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記性就是不好。”冷厲笑意於脣畔磨得凜冽，直至觸及柳千牽下意識擔憂的神色，才咬牙略斂了鋒芒，“你應該習慣的……”
“我知道……”忍不住出聲打斷，下意識反駁的一句落完，柳千牽卻一時再翻不出合適話語，脣畔勾出刀鋒般凜然一道弧度，分分明山雨欲來，凝了片刻卻又風平浪靜歸回澀然淺笑，“我只是總不願相信……自己拼命護着的會是這樣的人……”
“那有什麼辦法……”不料她還是深入到了這裡，慕桐滄眉心憂愁一顰，本來想好的一筆帶過還是無法出口，末了，只能幽幽一嘆，將話音也放到了清清淡淡，“如果連我們都不能一視同仁，那麼他們就真沒救了……”
似乎是戳到了痛處，柳千牽眉目也不覺一變，眉目下意識暈出痛楚意味，許久，才咬了牙開口:“可你也看到了……我們這一路，明明那些人都不是因爲我們而死，甚至有些跟我們一點邊都搭不上，可他們還是會不顧一切把罪名往我們頭上堆，就因爲這樣方便……”
雖然前半生也經過風霜，但那時主要都是來自天時地利的磋磨，沒有時間領會人類世界的爾虞我詐，後來更是被月老接上了天，從此眼珠子一般疼了起來，柳千牽一生還真是很少受過這種人情方面的挫折，抗打擊能力自然也比從小就爲了任務風裡來雨裡去的慕桐滄少得多，此事一出，真是險些就地崩潰了。
畢竟她迄今爲止跟人類的幾次交集都太過成功了——最早的相遇就是光風霽月的慕桐滄前世，那麼一個飽經磨難卻還能對一棵樹溫柔的殺手也是把柳千牽心底對人類的期待值信任值都刷到了最高，後來又有雖然各種小毛病但骨子裡都還算正直善良的陸嘉彌幾人組，唯一一個危險的宋繪紗最後也被證明其實只是個苦逼小妹妹，無形中就又把柳千牽對人類的好感刷到了爆表……結果現在遇上的清一色是這種角色，也難怪她心理落差大了。
可是……他們能有什麼辦法呢？
伸手覆住雙眼，從來不曾嚐到失望是何滋味的柳千牽總算在元時空體驗了個全套，屢屢暴擊之上又加了親眼見證一個年輕人的墮落，當下哪裡還能撐得住，勉強以指尖覆住眼底洶涌的水色，她纔好歹撐住沒有在這麼個場合下爆發：“我一直覺得……事情都有好壞，人也是一樣……仙界都還有十惡不赦之人呢，何況人間……可是我真是覺得很委屈……超度亡魂錯了嗎？拯救蒼生錯了嗎？憑什麼就因爲那些所謂的因果否定掉我們的一切……被所有人視爲罪惡，去哪裡都被嫌棄……可是明明，他們自己都沒多在乎過同胞的死亡……”
見面以來一直信心滿滿的柳千牽被打擊成了這樣，慕桐滄哪裡還能坐視，眉心一緊下意識便想要安慰她，然而明明心底那麼迫切，真正動作時，那指尖卻無論如何落不到她面上，彷彿那入骨入髓的哀色，也會隨着接觸傳來，迫得同樣也無法承受的自己也感同身受到絕望……
“我知道……替天行道，守護蒼生就是我們的責任，無論這蒼生到底是什麼樣，只要他還屬於蒼生，我們就應該守好他……”似乎是悲到極致反而到了冷靜，柳千牽仍是低眉，話音卻神奇地慢慢放回了平靜，只在細枝末節的轉折泄出無力隱藏的些許憂色，“可是我也會想……這樣值得嗎？有些人，真的值得我們這樣嗎？他們自己都說了，這世上本來沒有誰該對誰好的責任……他們都可以決絕，我們憑什麼不能只做些選擇？”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其實也這麼想過。”柳千牽都平靜下來了，慕桐滄又怎麼能繼續沉溺悲哀，所以他只狠狠咬了一遍牙，便將自己逼回了一貫的冷靜，“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四處出任務，每一次都是爲他人努力，可是這一次次死裡逃生下來，卻很少遇到你想象的那種情況。我們明明是英雄，卻只能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永遠躲在暗處幫他們排憂解難，而且永遠得不到感謝，相反，還要因爲驚嚇到了脆弱的他們在承受一大堆抱怨辱罵後再接受神司的懲罰因爲我們破壞了規矩……可是我們還是得做，繼續一次次地做下去。”
“原因很簡單。”笑意越發苦澀，慕桐滄卻還是硬撐着說了下去，“那就是你沒辦法判斷誰值得救誰不值得救。”
“就像現在，我們永遠做不到全知全能，所以一切判斷只能用我們的眼睛我們的術法。可你又怎麼保證只用這兩樣就能保證你的選擇完美無缺？”及至這一句，慕桐滄才終於泄出一抹無奈，“你現在看到的只是他們嫌棄死亡的一面，可你怎麼保證在你看不到的畫面他們會不會其實做過很多好事，忠着君愛着國，能拼盡全力賺錢養家也能轉身做好一個溫柔的父親長輩……而你現在看到尊重亡魂的好心人，會不會纔是背地裡能爲了名利不擇手段的人，只是用這好僞裝的面子工程給自己一個心安？”
“千牽……我們做不到替他們判斷，替他們選擇……所以就只能儘可能一視同仁下來。”輕輕撫上柳千牽發頂，慕桐滄的神色也難得有了幾分複雜的嘆息，“然後祈禱，因爲我們的一視同仁，無論善惡都能擁有轉化到更好方向的能力……”
原本還想說什麼的柳千牽也不覺住了口，下意識想撥開慕桐滄的指尖不覺頓在風中，而她就這麼定定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指尖，琉璃般水色於眸中一閃而逝，脣畔那點澀然苦笑，才被迫渺渺盡了。
是啊……他們根本無法判斷……誰值得死誰不值得死……
眼看着柳千牽要被慕桐滄說服，原本應該就此鬆氣的將離不知爲何，心卻不自覺越揪越緊了——她原先一直覺得幕後boss會用他們對人類的失望逼得他們絕望，然而經了這麼一折，她卻覺得自己想得太淺了。
慕桐滄柳千牽再怎麼說也是正道的修士，別說讓他們徹底對人類失望起碼得幾十年，就算是他們真對人類失望了，從小到大受的教育也不可能允許他們傷及人類，而只要不深入，他們的情緒就永遠只會停留在失望而不是絕望……
她可不相信，那個算無遺漏的幕後boss，會廢了這麼多心思只求消磨消磨他們的鬥志……
而接下來的劇情，也果不其然再度應證了將離最壞的猜測——那幕後boss的主要心思，果然不止在逼他們失望，而是要迫他們自斷生路……
他二人原本就只是暫時落腳，盤桓一會兒就要啓程繼續去無主小洞天，有了這一茬的打擾，更是不願在此地多留，丟了幾錠銀子後便起身離開了——怕出門一剎再出什麼事，他們還特意挑了個沒人的窗戶打算直接翻出去。
而也就是他們動彈的一瞬，那個從年輕人開口起便一直沉默着的老者注意到了這裡，竟是以對於他這個年紀來說靈敏得有些不可思議的身手撥開人羣衝了過來，飽經風霜而看來頗有些慘淡的面上爆出一個看似謙卑實則凜冽的笑，倏忽間便攥住了二人的衣袖，毫不客氣豁出了一口森森黃牙:“兩位客人這是要去哪啊？是小徒講得太差讓客人忍無可忍了嗎？”
害怕再起什麼蝴蝶效應因而沒有使用任何術法只以自身素質閃轉騰挪的慕柳二人便無奈苦笑了——那麼多碰瓷例子擺在那，哪一件不是活生生說明了只有他們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雖然這是古代，眼前這位看起來也矍鑠得很，但骨子裡還是個老者，這要是往地上一躺，他們可就完了。
他們可是還揹着數條人命的煞星呢……
如此，二人便謹慎停了動作，忖度着老者應該只是不忿徒弟搶了自己所有風頭所以努力想在他們身上找回場子，便乾脆也順着他的話說了下去:“我們這種武人最是不耐煩這些情啊愛啊的，怎麼，不讓聽還不讓走了？”
“是是是，二位這看上去就氣宇軒昂不似凡人的，自然不能用這些破爛段子糊弄您二位了是吧。”果然，得了確定結果的老者笑得牙花都快呲出天際了，顯然是得了什麼鼓勵，想也不想地隔着人羣對徒弟投去一個矜傲冷笑，這才匆匆拽着二人衣袖，另一手在桌上一番鼓涌，才滿意地攢出數個酒杯一雙筷子，反手麻利地分別倒入清水，才心滿意足地擊杯而歌，爲慕柳二人量身定製了新故事。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英雄五伯鬧春秋,秦漢興亡過手……噫籲嚱……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慕柳二人維持着被狠拽袖子的姿態一道苦笑，爲了不再多鬧血案，還是耐着性子生生聽了下去——反正他們也不算真急着走，這老者也不過一時意氣，讓他說得盡了興，再隨便給點銀子應該也就打發了。
可惜，故事要能如此簡單結束，那幕後之人也就稱不上一個boss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