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菜抓着香囊翻來覆去的端詳,吸引她的不止是香囊的做工,還有那不足巴掌大的藍緞子上的刺繡。
蝶形香囊上繡的是一對展翅而翔栩栩如生的白鶴嗥唳九天的圖案,每隻白鶴腳踏靈龜背。無論是白鶴還是靈龜,模樣都是活靈活現,除此之外,蝶形香囊四周還有金線所繡的祥雲,陣腳十分細緻。
“鶴”與“龜”,皆有長壽寓意。想來這枚蝶形香囊是要用作送長輩的一番心意,也算是重要之物,卻不知是誰丟在這裡的。
香菜舉起手中的蝶形香囊,高呼:“誰的香囊?”
聞聲,邊上有個女囚急忙摸遍身上的口袋,擡眼一瞧被香菜拿在
手上的正是自己要找的東西,她雙瞳驟然一縮,屏了屏呼吸又在頃刻間化身一道疾風向香菜撲去,一把將蝶形香囊奪了回來,寶貝似的捂在懷裡。
香菜側眼望去,發現蝶形香囊的主人正是之前在她和阿芸之間保持中立態度的那名女囚。
香菜蹭過去,挨着她坐下,發覺她膽子似乎極小,很明顯的瑟縮了一下。
生怕再嚇着她,香菜小心樂許多,輕聲問:“那香囊是你繡的?”
女囚沒說話,但幾不可查的頷了一下臻首。
香菜打量她,見她一身樸素,想來是長在不好的家境,難得的是她有一份孝心,將香囊做的跟她的模樣一般標緻。
蝶形香囊的主人梳了一條長辮兒,用一條柳色的細繩緊緊綁着,身上穿着一件印着碎花十分老氣的硃色小褂兒,明顯是用大人的衣裳改小的,下身一條玄色的高腰褲。腰上束着一條很是別緻的腰帶,遺憾的是腰帶掖在碎花小褂兒裡,香菜並沒能看清。她穿的褲子雖然也有改動的痕跡,但仍不合身,褲腿兒裡灌了風似的,估計她要是站起來,讓人遠遠的一看。人家還以爲她穿的不是一條褲子而是兩盞燈籠。
看着她。香菜想起了在漁水鄉時的自己,那麼樸素那麼純潔……
香菜扯回飄遠的思緒,“敢問姑娘芳名?”
香囊的主人沒有理會香菜。依舊抱自己抱作一團,彷彿要將自己與這個世界孤立開。
坐回到香菜身邊的方大姐說:“你別理她,這閨女是個怪人,進來這幾天一句話都不跟我們說。我們也不知道她叫啥名兒、犯啥事兒進來的。”
這麼高冷?香菜還就不信了她的邪。
她繼續騷擾香囊的主人,“你的繡活兒不錯。我跟人合開的布行里正好缺個手藝好的繡娘,你要是有意的話,以後跟着我混吧。”
香囊的主人終於擡起頭,欣喜又怔忡的望了香菜一陣。隨即雙眼黯淡下來,重新將整張臉埋在雙膝間。她在期待着什麼?在這種出都出不去的地方,她還能期待什麼?
她攥緊了香囊。久久不鬆。
輕輕按着她關節泛白的手指,香菜用輕鬆的口氣打趣兒道:“你放心。我看中的是你的手藝,除此之外,我對你沒有不軌的企圖。”
香囊的主人沒有給香菜任何迴應,全身石化了一樣蜷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對面的阿芸忍不住了,冷冷的嗤笑一聲,“招工居然能招到這裡,你可別忘了,你現在跟我們一樣,不過是個階下囚!”
香菜懶得理睬阿芸,重重握了一下香囊主人的手,“天亮之前,你好好考慮,機會只有一次,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兒了。”
說完,香菜鬆開她的手,靠在一邊打盹兒。
天色冥冥,東方的天際泛着魚肚白,已是透亮一片。
牢房外傳來腳步聲。
香菜幽幽張開眼,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香囊的主人。
“想好了沒有?”
那女囚始終一聲不吭。
還真是個怪人。
既然對方不願意,香菜總不能強人所難,不過還是想試一試,“那我可走了。”
那女囚終於擡起頭,不解的望着香菜,似乎不信她在這地方能來去自如。
獄卒打開牢門,叫了一個人的名字,“林香菜,你可以走了。”
牢房內頓時炸鍋,幾名女囚交頭接耳,都在猜測香菜的身份,到底什麼樣的人能夠在一夕之間能夠走出這裡。在此之前,這牢中,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尋釁滋事、聚衆鬥毆,單就其中一條罪名,輕者賠款拘留,也要在獄中至少待上個十天半個月。
可有人在這裡待了不到一個晚上,就重獲自由。
要說最不敢置信的人,應當是阿芸了吧。香菜淪爲階下囚,之前她還一個勁兒的在心裡幸災樂禍,可是現在她就要眼睜睜的看着香菜走出囚室!這……怎麼可能?
受到了不小的打擊,阿芸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如今她已暴露本性失去人心,在這裡沒有人會關心她了。她咬牙憤恨的瞪着她命中的煞星,無論是在外面還是到了這裡,爲什麼這個女人要接二連三的破壞她的生活!
香菜起身,略帶遺憾的看了香囊的主人一眼,隨即迎上阿芸吃人的目光,“那我就先走一步啦。”
她剛邁開腳步,左手便被拉住。
香囊的主人終於有反應了!
香菜低頭一瞧,對方正仰着臉兒眼巴巴的望着她,心頭一喜,面上卻平靜,“怎麼,改變主意了?”
“只要能從這裡出去,我跟你走。”對方聲音洪亮堅定,應是下了決心。
周圍的女囚都將目光放在了他們二人身上,每雙眼睛裡都包含着不同的情緒。除了羨慕嫉妒恨的,還有人躍躍欲試向香菜毛遂自薦,那些人無非是想借機會從牢中走出去。也有一部分保持沉默的人,她們等着看香菜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她當真能捎帶一個刑期未滿的囚犯出獄?
這裡是哪兒?
這裡是龍城巡捕房的女牢!
可不是她家後院。還容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衆目睽睽下,香菜一屁股坐下來,竟不走了!
獄卒急了,這趟差要是辦砸了,他連這小小的牢頭兒都別想當了。
“林香菜,快點出來!”
放林香菜出獄,這可是他們巡長大人親批的。
“姑奶奶我心情不好。今兒我還就不出去了。”香菜起擺譜兒來。
獄卒簡直要跪了。他還從沒見過有哪個囚犯是不想打這兒出去的。
他倒是個會哄人的,“今兒的天氣特別好,陽光普照。您只要出去曬曬太陽,心情立馬就會好起來。”
“哼。”香菜抱着膀子。
獄卒要哭了,“哎呦姑奶奶,我求您了。您就快點兒出來吧!”
“要我出去也可以,我要帶她走。”還講起條件來了。
“這我可做不了主……”不帶這麼欺負人的。他就是一小小的牢頭兒。
“那你就找能做主的人去!”
獄卒猶豫了一下,重新給牢門上鎖,垂頭喪氣的離去。
牢房內頓時熱鬧起來,女囚們咋咋呼呼着涌到香菜跟前。
“今兒我算是見識到什麼叫人物了。這次牢真沒白坐!”
“誒誒誒,你家是不是有親戚在巡捕房當官啊?”
“我的繡活兒也特別好,小姑奶奶。只要您能帶我出去,我跟您做牛做馬!”
香菜起身將她們遣散。道出自己的難處,“我倒是想把你們全都帶出去,我也得有那個本事啊。這兒關的都是服短刑的,只要你們老老實實的,很快就會重見天日的。我那跟人合夥開的布行差個手藝好的繡娘,要不是着急趕在布行開張前把衣裳做出來,你們以爲我會願意呆在這裡不出去嗎,我剛纔就跟那牢頭兒小哥走啦!”
這些個女囚又跟香菜然了一會兒。
不多久後,獄卒去而復返,打開牢門,除了香菜,又多點了一個人的名字,“林香菜,石蘭,你們可以走了。”
石蘭,就是那蝶形香囊主人的名字。
她們二人在衆女囚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跟着獄卒出了牢。
這會兒天剛亮,哪兒來的陽光普照?
那獄卒把她們領到外面後,便灰溜溜的往回走了。
香菜沒跟這油嘴滑舌的小牢頭兒計較,遠遠看見個熟人,她揮手招呼了一下,便拉着石蘭往那人跟前去了。
“我還以爲你升了個多大的官兒呢,怎麼還是個巡長?”不過就是換了個巡捕房。
明銳掃了一眼石蘭,爾後對香菜道:“羊城和龍城巡捕房的巡長都換人了,羊城巡捕房的巡長現在是華籍日本人,龍城巡捕房的巡長不是我,上任張巡長高升,現任的楊巡長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
“難怪吶。”看來明銳如今也有那呼風喚雨的本事了,香菜用手背拍了一下他的胸腹,“不管怎麼說,謝啦。”
哎呦,手感不錯,再摸兩下。
“走吧,我送你們。”
三人還未離開,就見一隊巡捕荷槍實彈從巡捕房衝出來。
香菜心頭一緊,暗道這些巡捕該不會是要把她抓回去吧……
不過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那一隊巡捕無視她,齊刷刷的跑走了。
一大早就搞這麼大動靜,是訓練嗎?香菜納悶。
明銳神色稍微有些凝重,攔下一個落單的巡捕,“出什麼事了?”
那巡捕不知是在害怕,還是正着急去追隊伍,顯得很是慌張,“有人報案,太和街上出現一夥兒革命黨!”
見明銳沒反應,他扶着帽子,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太和街?”香菜道,“離這兒不遠吧。”
石蘭對這一片似乎很熟悉,“出去就能看到了。”
眼前的熱鬧,不看白不看。
三人走出巡捕房大院的門,就見不遠處的街上,一隊巡捕將一羣人團團圍住。
革命黨怎麼跑巡捕房來了?
出門沒吃藥吧!
香菜視力還算好,走進幾步便看清楚情況了,巡捕們包圍的哪裡是什麼革命黨呀。
被包圍的那一夥人正是昨天晚上打着“查證”的幌子,在百悅門鬧事的那些個治安員。他們被綁成一團,每個人背上都貼着“革命分子”的標籤。
一出獄還能看到這樣一場戲,而且這一看就知道是藤二爺的手筆,香菜真不知該如何表達此刻的心情。
以後還是少惹那腹黑的藤二爺爲好。
明銳如今在工商機關就職,這些治安員雖然不是他直屬的下級,可被貼着“革命分子”的標籤送到巡捕房來,怎麼也是臉上無光。
誒,丟人啊。
明銳無力的跟香菜說:“我還有事,就不送你們了。”
香菜對着他的背影揮揮手。
這一回肯定是藤彥堂請明銳出面,把她從牢裡放出來的。大概從羊城回來後,這兩人就成好基友了。
之前悶不吭聲的石蘭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剛纔的那位是什麼人啊?”
“他啊——”明銳身兼多職,香菜還真不知道該怎麼介紹他,“就我一朋友。”
簡明扼要,還表明了關係。
香菜把石蘭領到老渠家中。
她們到的時候,老渠一家老小還沒起牀呢。
老渠睡得淺,敲門聲響的第一陣,他就下牀去應門了。
見來人是香菜,他有些意外這丫頭的積極性,“你怎麼來這麼早啊?”
現在還不到七點,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吶。
香菜將石蘭推到他面前,“這是我給咱們布行找的繡娘。人我先放你這兒,我先回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再來。”
香菜連老渠家的門兒都沒進,說完話就把石蘭撂在這兒走了。
石蘭與老渠大眼瞪小眼。
總不能讓人家一直在門口站着。
“快進來吧。”
石蘭見老渠和善,心中便少了一分提防,不過到陌生人家中,難免侷促。
老渠請她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水,便沒再管她。收拾了一番後,再回到客廳裡,見石蘭仍束手束腳地位坐在那兒,他不知道石蘭的手藝到底咋樣,倒是覺得這閨女是個老實的,便稍稍放寬了心。
老渠跟石蘭說上了話,瞭解到石蘭的繡活兒是自小跟她孃親學的。
聊了一陣,老渠心生憂慮。
他問什麼,石蘭答什麼,這閨女也不說多餘的話。十幾歲的閨女正是青春活潑的大好年華,石蘭看着是個老實人不假,怎麼性子這般沉悶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