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束

意料之中,賀諸並未爲她的現身所訝,得了她凌厲質問,神態氣度反而更從容,只遙遙遞了她一道溫軟笑意便顧自走向了收拾得頗爲整齊的小櫃子,非常自在地挑起了茶來。

“存貨不多,抱歉要委屈你將就將就我了。”

夏珊檸一時覺得有趣,也開始好奇這個不同尋常的凡人還能翻出什麼驚人反應,便也未曾阻了他的動作,而只是挑釁般在那收拾得極爲乾淨的會客沙發中一坐,一副矜傲自持的姿態沉沉擺開,眉目一彎便接上了他若有若無的試探:“你怎麼就篤定我一定是來同你徹夜長談的?”

賀諸動作不停,隱約透了精緻暗紋的襯衫衣袖滑下一段,雪白修長的指尖襯在暗色金紋的茶罐之上,莫名就多了幾分曖昧之色,帶得下意識將目光追去的夏珊檸又是不覺一怔,顧不得狼狽地就迅速一轉眼神僞裝成了越過他淡淡巡視房間的姿態,倒是帶得已看回此處的賀諸眉目一彎,明明只是漫不經心道自己雖然天賦異稟卻也只有感覺到修士的能力卻沒有更進一步的手段,對上夏珊檸這樣的存在自然要殷勤討好免得平白丟了性命,那彷彿沁了蜜糖的曖昧眼神卻始終不緊不慢繚繞在夏珊檸身側,莫名就將這場本該一面倒的談判轉換成了勢均力敵的隱秘對峙。

“何況,是你有求於我。”

“哦?”藉着一道輕咳遮住微微的尷尬,夏珊檸當機立斷低了頭避過賀諸步步緊逼的眼神,“你太自信了。”

“不是麼……”賀諸只是笑,一盞清茶經了雪色指尖遞在夏珊檸的眼前,看及夏珊檸妥協般接過那一盞流煙,才款款續上了後半句,“明明擁有壓倒性實力卻肯紆尊降貴陪我說這麼久,除了有所圖就是有所求。而我孑然一身,又沒什麼能讓人圖謀的……”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怕呢?”賀諸狐狸樣的眉眼,此時才總算徹底展開,連帶着那點翩翩溫雅也徑直轉成了狡黠的豔色,看得夏珊檸險些又是一滯,當機立斷端了茶杯抿下一口,才總算借了氤氳茶煙擋住了一瞬的失神。

剛纔開始就覺得這氣質和一個人很像了……現在看來,何止是像,簡直是幾何式增長啊……這位賀醫生的道行可是比葉狐狸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真是不得不令人懷疑這位是不是那神秘人刻意找來對付自己的……真是一言一行都戳在了自己完全沒辦法對付的點上了啊……

不過夏珊檸畢竟還是經過了風雨的人物,雖然現在因了這頗有幾分熟悉的無力感鬱悶了一瞬,很快也憑着對付葉希的經驗勉強找出了應對之策,而後迅速反彈出了不滿,索性將挑釁之心放得更深,毫不猶豫接下了賀諸這意味深長的試探:“既然如此,那就卻之不恭了。”

賀諸的笑意,一瞬便放得越發冶豔了,連着聲音的含糖量都剎那又增加了幾十個百分點:“榮幸之至。”

話到此處,便不必再多說,夏珊檸只猶豫了一瞬便對賀諸說明了一切,而賀諸也果然沒有令她失望,投桃報李地告訴了她許多她不知道的隱秘——按着賀諸的描述,那個對夏珊檸步步算計的神秘人應該是屬於水洄一族,一個是本該早就消失於歷史之中的族羣。

水洄靈獸,算是人界本土靈獸中最爲神奇的一隻了,屬水生靈獸,虎形鹿角,卻背生雙翼,成年之前只是能控制風雨,作用撐死是求雨求風,勉強能拿來做寵物賣萌,成年之後實力卻會暴漲,一掃年少時軟萌無害的模樣,進能呼風喚雨,退能召霜引雷,戰鬥力之強幾乎能輕而易舉秒殺所有遜於自己等級的修士靈獸,偏偏這種靈獸還是所有靈獸中出了名的忠心耿耿,只要能與它在幼時訂立契約,那麼成年之後不論主人實力如何都會對他至死忠心,比起那些空有強大實力卻極難控制的靈獸實在是算得上完美了,因而甫一現身就得了整個修仙界的覬覦。

不過這種靈獸實力雖強,對於主人卻實在是挑剔到了極致,同他們訂立契約也是麻煩到了極點,一定要是幼體的水洄靈獸,與之同寢同食同喜同樂,令靈獸充分感受到愛,才勉強有可能滿足靈獸的要求得到訂立契約的資格。

這還不算結束,得了資格之後也並不意味着就能得到水洄,契約者還需要隨水洄靈獸進入它們的獸墓接受一系列生死考驗,同時得到簽約靈獸及圍觀靈獸的認可才能完成契約得到這位夥伴。

這理由雖然聽起來駭人,然而細細想來,卻也頗有道理——世上哪來無緣無故的付出,若不能給出與得到同等級的付出,怎麼能指望打動這麼驕傲強大的種族,令他們從此對你生死與共呢?若不能付出同等級的信任真正將水洄靈獸視爲生死之友,又憑什麼指望他們對你忠心耿耿呢?

然而,可惜多數人不知道這一點。

他們一心以爲靈獸之流就是低人一等,即使能夠陪他們出生入死對他們不離不棄,那也只是活着的武器裝備,根本不值得對他們以心換心,只需物盡其用地利用就是,哪裡還需要這麼麻煩的過程。

而最令人心痛的,不僅僅是持有這個想法的,竟是修仙界的大多數,還有,這大多數人間,還存在許多驚才絕豔的天才,同樣篤定着這個自以爲是的原則。

所以,水洄靈獸這個不願附和他們原則的種族,就被他們冠冕堂皇的僞裝所騙,就此遭到了滅頂之災。

水洄一族的契約考驗,考驗的是雙方的心性實力,考驗間一旦有一方心智不定心性不正,結局便是兩敗俱傷。而通常情況下,天生單純的水洄靈獸都不能看穿那些人完美的僞裝而帶着他們進入契約考驗,而後,同這些別有用心的人類一同進入生死考驗,而後,爲本就淒厲的水洄獸墓再加一具屍體——水洄靈獸簽訂契約都是在基本沒有攻擊能力的幼獸時期,然而別有用心前來簽訂契約的人類,修爲卻都是頗高,這麼完全不對等的關係之下,會犧牲的是哪個,也就一目瞭然了。

所以,在這些所謂人類的算計之下,水洄靈獸的數量一年年銳減,終於到了瀕臨滅絕的關頭,那些本就同意水洄靈獸擇主方式卻因了勢單力薄無奈沉默下去的人到底忍不住出來爲水洄靈獸發了聲,並主動開始遏制這種殘忍行徑,其中,有一個葉姓修士最爲積極,他雖然沒有絕頂的實力能如月老般以武力肅清這不正之風,卻憑着過人的智慧一力串聯了衆人形成支持水洄靈獸的一股浪潮,力挽狂瀾保下了瀕臨滅絕的水洄一族並將之隱入安全之地,才功成身退做回了凡人,並換得感念他們恩情的水洄一族自此志願做他們一族的守護靈獸,這才皆大歡喜地結了局。

“可這與我們的交易有什麼關係?”夏珊檸暗中試探數次沒發覺賀諸說謊的痕跡,又實在不知道這故事跟自己有什麼相關,這才摸了下巴發了問。

“我猜,他應該是想你去水洄之墓。”賀諸的態度卻十分冷靜,“水洄一族退出江湖後,水洄之墓也自此封閉,這是他們的聖地,裡面應該有些東西很緊要。可水洄一族歷來除了認主試煉和死亡便不能進入此墓,他不願爲此找個人牽絆自己,纔想了這麼個折中的辦法。”

“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夏珊檸卻並順着他的意思繼續,“可他憑什麼篤定我就能去?”

“他不是也沒說你不能嗎?”賀諸的笑意一時便放得更深,連那點曖昧的調侃也不掩飾了,大剌剌就落在了語間:“你既然來找我,便應該是接受了他的交易,做好了無論前途如何都會按着他的想法繼續下去的準備。那麼你現在的懷疑,是想反悔嗎?”

雖然並未被他句尾的小小挑釁激到,不過不可否認,賀諸的話到底還是在夏珊檸的心間留下了漣漪的——確實,交易已經定下,便無論如何都該繼續下去,而且神秘人字裡行間都帶着莫名矜傲,想來也是個極度自負的人,沒必要用這麼低劣的法子算計自己……

何況,不知爲何,她確實……並不很想離開賀諸……

顯然她此時的情緒變化已經紛亂到了直接現在面上,因而賀諸方纔還遺了零星擔憂的眉目猝然落回淡然,而後又轉成了柔軟,字字句句聽來甚至婉轉到了甜膩:“反正也沒有損失,留幾天看看如何?”

夏珊檸的眼波便是一蕩,卻並未就此帶出什麼不滿之色,反倒是若有所思地將眉目一沉,眸底之色分明暗了下來,卻儼然剎那明亮到了灼人。

不是沒有察覺到自己詭異的心念波動,也不是沒有考慮到能一眼看穿自己的賀諸也有可能並非善類,然而,對了那神秘人還能勉強理智的頭腦,對上了賀諸,莫說是懷疑了,每每思考到他,她的思緒就好像被什麼自己以外的力量控制,莫說是恢復清明的頭腦理智的分析,就算僅僅是提及,也好像是被不知何處而來的遊魂主宰了心神,迫着她生生將本來做好的懷疑親手打散,而後憑了不知何處而來的詭秘自信堅信着賀諸的安全,不但屢屢控制着她將本來淺淡的感情步步釀深,更是將她最後僅剩的思考,也一寸寸絆入未知的泥濘,直到迫着她將那些清醒的碎片也扭曲成了詭異的混沌,這才放心地牽引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全然未知的結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