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甕

又是一夜好月,一如既往輸給了千王的紅翼萬分鬱悶地跟着陸小公子上了城樓對着俯瞰下去頗爲壯美的城池喝酒,月在頭頂,風在手邊,城在足下,這種既飄然臨世又隱約遊離在外的氣氛,難得的,讓素來清醒的紅翼也微醺了。

跟她喝了這麼久的酒,好歹也清楚些她的心性了,看她難得放縱,陸沉舟眉目也漸次幽深起來,那點迤邐墨色在眼波下流轉許久,才終於想通一般停在了一個難得清醒的姿態,像是與紅翼另一種意義上的對應。

平素都是他醉,才能趁着醉意用各種手段逼清醒的紅翼陪他來去,今日難得她醉,也就該他清醒,來好好問一個答案了。

其實陸小公子的皮相也是不差的,標準的一副細皮嫩肉紈絝樣,卻又沒有尋常子弟耽於酒色的虛頹猥瑣,反而因了眼底時不時閃過的凜然,將看上去人畜無害的面相折得清冷間自有睥睨般瀟灑,此時又難得做了個溫柔意態,脣抿得冷然,眸卻放得意外溫柔,分明矛盾的結合卻只教人覺出悵然,迫得人下意識就對他起了憐惜蜜意。

“你我相識已經數十日了,我的心思你現在知道得清楚,那你的心思呢?”

似乎也從陸小公子難得凜冽的話中聽出了認真,已被放任出三分醉意的紅翼倒也沒有順勢敷衍,因了醉意落得頗有些朦朧的眼底落星河一川熠熠,卻並不完全進入心底,明明是定定看着陸沉舟,卻只好似借了她的臉懷想什麼遙遠物什,話音更是矛盾地並非容色一般恍惚,清醒到了冰冷:“還能是什麼?我不信你不清楚,沒有那個賭,你我會是什麼關係。”

雖然早有預感紅翼的回覆不可能溫情脈脈,然而真正切實聽到,陸沉舟還是低落了下來,之前本已融冰成風的眼波輾轉數遍,還是澀然回到了波瀾不驚,只借了仰頭又一口酒遮掩去眸間難得的失落:

“拒絕也得有個明確理由吧,我陸沉舟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這可是難得一次失敗呢。”

自然清楚他此刻的輕鬆不過勉強僞裝,原本打定了主意做鋸嘴葫蘆的紅翼也到底不忍,也默默仰頭飲下一口酒,才總算將眼底漠然冰流逼成總算毫無心機的溫柔:

“自然是因爲,我心底,早有一個放不下的人了。”

“你這理由並不高明。”陸沉舟卻擺明了不信,單他這幾日接觸,都猜得到紅翼必然是個一心事業無心風月的人,此時卻得了這麼個回覆,自然覺得她是個安慰自己放棄,話音也頗有些懊惱了,“你大可以直接說你就是看不上我,這樣我還能稍微安慰點,你我只不過無緣……而不是我可憐到必須你編謊話才能甩掉……”

“不是騙你!”紅翼卻打斷得異常決絕,決絕得現實時空的將離都有不祥預感了,才總算下定了什麼覺醒般勾出了清清冷冷幾個字,菲薄脣線抿得近乎失色,細看來甚至還能辨出她眼底驚鴻而逝的一抹痛意,“我確實有一個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的人。”

那眸光甚至還溫溫柔柔地停在癡癡然的陸沉舟面上,雖然那來之不易的溫情脈脈,其實也只是透過他看到了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人:

“雖然他已經死了。”

這話一出口,莫說是真給自己逼出一個情敵的陸小公子,連遠在現實時空一直沒時間關心徒孫們感情生活的將離都愣了——我去我去紅翼什麼時候戀的愛啊月老不是管姻緣嘛怎麼不幫我守着點徒孫?不對,好像那人已經死了……難怪月老也不知道……但是話說回來能讓這麼眼高於頂的紅翼看得上眼那得是什麼人啊?仙還是神?神仙不應該死那麼容易啊……

氣氛就這麼凝滯了下來,劇情外的圍觀者揪心揪肺無言以對,劇情內的主角默然對坐火旁不是面面相覷就是各自低眉,最後還是已經投下了炸蛋的紅翼沒忍住,眸中無奈之色一閃而逝,便嘆了氣恢復了這個話題——畢竟,即使是她,也受不了老看着人家好好一個小青年失魂落魄的慘狀……反正打鐵趁熱,斷情也得趁熱,抓緊機會快刀斬亂麻,也算是對陸小公子最好的安慰了……

將離:“你確定這是安慰?”

“他已經死了。”幽幽看一眼陸沉舟,紅翼落音也落得格外意味深長,“是我殺了他。”

聞言,陸小公子神色便是一凜,眸中漸次浮起復雜非凡的情愫——想來他也和將離一樣聽懂了,紅翼這話雖然確實帶了三分威脅意味,但是餘下的七分,卻都是真真切切的悵然。

“總,也有理由吧。”轉折來得太快又太沉,饒是陸小公子,也忍不住想把一切推說成夢,連帶着開口發問的語氣都虛弱了許多,似乎是真在等着將離一劍剜心地幫他找回真實感,“你不像是喜歡殺人的。”

“確實,我並不會無故殺人。”紅翼也笑了,蒼白指尖隱約落了月華流轉,冰清也宛然霜雪一脈,她就端着這麼一副冰冷到了鋒利的容色細細端詳着自己的手,分明悚然,看在圍觀二人眼底,卻只彷彿澀然的苦笑,“他的確是該死的。”

維持着打量自己手的姿態,紅翼緩緩勾了個鋒利的冷笑,隱約諷然的流轉浮在眼底月華之間,一寸一寸,居然還有着柔和的繾綣意味。

“可我還是喜歡上他了。”

“他真不是個好人,殺人如麻還死不悔改,落了網還數度越獄,出來之後就更加變本加厲地傷人……”紅翼仍專心致志地端詳自己的指尖,彷彿就此看着那些經年累月染在這雙手的血色,“我就負責殺他,不分黑白地跟了他幾個月,每日每夜閉眼睜眼想的都是怎麼最有效率地殺了他,從來沒有想過我們之間除了殺人與被殺,還能有別的關係。”

陸沉舟眉心下意識顰起,卻無論如何,也尋不出合適的安慰。

而紅翼還是顧自低眉,雖然已不再看指尖,眼神卻更爲深遠地落進了虛空,連帶着本就凜冽的笑意,也漸次浮出鋒利豔色來:“可是我們誰也沒想到,會有那一茬……”

聽到這裡,陸沉舟眸中不覺漣漪微動,不知道是覺得現在的紅翼脆弱到有機可乘,還是覺得她已經密不透風到可以放棄,眉目一頹,便幾小心翼翼將自己的手覆在了紅翼肩頭。

紅翼自然覺出肩頭的動作,眸中暗色下意識一閃,看清出手的人又悵然而逝,兔起鶻落一道轉折,眼底已是無懈可擊一片冷然。

“我本來追着他到了一個小洞,一個古宅,並利用他的自負心假意中計騙了他失去戒心來看我,而後出手擒住了他……哪知道會趕上異變,不小心觸動那古宅的機關,我和他便都被困在了那裂開的密室中動彈不得了。”

諷然一笑,紅翼便擡了手緩緩覆在了眼上:“那似乎是個有人精心打造的密室,無星無月只有永恆的黑暗,而且還堅固到無論怎麼努力都出不來……我們被困在那兒兩個多月,最開始還能用隨身的火摺子照明,後來連火摺子都沒了,就只能在黑暗裡熬日子……”

陸沉舟心底不覺一痛,試探着想去握她的手,卻被她冷冷推開,眸中方纔還只是流影的暗色剎那聚成了灼灼業火。

“你知道的吧,困在那種好像永遠也出不去的黑暗裡,一旦沒了光明,人就很容易絕望……我那會兒甚至想過,帶着他直接死了算了……可是又總覺得不甘,明明什麼都還沒做,就不得不可悲地死在這裡……”

紅翼還在笑,鋒利一如劍光,冷寂處卻只如悲慼:“我萬萬沒想到,最後會是他出來救我……一直和我說話,告訴我這裡還有一個人能陪我……然後叫我別放棄。”

“他說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妖……人,本來就沒什麼資格活了,交代在這也算罪有應得,但是我不一樣,我前途無量的……又飽受器重,死了肯定很多人惦記,陪他死太虧了……我知道他明明是想救我,可是他偏偏不說清楚,一定要用那樣的口氣激我……”

脣畔笑意顫慄間漸次撐大,紅翼冷冷放下掩面的手,眉梢竟是一段春風柔色,雖然放在此情此景完全不能讓人覺得溫暖而只能看出無邊悲哀:“他一定要用那樣的口氣說,說他過去殺了多少人,是怎樣一個一個殺掉他們的,他不過是倒黴才被抓到,然後遇到追殺他的我,但是有什麼用,他就算死了還能有我這麼個天之驕子陪着……真是太值了……死了都還能多帶一個人……”

指尖遊移在虛空,恍然透過了風聲重新撫摸那一段故事,分明一段溫柔姿態,話音出口,卻又是徹底的冷寂:“我知道那是他逼我……讓我即使殺了他也只覺得是謀生而不會有任何罪惡感……你覺得可笑嗎?明明一個無惡不作的人,卻也能有這樣的心思……”

陸沉舟還想說什麼,對着紅翼恍然夢中的神色,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