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執話音未落,姚守寧的耳中頓時傳來喧囂聲。
眼前先是一暗,緊接着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亮起。
一望無陸的白陵江邊,許多夜行而出的人手裡提着燈,圍在河邊放置蓮花燈,祈福求神,希望‘河神’息怒,渴望來年太平、安定。
“放心。”她看到這裡,嘴角露出笑意:
“到時肯定——”
話音未落,她的眼角餘光似是看到了一道影子。
只是那身影一晃而過,且好像受到了某種力量的庇護,變得朦朧不清,使她看不大真切。
但她隱約覺得那影子十分熟悉,似是自己十分重要的人。
姚守寧的臉色一頓,她意識到自己恐怕又窺探到了未來發生的一件重要的事,且這件事關係到了一個重要的秘密,對於目前困擾她的疑團大有助益。
她心中一喜,對於三月的節日生出期待之心。
“到時肯定退水了。”
姚守寧忍下心中的焦急,應了世子一聲。
雨傘之下,一對少年人相互對望,彼此心中都有默契。
陸執聽她語氣篤定,知她必定是‘看’到了端倪,心中不由一喜。
自己約她出門,她並沒有拒絕,且似是也十分期待的樣子,心中對自己定是不反感的……
只要不反感,便有喜歡的可能。
他開始想兩人以後,心裡甜滋滋的。
“……世子,世子?”
姚守寧見他說着說着就似是出了神,站在原地沒動,緊接着竟然開始咧嘴‘嘿嘿’的傻笑,不由吃了一驚。
“啊?啊!”
陸執被她拉着袖子喚了兩聲,這纔回過神:
“怎麼了?”
“你是不是又中邪了啊?”她有些擔憂的問,目光落到陸執的額心正中。
隨着她覺醒的時間越長,辯機一族的力量便越強,對於陸執體內的妖蠱自然看得就更加分明。
自上回地底龍脈中,陸執的天運之力覺醒後,彌補了他當初殺死張樵後被破的氣運縫隙,但同時也將那蛇妖之靈困在體內,無法驅去。
這始終是個隱患,她有些擔憂。
“沒有。”陸執眼睛不敢看她,心虛的搖了搖頭:
“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哦。”她乖乖點頭,對他的話半點兒都沒懷疑,只是說道:
“我是說,三月的上巳節,我好像——”
她纔剛開口,陸執的耳中捕捉到了一絲動靜——‘嗖’!
有什麼東西疾速飛來,夾雜着血腥氣。
他臉上的笑意一收,目光變得銳利,整個人氣勢瞬間大變,一把將還在說話的姚守寧拉入懷裡,單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世子——”
半空之中,有道黑影破開雨幕,從遠處飛馳而來,眼見即將撞上兩人身體。
情急下,陸執單手持傘,運力一舉。
‘呯!’
重響聲中,有什麼東西砸到了傘上。
姚守寧眼睛被捂,但鼻端卻聞到了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發生什麼事了?”她意識到不妙,顫聲問了一句。
“沒事。”
陸執平靜回了一聲。
他仰頭望去,一段被斬落的手臂恰巧落到傘上,那五指半張,斷口處還在流血。
沖刷而下的雨水將血液稀釋,使得整個傘面全都是血,滴滴答答往下流,看起來十分瘮人。
斷臂上還連着衣服,是屬於鎮魔司的官袍。
馮振此人陰狠毒辣,先前在姚家吃虧,必定滿懷怒意。
離去之時又受陸執逼迫,恐怕視爲奇恥大辱。
他走之後,陸執以暗劍傷他,而他則是斬落了身邊人的身體,扔入姚家,一來是因爲知道妖蚊喜血腥氣,想爲姚家帶來麻煩,二來純粹就是想要噁心人,藉以泄憤。
陸執心生厭惡,將傘一擲。
那傘帶着一截斷臂殘肢飛天而起,越過姚家的圍牆,落入外間的水裡。
‘嘩啦——’
雨水淋下,他雙手遮蓋在姚守寧的頭頂。
少女視線再無阻擋,擡頭看時,四周已經沒有了痕跡。
流淌下來的血水無聲的融入水流之中,僅剩淡淡的血腥氣。
附近的蚊蟲嗅到血氣而來,但在纔剛匯聚的剎那,便見半空之中金芒一閃,化爲鳥雀,很快這一小股蟲羣被吞食殆盡。
柳並舟的銘書威力非同凡響。
陸執的好心情被馮振等人一攪,頓時散了個乾淨,他忍着怒火,拉了姚守寧飛快的衝回正屋。
柳氏等人已經先進了屋,全然沒有察覺後來發生的事。
“……這一天之內,神都城不會受到蚊蟲的襲擾。”柳並舟的臉色有些蒼白,但好似恢復了精神,正與羅子文說着話。
見到後面進來的兩人時,他愣了一愣。
陸執與姚守寧已經淋成了落湯雞,二人渾身溼透了,纏繞着若隱似無的血腥氣。
“你們怎麼淋成這樣子?”
柳氏一見二人這模樣,不由吃了一驚:
“難道是忘了給你們留傘?”她有些懊惱,道:
“今日事情太多,家裡人招呼不周,嬤嬤,快些準備熱水帕子。”
“不用麻煩了。”陸執連忙搖頭。
他對姚守寧有意,自然想在柳氏這裡留下一個好印象,不願因爲自己的事折騰得姚家上下忙個不停。
陸執也深怕柳氏認爲他出身富貴,便嬌身慣養,吃不得苦頭,連忙解釋:
“我爹孃時常讓我辦事,風吹雨淋的時候也多!”他挺直了胸,大義凜然的道:
“這點雨也不算什麼,您不用把我當成不堪一擊的文弱書生!”
“……”羅子文嘴角抽了抽,沒有出聲。
柳氏沒有聽出陸執話裡的意有所指,卻覺得這位初時見面傲氣十足的世子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
他不再發瘋之後,看上去真是俊美知禮。
又想到他不止救了自己,甚至帶回了姚翝,看他便越發滿意,那目光便似是在看兒子。
“世子真是能幹。”柳氏誇了一句,接着說道:
“但天寒地凍,還是不要凍了身體,熱帕子擦擦臉,若世子不嫌棄,我家若筠的衣裳你穿不了,但他有新制的鬥蓬,披一披,擋擋寒氣。”
陸執初時只是假意推辭,見柳氏真心實意關心他,心中歡喜,自然說道:
“當然不嫌棄,多謝您。”
曹嬤嬤打了熱水過來,衆人感激他送了姚翝回家,對他都十分熱情客氣。
世子接過熱帕子蓋在臉上的時候,終於掩飾不住笑意,心中得意的想:看來自己果然是個萬人迷,能得到姚家上下一致喜歡,溫景隨拿什麼跟自己比?哈哈哈哈——
他小心的掩飾着自己的神情,唯恐自己一不注意便大笑出聲。
末了放下帕子時,表情已經變得十分嚴肅,將喜悅鎖在心裡。
柳並舟似笑非笑看他,並不揭穿這小子,而是道:
“世子今日來得正好,你回去之後,替我向師姐帶聲口信。”
說到正事之後,衆人神情嚴肅。
陸執也放下帕子,正襟危坐:
“您說。”
“這一場妖禍不可小覷。”柳並舟說到這裡,面露憂心之色:
“比洪災的後果還要嚴重一些。”
他有些後悔。
因他的不忍,歷史在這裡發生了細微的改變,他已經失去了當年在應天書局上窺探先機的某一些便利。
“今日我的銘文會保神都一日太平。”他耗費了極大代價,換來了一天的時間。
“這一天的時間,請師姐做好準備。”
有了準備之後,興許血蚊蠱仍會給神都城的百姓帶來傷害,但應該不會再發生‘她’曾說過的屍橫遍野的情景。
至於以後會再發生什麼異變,柳並舟也不得而知。
“務必要上心,妖族的圖謀不小,血蚊蠱只是開始。”柳並舟殷切交待着。
“好。”陸執點了點頭,將他的話一一記在心裡。
柳並舟再跟他說了一番其他的話,卻半點兒沒提今日的事情。
兩人商議完正事,終於輪到其他人出聲。
柳氏問起姚翝之事,世子這才說起緣由。
原來是昨夜長公主見到洪水到來的方向,知道姚翝曾在北城靠西南方向設立臨時沙堤,欲阻河水。
河水氾濫後,情勢失控,她猜測姚翝恐怕會出事,因此在天還未亮時,情況稍好一些,便讓兒子帶人順着洪水途經方向搜尋,後在近東城的地方纔終於找到了姚翝。
找到他時,他抱着一根梁木,卡在一棟被摧毀的民宅之中,遭垮塌的木樑等雜物壓住,雖然受了傷,但好在人還沒死。
經過簡單的救治,確定姚翝不會丟掉性命後,陸執纔將他送回了姚家,正好遇上了鎮魔司的人。
世子說得輕描淡寫,但柳氏卻知其中經過必不會這樣輕鬆。
她心裡感激,陸執又道:
“我娘怕您東西準備不足,讓我送些過來。”
這場洪災來得快,後續不知幾時潮水纔會退,就算潮退,神都城也會缺米糧、藥材等。
這些東西都需要從大慶朝各地運來,而災情一起後,恐怕運輸之路也會受到影響,一時半會兒無法恢復,到時有錢都未必能買到米。
柳氏心中感激,不知該如何表達:
“長公主與將軍救我家老爺兩回,如今又想得這樣周到,我——”
陸執便搖了搖頭:
“您不用這樣見外,我娘與柳先生有同門之誼,”他臉頰微微一紅,強作鎮定:
“我與守寧也一見投緣,是,是最好的朋友,互相幫忙也是應該的。”
柳氏見他提起自己的女兒時,目光之中露出羞澀,一掃先前的從容鎮定,心中不由一動。
她也是過來人,哪怕陸執極力僞裝,但她仍能看出世子似是春心萌動的模樣,分明是對自己的女兒有意。
想到這裡,柳氏心中一喜。
初時她還擔憂姚守寧喜歡世子,怕她只是單相思,如今見世子並非無情之後,下意識的就往女兒看去。
卻見姚守寧神情平靜,還在一旁拿帕子絞頭,臉上不見羞澀與情意。
柳氏伸腳踢了她小腿,她還懵懂未知,仰頭看她:
“娘,怎麼了?”
“……”柳氏暗恨女兒傻呼呼的,不知打鐵趁熱,見她一臉迷惑,不由道:
“你快去給世子倒杯熱茶。”
姚守寧探頭看了一眼,陸執身邊也放了一杯茶,是曹嬤嬤倒的,她就道:
“他有水,還沒冷呢。”
“你遞他手上——”
“不用了,不用了。”陸執連忙起身,說道:
“我出來已經很久了,得將今日發生的事告訴我爹孃,讓他們早作準備。”
他起身告辭。
柳氏也知道大事爲重,不好再留他,只好讓他之後空了再來作客,又催促女兒趕緊出門送他。
姚守寧倒未反駁,也跟着站起身來。
冬葵替她披上披風,正欲隨她出門的時候,一把被柳氏揪住,便見兩人並肩出去。
羅子文等人已經先行了一步,陸執跨出正門的時候,就聽到屋裡有人在小聲的道:
“世子人真是不錯,難怪二小姐喜歡他呢——”
他耳聰目明,將這一句話聽得真切。
‘轟!’陸執毫無防備,這句話一鑽入他耳中,便似是心中爆開了火花,頓時腳底輕飄飄的,心中如鼓擂。
“她——她說什麼——”
他頭暈暈的,措不及防被巨大的驚喜淹沒,下意識的轉頭往姚守寧看去。
少女眼中露出驚慌之色,來不及隱藏,被他看在眼裡。
她也聽到了屋裡說話的聲音,並辨認出說話的人正是冬葵。
當日爲了防備蘇妙真,她在柳氏面前隨口一說,卻沒料到今日會被人在陸執面前揭破。
剎時之間,少女的臉紅得滴血。
“沒,沒什麼——”
姚守寧拼命搖頭,感覺熱氣直往頭上涌,生平第一次想找個地縫鑽下去。
“我覺得還有些話沒說完,我——”世子表情嚴肅,轉身還想往屋裡走,卻被姚守寧拼命拉住袖子:
“世子,世子該回去了,下次再說。”
“我聽到——”
“你什麼都沒聽到。”姚守寧打斷了他的話,推着他出門:
“你快回去,我外祖父還有事要你轉告公主呢。”
她不敢看世子的眼睛,胡亂拿了廊下靠着的傘,塞入他的手裡,連聲催促他:
“快走快走。”
她還想着冬葵說的話,心中又羞又尷尬,發誓將來絕不隨意撒謊騙人。
陸執握着傘,忘了撐開,任由她推着下了臺階。
姚守寧看着世子提傘走了數步,直到走至庭中時,他還似是沒回過神。
“世子!”她喊了一聲。
陸執轉過頭,眼睛發亮,盯着她看。
他將姚守寧遞給他的傘抱在懷中,似是完全忘了撐起。
雨水落到他身上,將他頭髮、衣裳盡數淋溼,他臉頰白得泛光,卻越發顯得那一雙眼睛明亮無比。
‘噗嗤。’姚守寧內心的羞窘被笑意取代,她笑出了聲,指指他懷裡的雨傘:
“你撐傘回去呀!”
“好,好的。”他呆呆的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將傘橫在頭頂。
姚守寧又有些想笑。
她第一次看陸執這樣的反應,猜測冬葵先前說的話不止是自己慌亂,顯然也令他失了方寸。
“你不要忘了,我們三月的約定。”她提醒了一聲,世子用力的點頭,應道:
“不會。”
這片刻功夫,他調整好心中的種種情緒,不再露出傻氣的樣子,向她揮了揮手,示意外頭風大雨大,她自己也回房去。
外頭羅子文等人在等他,鄭士也撐了傘候在外間,欲送他們出去。
姚守寧衝他嫣然一笑,接着提裙回屋。
陸執站了片刻,這才轉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