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真無恥

陳太微嘴角邊彎出淡淡的弧度,道:

“西南,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他雖說是笑,但眼神卻平靜而冷漠。

那一雙眼珠仿若琉璃,不見半分溫度。

馮振被他一望,只覺得後背生寒,本能的別開了頭,不敢與他對視。

陳太微說道:

“而最大的邊界之門,則是在神都。”

他低垂下頭,伸手撣了撣衣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天子守妖門,皇室鎮神都——”他說到這裡,眼神怔忡,似是回憶起了過去的事情,臉上的表情不自覺的柔和。

回憶令他原本惡劣的心情好了些許,他露出笑容:

“朱世禎認爲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朱氏王朝享受百姓貢奉,自然也應該庇護百姓,身先士卒。”

“四哥啊——”陳太微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腦海裡浮現出了朱世禎的身影。

他年少出觀,因爲小時遭遇變故,對於妖邪恨之入骨。

“父皇!父皇!”朱敬存看到神啓帝的那一刻,放聲大哭。

“大膽陳太微,膽敢對皇上不敬。”

朱世禎沒有罵他,而是吩咐其他幾位兄弟替他療傷,自己則帶了張輔臣狩殺城中妖魔,替他報仇。

“老匹夫!”

陳太微少時命運多舛,失去了父母,雖說有師父愛護長大,但朱世禎的庇護又與師父無微不至的關懷又有不同。

說完,他看向朱敬存:

“敬存!”

種種回憶掠過他心裡,陳太微的眼角沁出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

陳太微的眼神凌厲,轉頭看他:

“你敢對他不敬,我拿你頭顱祭他!”

這些年來,他已經知道皇帝秉性卑劣,卻沒料到皇帝竟能無恥到這樣一個地步。

陳太微漠然點頭,一步邁了出去。

“柳並舟!”

楚孝通見到這一幕,心中一沉,轉頭看了顧煥之一眼。

綢衣之下,包裹着一個拳頭大的物品,此時因他大力抓握,使得綢衣緊貼那物,勾勒出那東西的形狀。

他喊完,喘了兩口氣,又道:

他發號施令:

“陳太微即刻護送朕離開,馮振收拾物品,也運出神都。”說完,又補了一句:

“不要將朕的丹爐打碎了。”

神啓帝突如其來的旨意,突然將衆人震住。

城北方向,有一艘載滿了人的小舟升空,他臉色難看:

陳太微一上高臺,隨即以扶塵畫陣,靈力在他身周匯聚,一扇大門逐漸成形。

在他們身後,數位惶恐不安的宮人、內侍簇擁着一個孩子,正往神啓帝的方向趕來。

許多記憶已經很久遠了,陳太微以往刻意不去回想,他以爲自己已經遺忘得差不多了,卻沒料到只略略回想,所有的記憶卻都浮現在他心頭。

陳太微皺了皺眉頭,強迫自己不去看神啓帝的臉。

陳太微已經召喚出了大門,雙臂抱合,含笑望着這鬧劇似的一幕,滿臉譏諷的神色。

城內的子民弱小如螻蟻,在這場浩劫面前無力的逃躥着。

“不要理他。”

他臉色陰晴不定的放開了掐住胸口的手,很快恢復了冷漠之色:

“朕不管當年的太祖是怎麼做的,朕如今要立即離城,城裡還有活口,足以拖延一時半刻,讓朕平安離去。”

但他行事衝動,最終落入妖邪埋伏,險些死於妖邪之口,事後是朱世禎帶着其他幾位哥哥前來救援。

“身上他的子孫,繼承了他的血脈,卻沒繼承他的風骨。”

顧煥之爲相多年,是兩朝老臣,在民間又開辦學堂,無論是在滿朝文武、平民百姓還是文人學子之中,他的聲望都很高。

他已經看到半空中的狐影,那數條長長的狐尾如同陰影,覆蓋了整個天空。

“皇上。”顧煥之不再理睬他冷言譏諷,又往高處的神啓帝看去,大聲的喊:

“這裡是你的臣民,你要將我們所有人留下嗎!”

就在這時,抱着四皇子的內侍見到神啓帝頭也不回的身影,突然將手一鬆:

“大人,對不住了——”

直到他轉移開視線,神啓帝才感覺危機解除。

神啓帝咬了咬牙,喊了一聲。

陳太微沒有理睬馮振的喝斥,而是冷冷望着神啓帝,神啓帝縮起頭顱,身體瑟瑟發抖,躲在馮振的身後。

女兒年少時的面龐以及入宮之後強顏歡笑的臉在他腦海裡交替閃過,他想起了顧後臨死前的痛苦,她受毒打至死,死前都無法瞑目。

神啓帝咬了咬牙,暗罵道:

“這老匹夫實在礙眼極了。待此間事了,他若不死,定要想個辦法送他與顧氏父女黃泉相見的!”

朱世禎天性豪邁、爽朗,身上自有一種令人親近、嚮往的王之風範。

他背叛了諾言,落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結局,後來更是盜走了朱世禎的屍身,任其受到妖邪褻瀆。

“走。”

小孩子還沒有站穩腳,一個天搖地動,驚得他再度大哭,本能的抱住了身側的外祖父:

……

道士又再邁了幾步,很快出現在遠處高高的宮臺之上。

“哥哥們啊,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怪我。”

神啓帝的性情,宮中侍候的人最清楚。

無邊的怨氣從他身後逸出,驚動了纏繞在神啓帝身上的護國真龍。

隨着神啓帝用力,那東西竟在‘呯——呯——’跳動,每跳一下,陳太微的臉色就蒼白幾分,似是身上的皮肉都掛不住,身體顫抖間出現一具骷骨的殘影,令人望之不寒而慄。

半空之中,他見到長公主夫婦、柳並舟等人試圖與這樣的大勢相對抗,神啓帝又煩又恨,咬牙道:

“不自量力,螳臂當車!全死了纔好呢!”

他說話的同時,神啓帝已經在馮振的扶持下踏上了最後一層階梯,站在了天台之上。

狂風從他身側吹過,將他袖袍灌鼓,他生出一種登仙之感,激動得渾身發抖。

“神都城是太祖當年所建,七百年來,從未自朱氏人手中易主。”

“刑獄楚孝通聽朕號令,朕將五城指揮之權交於你手,盼你協助新君,清剿妖魔,清君側、護神都。”他笑咪咪的,眼中卻露出狠色:

宮城原本就位於高處,而他所登頂的地方又是皇城最高之地,放眼望去,整個神都城盡在他的腳下。

先帝當年何等英明神武,爲什麼會生出這樣一個、這樣一個——孽畜!

“顧相,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楚孝通笑道:

“皇上天縱英明,心中自有溝壑,想必此舉定有皇上用意。”

‘嗷嗷——’

馮振愣了愣,輕喊了神啓帝一聲。

朱敬存摔落在地,幸虧危急時刻,顧煥之伸手扶了他一把。

“皇上……皇上停步。”

衆人大聲的喊,跟在顧煥之、楚孝通身後的人頓時慌了。

遠處有人在大聲的呼喊他。

國難當頭,皇帝率先溜了。

神啓帝並不理他,而是催促馮振扶着自己快些上天台。

原本作鳥獸散的宮人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身處階梯之上的神啓帝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他一路斬妖除魔頗順,就生了得意之心,某次一時大意,險些折於妖邪之手,那次是朱世禎救了他。

逃生的大門僅一步之遙,神啓帝頓時不慌了。

這老頭兒跑得臉色煞白,眼中夾雜着說不出來的失望之色。

他挺直了背脊,殺氣撲面襲來。

‘呯呯呯——’心臟瘋狂跳動,他意識到自己逃過了一劫,慶幸之餘,又生出滔天怒火。

顧煥之本是文質書生,再加上又年邁,跑得十分辛苦。

“皇上!!!”顧煥之再喊。

半晌,陳太微冷笑了一聲,突然道:

“以爲我已經想通了,卻沒料到一想起過去的事,心情竟然又開始起伏,三清祖師在上,真是罪過、罪過。”

顧煥之將哭哭啼啼的外孫抱起,冷冷看他。

今日神都城若是覆滅,顧煥之再有聲望又如何?他日自己東山再起,天下萬民自然臣服。

一出大殿,狂風便隨即刮來,他看到頭頂上方烏雲匯聚,黑氣從城池之中冉冉升起,遠處也有怨氣席捲而來。

朱世禎的性情霸道卻又柔和,有大男子主義的心態,喜歡庇護弱小,陳太微也曾作爲‘弱小’,被他庇護過。

他按住胸口,手掌的力量大得驚人,將胸前那輕薄的綢衣捏得變形。

他救下陳太微後,視他如弟弟,庇護他、教導他。

四皇子朱敬存看到父親的身影,先是眼前一亮,但隨着神啓帝不理睬他,這絲希望又化爲失望。

那時自恃天份頗高,便辭別師父,獨自出門闖蕩江湖。

楚孝通與他目光相觸,含笑以對。

他修的是無情道,本該摒棄親情、友情、愛情,卻沒料到七百年前的回憶對他影響如此之大,光是想到那個人,聽到有人對他出言不遜,便一秒破功。

當年幾人結伴而行,結爲異姓兄弟,曾發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臨去時,唯獨放不下這個孩子,恐怕是已經猜到了以神啓帝刻薄的性格,她留下的兒子日子不會好過。

“……”一把年紀的顧煥之突然悲從中來,眼中淚光閃爍:

他一手提着衣襬一邊喊:

那裡是整個皇宮,甚至是整個神都城最高之處,站在那裡可以俯瞰整個神都。

“皇上——”

神啓帝一番話,氣得顧煥之直抖。

神啓帝見機得快,一把將那龍尾拽住。

神啓帝一見大門出現,臉上露出喜色,提了衣襬就要走。

他身上的殺氣、銳意一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就在這時,城中突然傳來驚呼,神啓帝在鎮魔司內侍的護擁下,衝出殿中。

神啓帝身在都城內的階梯上,看到了天台之上陳太微畫出來的大門,距離他不遠處。

“皇上跑啦,皇上跑啦!妖怪要吃人了,大家快逃吧!”

“爲什麼,這到底是爲什麼呀!”

“但四皇子是你的親骨肉,皇上你帶他走吧。”

他記得有一次妖邪屠城,他聽聞消息,暴跳如雷,提了青峰長劍便闖入城中。

“你要牢牢記住,死守神都,不要丟了朱家的人,你懂麼?命在、皇位在,若你守不住這江山,便不配稱爲朱氏子孫,朕的血脈!”

‘嗤。’

“皇上請停步。”

“四殿下別哭。”顧煥之這一刻心涼到了谷底。

就在神啓帝欲不顧一切之時,半空中突然響起妖邪震響,地底劇烈抖動,大量妖氣騰空而起,纏在他身上的護國神龍下意識的欲衝半空。

“外祖,我怕,我怕——”

“這可不是朕能拯救的。”他有些冷漠的想:朕與大慶皇室鎮守這邊界之門七百年,天下子民都欠他的!

但馮振也清楚神啓帝爲人,他聰明非凡,自己都能想到的事,皇帝必定也想到了,此時定是恨毒了顧煥之。

他氣定神閒的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轉頭大喊:

“朕自當年從先帝手中接過大慶,治理江山至今已經二十九年,如今得天道垂憐,降下神喻,引導朕修行。”

神啓帝回頭看了一眼,冷冷一揮手:

神啓帝臉現厭惡,轉頭去看,便見遠處長長的漢白玉階梯下,一衆穿着官袍的朝臣浩蕩而來,爲首的兩位正是國丈顧煥之、楚孝通。

先前還趴在顧煥之懷裡哭哭啼啼的四皇子聽到神啓帝的呼喊,下意識的擡起頭。

好伱個陳太微,不過一個——

他所處的位置高,將一切看得很清楚,也看到了都城中間坍塌的房舍,以及即將破開的封印。

皇帝驚得‘蹬蹬’後退,馮振反應過來,上前一步站在神啓帝的面前,強作鎮定喝道:

“走。”神啓帝揮了揮手。

這一次,他加重了語氣,已經不再追趕皇帝,而是道:

“你若是要走,拋下天下子民,拋棄滿朝文武也就算了。”他低下頭,憐愛的看着懷裡抱着的四皇子:

“皇上跑啦——”

他看到遠處滔滔的江水,江面之上黑氣席捲,似是直涌城池而來。

“皇上,皇上!”

他神通非凡,這一步明明不大,但邁出的那一刻,卻已經出了大殿,出現在殿門之上的長廊之中。

那時的大家親密互助,誰都沒有想到會生出後來的變故。

他吼得聲嘶力竭,不少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狗……”神啓帝一聽到這話,心中大爲不快,張嘴就想反駁。

幾人來時,他滿身是傷,僅剩最後一口氣了,若非手中長劍支撐,站都站不住,但他進城之前,就知道哥哥們會來救他的。

“四皇子朱敬存,生於中宮,乃朕之嫡子,今當爲朕分憂。朱敬存聽朕口喻:即刻起,你便即位大統,是天下之主,顧煥之既爲國相,又是兩朝元老,應當輔佐君主。”

陳太微笑了笑,恭手垂立:

“是。”

臨危之際,竟如兒戲一般,將江山、百姓、都城甩到一個小兒之手。

自己都守不住的城池,卻令一個孩子來守。

“我,我記住啦……”朱敬存怯生生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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