穆蘭等人,便是城門官的下屬都露出“天下紅雨了嗎”的神色來。
賀穆蘭身後的諸人對視一眼,都覺得極爲奇怪。
城門官城門官,便是什麼宗親貴族路過都要刮些油水,如果城門官不愛財,那真是變了天了。
賀穆蘭顯然也是這麼想的,還以爲他是客氣,那玉又伸了過去。
這城門官顯然已經氣急了,立刻鬆了繮繩,拱了拱手。
“將軍這麼折煞我,我真是不敢爲您牽馬了,前面還亮堂,您自己駕馬過去吧!”
說完退了幾步,乾乾脆脆地回了城門之前。
他們都被這嚴肅的城門官引得一怔,越影卻是馬蹄不停,沒一會兒,賀穆蘭就穿過了城門的門洞,進了熟悉的黑山城。
如今已是黃昏,正該是出城之時,城門附近卻沒有聚集多少要出門的人,倒是有許多販賣畜生的販夫走卒圍在一起,大聲議論着什麼。
賀穆蘭在黑山大營呆了快兩年,這黑山城也不知道來了多少次,一見這情景就知道出了什麼事。
飼養牛羊馬匹的牧民很少在黑山城逗留太久,他們不是大的販畜商行,在黑山城多呆一天都要花費許多盤纏,更何況牛羊和人不一樣,不是能在客店常住的,此時天都黑了,販子們都還在門邊等着什麼,豈不是奇哉?
不過她一不是父母官,二不是黑山城的人,雖然心中奇怪,也繼續駕馬前行,準備去相熟的客店住宿一夜。
只是她的馬還未過去,就猛聽得一聲大吼:
“反正我們都是畜生,何苦熬着,我送你一程,你下輩子投胎,千萬別在偷畜生道了!”
賀穆蘭聞聲扭過頭,就見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高舉屠殺牛羊的屠刀,朝着一頭全身被縛之牛的脖子砍去!
手起刀落,血光四濺,那男人顯然心中情緒激動至極,硬生生把牛的頸項劃開好大一截,露出半截氣管來。
那跪伏在地上的牛哀叫一聲,從眼睛裡掉落大滴大滴的眼淚,像是在哭。賀穆蘭從未留意過殺牛的場景,見那牛會哭,不知爲何,心中突然悲拗不已,朝着動手的男人怒視過去。
可那殺牛的男人卻露出比賀穆蘭還要悲拗的表情,也不顧那牛滿身是血,抱着牛脖子就大哭了起來!
“我不懂!我不懂啊!”
那男人哭着哭着,氣血凝滯,竟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