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蠻古無意識地強調“將軍的火長在這裡留宿或者行軍時同帳而住是很正常的”後,袁氏徹底斷片了。
花父和花母早就已經接受了“我的女兒在打仗還是個將軍”的事實,可是以前從未見過,對於這種殘酷和擔憂被控制到了最小,甚至家中還爲了擔心給女兒惹上麻煩將此事當做一種禁忌,逼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打聽。
可一旦活生生的事實擺在面前以後,花母所遭受到的衝擊可想而知。花父畢竟是從軍過的男人,知道軍帳裡會發生什麼,戰場上會發生什麼,早已經了悟了女兒從軍的殘酷,可對於花母來說,那遙遠的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只不過恰巧落在了他家女兒的頭上。
所以說花木蘭後來解甲歸田後花母會那麼積極着爲她說親、關心她的未來,正是因爲她還沒有意識到花木蘭經歷的是怎麼樣的人生。
這一世重來,賀穆蘭改變了很多花木蘭的人生軌跡,而花父花母提早了解了“替父從軍”代表着什麼,也是蝴蝶翅膀扇動後帶來的後果。
至於這後果是好,還是壞,賀穆蘭也不得而知。
在一陣雞飛狗跳之後,賀穆蘭順利帶着(護着?)狄葉飛去上朝了。花母則是被問詢而來的花父以及花家小天使花木託攙扶着回了房。
“我長得很可怕嗎?”狄葉飛一路上一直在摸自己的臉,“還是伯母將我誤認爲了……”
他張了張口,“寵姬”那兩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哦,時間久了你就知道了,我阿母就是個愛大驚小怪的婦人,請別放在心上。”賀穆蘭隨口敷衍了過去,“我房間裡出現了誰,她都會那樣。”
“原來是這樣……”
狄葉飛識趣的沒有問“出現了誰”會發生什麼,只好換了個話題:“昨日先生和我們說的事,你準備怎麼處理?”
“所以我才說要提早進宮。”賀穆蘭嘆了口氣,“崔太常名義上看起來是找你給我傳話,事實上是找我給陛下傳話。我這人從不考慮什麼立場、權謀的問題,如今自然是提早去找陛下商量。你等會隨着我,先去找陛下。”
狄葉飛聞言驚訝極了。
因爲賀穆蘭說“我們去找陛下”的口氣,隨便的就和逛自家後宅去找個女人一般簡單。
這一剎那,他是徹底明白了崔浩爲何說花木蘭是個“能夠動搖陛下的人”了。
這一差距,讓狄葉飛更加了解了自己與賀穆蘭的差距有多遠,甚至讓他有些沮喪起來。
賀穆蘭是大而化之的人,根本注意不到狄葉飛的小低沉,兩人駕馬到了宮門口,此時宮門還未開,門外站着一羣等候大朝的文武官員。有人見賀穆蘭和狄葉飛聯袂而來紛紛上來打招呼,幾個家中子弟與賀穆蘭交好的人家更是直接調侃起昨日花家的“門庭若市”,感慨家中沒有合適婚齡的女子。
賀穆蘭被這羣大人們逗弄的抱頭鼠竄,只得趕緊找了宮門口一個白鷺官通傳,請他去找素和君,轉告自己和狄葉飛求見陛下的請求。
素和君這段時間也遭遇家中逼婚,吵得是日日宿在宮中,所以賀穆蘭才篤定自己能提早見到拓跋燾。
果不其然,不過片刻的功夫,宮裡匆匆忙忙來了幾個舍人,提早開了宮門,接了賀穆蘭和狄葉飛進去。
在宮門口等候的官員們待賀穆蘭和狄葉飛走到看不見了,這纔開始三五成羣的竊竊私語起來。
“看見沒有,那位得到的恩寵,真是讓人嫉妒的很吶。”一位老臣用酸了吧唧的語氣感慨,“陛下是年輕人,現在就不愛見我們這些老頭子的臉囉!”
“劉使君真是謙虛,陛下前幾天才召您進宮待了半宿,誰不知道陛下對您的器重……”一個年輕的官員趕緊安撫,“花木蘭這樣能打仗的將領,和使君這樣治國之臣還是有區別的。”
自古文武相親,阿不,自古文武相輕,姓劉的老臣聽完後果真面容舒展了不少,得意地點了點頭:“那倒是,治理國家和衝鋒陷陣是不一樣的,他們就是跑瘋了的野馬,我們則是將馬拉回來的人。不過花木蘭在年輕人裡算是穩重的,這麼匆匆忙忙入宮,到底是爲了什麼?”
“這……大概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吧。”
比起劉尚書這樣老成持重的大臣,更多的官員在意的則是賀穆蘭能夠迅速得到接見和拓跋燾爲他提早開了宮門這兩件事。
早前還有宮裡的消息,說是拓跋燾出宮巡查時,都是先在賀穆蘭家停留,由賀穆蘭保護着才微服出巡的。
這已經不僅僅是“榮寵”這麼簡單了。朝中一干老臣有許多都過了五十歲,在這個五十歲幾乎已經進了棺材的年代,老一批裡陸續告老還鄉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羅結一樣幹到一百多歲。
那麼接下來的時間,就是以崔浩爲首的中年官員和花木蘭一般的青年將領爲主。老成謀國、拳怕少壯,放之四海皆準。
再多的揣測都沒有親眼目睹來的直接,有些大臣甚至在心中盤算着是不是也要加入“門庭若市”的成員中去,畢竟家中雖沒有女兒的,也大多有侄女、孫女什麼的,都是不出五服的親戚,說起來也都是一家人不是?
***
賀穆蘭被素和君引着入殿的時候,沒料想到殿中還有其他人。
除了已經穿戴整齊就等着上朝的拓跋燾以外,殿中還有古弼、赫連定、以及賀穆蘭曾經有過幾面之緣的平棘公李順等人。
李順和崔浩有姻親關係,是以狄葉飛進來時,他對着狄葉飛微微頷首,算是對他示好。狄葉飛自然也不敢怠慢,和他隔着衆人躬了躬身子。
李順是不久後出使北涼的主使,他家三代顯達,他自己精通匈奴語、盧水胡語、鮮卑話和漢話,又是趙郡李氏出身,曾經出使過好幾次北涼,但本身並不是什麼朝廷要員,所以這幾個人聚集在一起,實在是讓人詫異。
更讓人詫異的是,如今這麼多人居然齊齊圍在殿上,認真聽着一個年輕人的描述,甚至不願意分神看一下是誰進來了。
拓跋燾當然知道是誰進來了,隨手指了一下殿上一個位置,讓素和君帶着賀穆蘭和狄葉飛在那裡站就好。
因爲他們進殿時,只看到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大殿空曠說話之聲又有失真,所以剛開始賀穆蘭幾乎沒認出這個年輕人是誰。
可當她靜下心來的時候,頓時明白了說話的是誰,幾乎是驚駭地猛地扭過了脖子,側着臉看着說話的人。
那不是別人,正是因罪被壓入京中的袁家現任家主,袁放。
“……朝中並無俸祿,然從未有過官員餓死之事,爲何?概因每到收稅之時,往往逼民假貸,商賈取利而抽分之。刺史牧民,爲萬里之表。自頃每因發調,逼民假貸,大商富賈,要射時禮,旬日之間,增贏十倍。上下通同,分以潤屋。故編戶之家,困於凍餒;豪富之門,日有兼積。人道是鄔壁主搶掠人口,卻不知編戶之苦,苦不堪言,鄔壁主不過只是順勢而爲。”
(翻譯:朝中並沒有俸祿,卻從未發生過官員被餓死的事情,爲什麼呢?因爲每次到了收稅的時候,百姓交不起賦稅,又不願坐牢,就有官員作保逼着百姓先向富戶‘貸款’,然後得利息,官府和富商皆有收入。刺史管理百姓,最重就是賦稅,因此到了每年徵收賦稅的時候,都是按照這種方式收齊賦稅,賦稅絕不會少。百姓借了這樣的‘高利貸’,在十幾天的時間裡,就可以翻到十倍以上的利潤,這種暴利由官商進行利潤分成,因此造成農戶貧困,飢寒交迫,而富裕的人家越來越富裕。人人都說鄔壁主和國家搶奪人口,將百姓變爲蔭戶,卻不知道編入戶籍的百姓過的有多苦,簡直是無法言喻,投奔到鄔壁主的門下,而鄔壁主留下護庇,不過是順勢而爲罷了。)
古弼掌管國家的稅收收入,朝中雖沒有俸祿,但每逢年節、大勝的時候,國家都要對各級官員進行賞賜,和俸祿也差不多。
國庫緊張的時候,賞賜自然是沒有,但這幾年年年大勝,加之每年各州府地方收稅都收的特別好,國庫豐盈,所以賞賜也多。
但無論是古弼還是拓跋燾,都不知道這稅是這麼收上來的!
居然是因爲“假貸”!!!
古弼第一個臉色不好看,直接逼問袁放:“你說民間賦稅全靠如此收取,那爲何沒有百姓上告官府?自陛下登基以來,還未曾有過關於假貸的訴訟!”
聞言,袁放笑的諷刺。
可以看得出他篤定揹着“造反”之名的自己下場絕對不好,所以對整個世道都不在抱有什麼希望,說話間也毫無遮掩。
“這位使君,若能讓百姓去告官,又怎麼稱得上‘官商勾結’?天下哪一階州府不需要收稅?這種自砸飯碗的事情誰會去做?若您是一府的州官,因此事收不上來賦稅,官丟了是小,其他各級官員沒有了收入,連殺身之禍都是正常。使君不妨去查查看柳林當年那位縣令接了狀子,最後是什麼下場!”
古弼聽到最後一句,表情像是捱了一棍似的望向拓跋燾。
拓跋燾抹了一把臉,實際上他臉上一點汗都沒有,可是心頭之震擊,足以從他這一下動作中看出來。
“可笑的是諸位還因‘三長之制’的事情提了我來問策,在我看來,你便是三長也好,宗主督護也好,都是在竭澤而漁,本質沒有什麼區別,說不得宗主督護之下還能活,三長是又多出三層剝削來,更活不了了。”
袁放嘆了一口氣,然後用一種很不願意說出來,但是被逼着不得不說的表情開始說道:
“蔭戶還有宗主轄制,三長之下一旦動亂,恐怕大量還不起假貸的百姓就會拋棄土地,逃離故土,要麼繼續淪爲流民蒙蔭宗主,要麼禍害地方成爲賊寇。牧守蒞民,侵害百姓,徭役不時,爲吏奸/暴,這些纔是最可怕的問題。和這些相比,宗主實在是可愛的多了。”
賀穆蘭想起後世那位藉着“滅佛”大肆搶劫百姓和富豪之家,甚至逼得無數人家家破人亡的縣令。
不過是一縣的縣令而已,竟能逼得當時已經是太守的若干人差點出事,可見地方上的勢力有多麼龐大。
拓跋燾想到的卻是才當長安太守不久的王斤,那麼短的時間內能搜刮那麼多的財富,說是“爲吏奸/暴”,大概都算是客氣的了。
“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變法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呢?”
拓跋燾用一種高深莫測、且帶着深深壓迫感的姿勢傾下了身子,眸光一閃也不閃地望向袁放。
這種姿勢賀穆蘭曾經見過很多次,在場的老臣也都熟悉。每當拓跋燾希望大臣們給他準確而有用的見解時,他便會呈現出這種急迫的狀態。
然而袁放只是眨了眨眼,攤手說道:
“我怎麼知道?陛下還是在朝上討論吧。”
賀穆蘭和狄葉飛原本聽了長篇大論加上早起而昏昏欲睡的瞌睡蟲,因爲袁放這有些無賴的話,一下子就跑光了。
不但賀穆蘭和狄葉飛,古弼和李順也露出“哎呀空氣呢空氣是不是都突然沒有了”的哽咽表情,連呼吸都沒有了聲音。
而一旁靜聽着的赫連定則是齜了齜牙,露出一個十分好笑的表情,然後他確實笑了。
悶笑聲傳在殿上,引得人更加煩躁。現在還有誰敢這麼放肆,大概只有一直得到拓跋燾信任的賀穆蘭和受寵愛的程度比後宮妃子還甚的赫連定了。
賀穆蘭不是一個輕狂的人,赫連定的人生卻像是撿來的,這讓他過的更加肆意,也自我中心的多。
拓跋燾竭力深呼吸了三四下才按耐住不下殿揍死袁放的衝動,他用五指用力掐住龍案的邊緣,壓抑着聲音說道:“你以爲我沒在朝上討論過?等你上朝了你就知道,和他們說的話比起來,你的簡直就是‘高見’了!”
袁放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繼承了他父親的瘋狂,因爲他竟然還能笑了笑,使得原本就圓嘟嘟的臉更加和藹可親的說道:“可是我是個宗主啊。陛下怎麼能問宗主該如何對付宗主呢?”
他心中升起瘋狂的報復感。
因爲逼着只想好好做個宗主的父親瘋狂,從而覆滅袁氏一族的,便是他們這些人啊。
是這些一代一代連國家都治理不好的人,才造就了“宗主”這種既不是官員,也不是士族的畸形東西的人。
明明是他們保護住了地方的和平,明明是他們抵住了外界的壓力,就因爲這些連國家都治理不好的人閉着眼睛,只在心中想象着這個世界,就把他們當成了造成如今世道胡亂的原因!
“因爲袁家欠了那麼多條人命。”
擲地有聲的句子突然如同天崩地裂般炸在了袁放的耳邊,炸的他驚慌失措。
剛剛那張洋洋得意的、狡猾的臉孔,立刻變得蒼白起來。
原本沉默着並不吱聲的賀穆蘭突然上前一步,對着袁放認真地說道:“想想地道里那麼多的百姓,袁家鄔壁如果真是正義的,又爲何有那麼多的冤魂?如果其他的鄔壁都是正義的,那又爲何每日驚惶不安?你出身鄔堡,自然該知道進入鄔堡的百姓究竟是何等的走投無路,何等的驚慌失措,既然如此,容納了這麼多百姓的鄔壁爲何出鄔壁的時候還是身無長物?你認爲這是一種正義嗎?”
賀穆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使袁放的臉色由白轉紅。
“陛下真因爲知道這件事不是仁義的,所以才問策與你。此刻的陛下不是因爲想要對付宗主而問你這個問題,而是因爲不想再有百姓流離失所而問你這個問題。如果這不是一種仁義,又有什麼是仁義?”
賀穆蘭憋着心頭一口氣,如同連珠箭一般向着袁放發難:“誠然,一旦沒有百姓流離失所,鄔壁自然也就轟然倒塌,可你難道認爲被囚禁在鄔壁裡的一生是有意義的嗎?袁家那位死去的家主一生可曾踏足過大好河山?你這二十多年來的生命竟如此貧乏和空虛,難道你就不後悔嗎?”
“你自己都說袁家是一座牢籠,現在卻爲牢籠而擔憂,你到底在得意什麼呢?你當真忘了報應!”
袁放擡起頭,不可思議地望着慷慨陳詞的賀穆蘭,臉上爆出青筋不甘地喝道:“那你想要我怎麼樣呢?我不過是個在鄔壁裡孝敬父兄、經商、生活的鄉下人罷了!就十年前,我還是宋國人呢!朝中這麼多大臣都回答不出來的問題,難道我就能回答嗎?我甚至都不知道爲何大魏沒有俸祿,沒有銅錢,我怎麼知道你們爲什麼這麼收稅?又要如何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我雖是宗主,可連鄔壁都沒有治理過,袁家就沒了!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偉大!”
“那就去想,去做!”拓跋燾打斷了袁放的話,重新以輕鬆的姿態坐回御座之中。“你以爲我坐上這個位子又多久,又能坐多久?”
“陛下!”
“陛下,你又亂說話!”
李順和古弼慌慌張張地開口阻止。
“你們莫覺得我說的晦氣,可人的壽命,又豈是人能決定的?說不定下一刻我就死於戰場的流矢,也說不定一場大病過去我就崩了,所以我在位的每一天,都是當做最後一天在度過的,你說的問題,何嘗不是我知道不可能一日就能解決的問題?可掃平中原、清理吏治,難道我的先祖沒有做過,我就不能做了?徵柔然、平胡夏,那一樣不是從‘我想做’開始的?”
“我的祖先都在草原上放牧,我卻正在做着皇帝!難道要先當皇帝,纔敢考慮如何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更龐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倒情願人人都是皇帝!”
“陛下,你又亂說話!”
“天啊!”
古弼露出一副要暈過去的表情,而李順已經扶着殿中的柱子了。
“古侍中,你別又訓我!”拓跋燾見古弼又要開始做長篇大論死諫狀,連忙伸出手來制止他開口說話,這才扭過頭繼續喝問袁放。
“贖罪也罷,不甘心也好,你捫心自問,你堂堂一個大好兒郎,到底給這世間留下過什麼!我能對着蒼天和史書喊一聲‘我曾來過’,而你袁放難道就留下一個造反之名嗎!”
拓跋燾的喝問聲在整個大殿中迴響,這原本是爲了增加君王威儀而設計出的效果,如今正忠誠的貫徹着他的使命,至少所有人都被震懾到了。
袁放再怎麼早熟,如今也纔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的早熟不過是因爲常年在外經商而浸染出的世故罷了,每個男孩藏在心裡的“英雄夢”和“成名夢”從未在他們的心中退卻。
向賀穆蘭這樣天生沒有什麼野心的人,在這個時代的人們之中可謂是鳳毛麟角,因爲唯有野心纔是讓人類進步的根源!
在拓跋燾這樣天生的演說家面前,這個世故的小夥子居然也被說的熱血上頭,當場脖子一梗大叫道:
“誰不願意青史留名!”
“那你有何高見!”
拓跋燾趁機逼問。
“當然是先要花錢……呃?”
等等,好像哪裡不對。
剛剛我心中打定主意的死不開口呢?
袁放猛然一驚,赫然擡頭望向御座上的那位君王。
媽的!老子被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