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付代價

大殿的四面八方都已經被陳太微以符籙封鎖了,縱使殿門大開,但也無人能夠進出。

隨着那話音一落,只見殿門的方向一道金芒衝射而來,在‘進入’大殿破損的大門的剎那,原本空蕩蕩的地方突然閃蕩起紅光。

如同平靜的水面被激活,陣陣漣漪泛起,一道閃着紅光的符印出現在殿門的方向,阻止了金芒。

紅、金二色光芒相持片刻,接着紅色符籙開始反噬金芒。

不多時,金芒被震彈出法陣之外,化爲一道身影踉蹌落地,緊接着柳並舟的身影出現在了衆人的面前。

“……”神啓帝做夢都沒有想到,關鍵時刻喝止了陳太微的,會是他。

“前輩,請您不要殺他。”

柳並舟雙手交疊,大聲的道。

陳太微愣了一愣,接着露出戲謔的神情:

“你要替他求情?”

殿內的人、妖聽聞他這句話,心中不由一緊。

透過先前的幻影投射,衆人皆看到了七百年前的過往。

當時的孟鬆雲因受明陽子之死的刺激,心性極端而瘋狂,與他同門的師兄弟盡數遭他屠戮,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

如今同樣的面臨求情,這樣一個心狠手辣最終入魔的人物,會因柳並舟的話而住手嗎?

神啓帝的心中不敢抱有希望。

“是的。”柳並舟點了點頭。

“你憑什麼替他求情?你自身難保了,知道嗎?”陳太微‘好意’提醒。

‘他’的符籙力量強大且霸道,不止是能防止妖王逃走,同時還能反噬沾符之人。

柳並舟先前試圖破開符籙力量的那一刻,便已經受‘他’符力反噬,此時細看之下,柳並舟身上雖說有浩然正氣護體,但一層紅光仍包裹住了他,逐漸在吞噬着他的精氣神。

只待將他的浩然正氣消耗光,柳並舟便會被‘他’符籙制住,成爲‘他’掌中的傀儡,任‘他’掌控。

“我知道。”柳並舟再度點頭。

“你知道還敢這樣做?”陳太微揚了揚細長的眉梢,接着恍然大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麼?”

‘他’心性冷漠,又修習了無情道,半點兒沒有因爲柳並舟的舉止而有所動容,說完這話,微笑着再問:

“你想求情,有什麼理由?如果沒有理由,今日你們都得死在此處。”

人命對‘他’來說無足輕重,漫長的時間長河中,‘他’的性情變得越發難以捉摸。

柳並舟感應到死意籠罩頭頂,心中一沉,卻深呼了一口氣:

“此時國不可一日無主。”

長公主、顧煥之都不在神都之中,幼帝年少,尚不是能獨自執政的時候。

“我的外孫女已經預知到,‘河神’將至,劫難就在數日之間,此時需要國君活着,主持大局。”

柳並舟坦然將心中的想法說出口:

“如果前輩執意動手,國家無主,可能會陷入動盪之中,苦的是天下百姓啊。”

“天下人與我何干?”陳太微搖了搖頭:

“人性本惡,世人愚昧且又自私,這樣的人便如草芥,死了也就死了。”

柳並舟聽到這裡,眉梢動了動。

“前輩這話說的不對。”他反駁:

“人性本是善、惡暫且不提,但人生來懵懂,需要教育。只是許多人錯失了讀書識字的機會,纔會因爲未開化而顯得愚昧無知罷了,這不是他們的錯,而是……”

他的觀點令得陳太微怔了一怔,彷彿覺得有些新奇,但片刻之後,‘他’又笑:

“你說得對,照你的理論,未開化的民衆不識好歹,不是他們的錯,那麼應該是一國之君的錯。人本來生而平等,但卻因權勢而將人分爲三六九等,其中君主就是最上等、最不該存在的人。”‘他’指着半空中被符籙制住的神啓帝:

“你看,他生於帝王之家,自小錦衣玉食,佔據世間最大的財富,而他統治之下的民衆癡愚,許多人勞碌一生,卻又不得善終。我此時殺他,算是爲民除害,又有何不可?”

衆人不敢出聲,神啓帝有心反駁,卻又懼怕陳太微手段,心中極恨,卻連聲音都不敢發出。

柳並舟於氣氛最緊繃的時候闖了進來,結合以往陳太微詭異手段,加‘他’心狠手辣性格,柳並舟這一來是抱着拼命的決心的。

卻沒料到這個七百年前不知爲何剜心未死的煞神,此時竟饒有興致的與他辯論起‘王道’來了。

他生出一種匪夷所思之感,但先前他以紙鶴寄神魂見神啓帝時,也親眼目睹了幻影呈現的七百年前的一幕,心知陳太微性情可怕之處。

別看‘他’此時心平氣和的與自己討論,這樣的人翻臉極有可能就在片刻之間,還是先將大事解決了再說。

“前輩。”柳並舟苦笑了一聲:

“這樣的答案您心中早就有數,又何必此時來爲難我呢?”

柳並舟堅守自己的道心,不被陳太微擾亂:

“您、我都非心志軟弱之輩,爭論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他笑了笑:

“七百年前,您與朱氏先祖曾結義爲兄弟,我老師的祖先,與您亦有八拜之交,還求您看在當年的那些交情的份上,饒了朱氏血脈的後裔。”

陳太微臉上的笑意收斂了,鳳目之中寒光閃爍:

“你既然‘看’到了過往,知道我是誰,便該知道,我這個人可不是念舊情的。”

‘他’修習了無情道,心冷硬如鐵——不,甚至於‘他’如今已經沒有心了。

“一個無心之‘人’,又講什麼舊情呢?”

曾經向‘他’求情的那些師兄弟,一個個的可都死在了‘他’的手中,“你不怕嗎?”

“我怕。”柳並舟應了一聲。

他的話令陳太微扯了扯嘴角,眼中露出輕蔑之色。

但隨即柳並舟又道:

“‘河神’將至,神都城危在旦夕之中,長公主如今領命在外未歸,顧相國亦前往兩江之地,至今還未回到神都。我怕此時死在您的手上,未來‘河神’來時,無人將神都城護住。”

他正色道:

“我怕到時生靈塗炭,我怕無法完成老師臨終時的委託,我怕這世間有陰曹地府,人死後有靈,將來我無顏面對老師、師祖。”

他說話時,身上的金芒大作。

儒道的浩然正氣似是被他此時心懷的仁義所激,他周身金芒大盛,反將吞噬着他力量的紅光淹沒。

“我的一生有兩個女兒,小女身體弱,不幸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我還有一個長女,如今身受重傷,已經半年沒醒,生死未卜。”

柳並舟說到柳氏,臉上露出柔色:

“我想見女兒恢復如初,若是臨死沒能見她一面,那多可惜啊,您說是嗎?”

陳太微默然無語,沒有開口。

“我活到這個歲數,膝下有女兒、有女婿,我一雙女兒爲我生了兩個外孫,三個外孫女,我正是該兒孫滿堂的時候。”

“既是如此,你正該怕死纔對。”陳太微說道:

“看在你的老師、你的祖師份上,我不殺你,你走吧。”

“前輩錯了。”柳並舟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我說這些,不是要前輩饒我。”他笑了笑:

“我是要告訴您,爲了不錯過這些遺憾,我今日定會拼命存活,如果前輩要想動手,我定會全力以赴,爭取活命的。”

陳太微聽他這樣一說,不由大感有趣:

“你覺得你能勝我?”

“半點兒把握也沒有。”柳並舟搖了搖頭。

他先前的一縷神魂‘看’到了陳太微的強大,狐族妖王在‘他’手上竟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妖王的氣息可不是當日在姚家的時候,甚至遠比柳並舟先前數次打交道時都要強得多。

想到這裡,他腦海裡飛快的閃過一絲念頭,好似捕捉到了某條線索,但此時‘大敵’當前,卻不是他細想這些的時候。

“那你還敢與我動手?”陳太微啼笑皆非,問了他一句。

“事在人爲。”柳並舟笑道:“我是沒有退路的。”

他藉着姚守寧的眼睛,‘看’到了未來的那一場浩劫,試圖想以自身的力量,撬動災厄。

“前輩,請您住手!”

他喊話時,一掃先前說笑的輕鬆,神情變得嚴肅。

這一刻,他心中的仁慈,對於百姓的愛護,使他身上的浩然正氣如受到成百、成千倍的加持,讓他整個人身上展現出一種一往無前的銳氣。

這樣的非凡銳氣,好似足以將他面前的障礙打破。

大慶朝原本搖搖欲墜的國運,在他仁義之心下,竟似是得到一定的彌補。

有了柳並舟的維護,神啓帝胸口處破開的大洞突然受到金芒的滋養,竟似是緩緩開始癒合。

當日他臨危逃避,傳遞帝位於自己的兒子之手,致使真龍脫體。

而此時有了儒家聖人的站臺,他的身上竟隱隱有龍氣逸出,彷彿真龍竟願意重新認他爲主!

柳並舟非天命傳承之人,這一點陳太微再確信不過。

這一世天命選中的人,分明是長公主的獨子陸執,那纔是擁有氣運,亦可鎮住國運的人。

可此時柳並舟卻似是憑藉儒家的力量,將國運鎮住。

陳太微的眼中飛快的閃過一道異芒,接着深深的看了柳並舟一眼:

“你想救他,可也要看他值不值得。”

一個即將亡國的君主,心狠手辣,非英雄人物。

“你也看到過,他沒有仁慈之心,心性狹隘且剛愎自用。”自神啓帝登位以來,若君主也有罪行,那麼他的罪惡罄竹難書。

“大慶走到如今,他罪不可恕。”

時至今日,這樣一個對皇朝沒有半分憐愛,視天下蒼生如豬狗的人,有什麼值得柳並舟拼命的?

“值得麼?”

陳太微問。

“此時的大慶,還需要一位君主。”柳並舟道。

這一刻,縱使這兩人之間立場不同,但陳太微依舊敏銳的察覺出了柳並舟話中之意。

他並非如陳太微想像中的迂腐書生,救神啓帝的目的亦非忠君愛國。

陳太微心中的殺意如潮水般褪去,‘他’眼波流轉,掐住神啓帝脖子的手緩緩鬆開:

“如果我不殺他,可能他會殺你。”

神啓帝性情偏激又兇戾非凡,今日他險些命隕於此,對於自己恐怕恨之入骨。

以他性格,他初時會怕,而後生恨,但他對自己無可奈何,最後恐怕會遷怒於其他人。

縱使柳並舟救了他一命,但這位薄情寡義的帝王未必會領情,說不定還會認爲柳並舟來得太晚,亦或——認爲他看到了自己丟人現眼的一幕,反而對他心生殺意。

想到此處,陳太微開始覺得有趣,溫聲道:

“子厚,我與你的老師一見投緣,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便明白我與你的祖師當年亦是八拜之交的兄弟。”

‘他’變了副面孔,臉上露出溫和親近的神情:

“對我來說,你便如我的晚輩與子侄,你的想法我也懂了,不如……”

說到此處,‘他’落下的手重新舉了起來,手臂轉動間帶起陣陣殘影,重新將才剛鬆了口氣的神啓帝喉嚨重新捏住。

這一下‘他’力量未減,指尖的煞氣侵入神啓帝的肌膚。

老皇帝白皙而鬆弛的皮膚在煞氣侵蝕之下迅速腐朽,宛如枯爛的樹木,一點點泛黑腐化,露出其間帶血的白骨。

只是這白骨在煞氣作用下很快變得漆黑焦脆,隱隱有斷折的趨勢,神啓帝的面色由白泛青,彷彿籠罩了一層死氣。

‘唔——’

“饒,饒……”神啓帝嚇得魂飛魄散,拼命的哀求。

但他喉嚨被制,有話說不出,只得以哀求的眼神看向柳並舟。

陳太微視他如蟲豸,根本懶得聽他說話,手指捏得更緊,只見神啓帝脖頸上的皮膚碎片如同燃燒後的灰燼,一一飛揚於半空之中。

“不如這樣,你既說國不可一日無主,我也不願見你此後受他刁難,”‘他’那張英俊的面容上露出爲難的神情,看着柳並舟道:

“乾脆我替你將他殺死,然後我作爲國師,再輔助你登基爲帝,這樣一來,這天下你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誰不聽你的話,我替你將他殺了,好不好,子厚?”

‘他’心性難以捉摸,行事、說話全無章法可尋,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不止是柳並舟被噎住,就連神啓帝、妖狐、馮振等倖存者俱都被震住,久久回不過神。

“……”

神啓帝初時驚惶,後面恐懼,接着又因權勢被碰觸而心生怨怒。

他這一刻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怨毒,權勢的慾望壓過了他對於死亡的恐懼,他下意識的扭頭看向柳並舟,眼中殺機展露。

“哈哈哈哈哈——”

陳太微見此情景,放聲大笑。

人類實在有意思極了。

神啓帝這樣貪生怕死的人,在生死關頭,聽聞帝王的權柄被觸動,第一反應竟是想將目前唯一能救自己性命的人殺死。

人性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你不是擔憂‘河神’將至,城中活口?乾脆一切全由你作主,你說遷城就遷城,你要疏散百姓就疏散百姓,將權勢握於自己的手,又何必受制於人呢?”

這一刻,陳太微溫聲細語,眼神之中帶着誘哄。

柳並舟縱使心志堅定,但在‘他’言語引誘之下心中一動。

未來王圖霸業在他面前徐徐展開,他年幼讀書,少年時期也曾想過入朝堂,一展生平所學。

沒有什麼比得上君主之權,萬人之上來得更爲誘惑人的事了。

隨着陳太微的話音一落,柳並舟的面前出現了一幕畫面:神啓帝被‘他’捏斷頸骨,那蒼白的頭顱‘哐鐺’落地;緊接着天妖狐王被殺,塗妃被清理,鎮魔司的馮振等所屬神啓帝親信的爪牙盡數被屠。

朝堂之中,楚孝通見大局已定,及時認主。

幼帝年少,不敢與‘柳並舟’相抗衡,甘願讓出帝位,將君主之位傳於‘柳並舟’之手。

自此大慶正應了三十一代而亡的讖言,朝代改名爲大盛,‘他’有陳太微作輔助,再加上姚守寧預知力量,便如立於不敗之地。

待長公主、顧煥之等人趕回神都的時候,神啓帝已死,前少帝被圈禁一隅,朱氏的王朝大勢已去,便唯有順應時勢,在關鍵時刻甘願認‘柳並舟’爲主。

之後衆人驅散百姓、抵禦‘河神’,化解神都大劫。

徐相宜施展異術,以玄妙手段滋養柳氏身軀,使柳氏復甦……

……

這一切的一切如同絕妙非凡的美夢,柳並舟沉浸其中,時而歡喜,時而皺眉,時而貪慾上臉,時而暴怒。

最終,所有的神情逐漸隱匿,他的面容開始發生變化。

彷彿有一層光暈在他臉上流涌,陳太微從頭到尾目睹了一切,心中暗自嘆息:三兄張輔臣若能得知自己後輩子孫之中,收下了這樣一個有天份、有悟性,且又心志如此堅毅之輩,不知該有多歡喜了。

儒家學派後繼有人。

柳並舟身上的氣息轉變,他身上那層淡淡的金芒色澤開始轉淡,化爲更爲柔和的乳白色。

良久之後,他睜開了眼,看向陳太微。

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如果說之前的柳並舟只是因天下大義,強行令自己站到了陳太微的面前,他的眼中還帶着焦慮、忐忑,那麼此時的他便如經歷大夢一場的淬鍊,已經脫胎換骨。

他的雙眼十分平靜,似是有更加堅定的力量蘊含其中,縱使以陳太微的法力,也難將他道心擾動。

“多謝前輩,贈我黃梁一夢。”

他雙手交疊,向陳太微行了一個大禮。

陳太微嘆了口氣,也不否認:

“你天姿卓絕,儒家後繼有人。”說完,又幽幽的道:

“不過我也確實受得起你這樣一個大禮,若沒有我這一場美夢相助,你這一生要想突破這個桎梏,又談何容易呢?”

“是的。”

柳並舟點了點頭:

“修行本是逆天而行,到了我這個地步,極難再更進一步,古語有云,學海無涯,幸虧前輩送我一場夢,便如茫茫大海中贈我一葉舟,送我前行了一段路。”

“我老師在生時常言,要想成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有些開心的道:

“可見今日確實是我幸運極了。”

陳太微本性乖戾,聽到此處,既覺得意外卻又隱隱有些自得。

“天時、地利?這兩樣我不否認,‘人和’,難道我還算人嗎?”

這個問題太過複雜,亦或是陳太微自己都不願意再去細究。

‘他’並沒有因爲柳並舟的突破而生氣,反而話題一轉,饒有興致道:

“你如今突破,是不是準備再對我動手?”

“不錯。”

柳並舟正色點頭:

“還請前輩放手,此時的大慶,需要一位君主!”

他此時再說這話,信心十足。

柳並舟身下的陰神站了起來,頃刻之間化爲一尊面目慈和,綰巾儒衫的聖人,笑呵呵的站在了他的身後。

“我已經提醒過你了。”陳太微見此情景,含笑說道:

“凡事自有因果,你若此時執意救他,以他性格,將來必會禍害你全家,你後悔麼?”

‘他’話雖說這樣說,但開口時,緊扼着神啓帝脖子的手已經緩緩鬆開。

老皇帝死裡逃生,聽到這話,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道:

“柳先生救我,朕,朕今日若能得救,必不忘先生恩德,到時爲先生立長生祠,敬儒家爲國學,拜儒家聖人爲尊,發揚儒家之義,若有違此誓,讓我不得好死,朕這一脈,斷子絕孫,求先生救我。”

他已經被陳太微嚇得肝膽俱裂,如今眼見有一線希望,深怕柳並舟被陳太微的妖言所惑,此時不惜發起毒誓。

陳太微聽聞這話,脣角微勾:

“蠢貨。”

天地自有法則,每件事情都有因果。

神啓帝以爲隨口一說,但涉及到了‘他’與儒系一脈,有些話便不能隨口一說。

此時老皇帝以爲許諾十分輕易,卻不知任何事情都有代價的,此時不付,將來總會付出。

但‘他’也不出聲,笑意吟吟看向了柳並舟。

柳並舟並非迂腐的酸儒,他並沒有因爲神啓帝的話而推辭且表露忠心,只是淡淡的道:

“君王一言九鼎,我自然不會懷疑的。”

他一說完,神啓帝鬆了一大口氣。

陳太微也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我便也賣你一個人情,放他一條生路。”

‘他’爲人極難捉摸,神啓帝激怒了‘他’,落入‘他’之手。

這些年來,‘他’偷走太祖屍身,培養出‘河神’這樣一位絕世邪物,又與妖族合作,造成如今這樣對人類不利的局面。

照理來說,現在人族大禍臨頭,若神啓帝一死,神都城定會陷入亂局。

少帝掌握於楚家之手,到時爭權奪勢,恐怕會掀起另一場腥風血雨,這一切與陳太微之前表現出來的目的應該是吻合的——柳並舟猜測‘他’可能是想製造亂世,繼而有所圖。

可‘他’此時又竟然如此輕易的、因爲自己的一句話,就願意將神啓帝放了。

這種決定無異於兒戲,令得柳並舟有些看不透。

他本能預感到陳太微有所圖謀,可此人究竟圖謀着什麼,柳並舟猜不到緣由。

“前輩爲何……”

柳並舟沒有因爲陳太微暫時的讓步而放鬆警惕,他遲疑着想將心中的疑惑問出來。

陳太微笑了笑:

“人性多疑,果然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他’身上殺意褪去,那張削瘦俊美的面容變幻,緩緩消失,顯出白玉骷髏的本體。

大殿之中,衆人秉息凝神,不敢輕舉妄動。

那骷髏之上生出血肉,不多時幻化爲陳太微那張秀氣而蒼白的年輕面容。

他的長髮束起,嘴脣只有淡淡血色,他整理了一番青色道袍,理了理腰側的明黃穗結,接着伸手一握,一支雪白扶塵出現在他的掌心,被他斯條慢理的別到了腰側之上。

做完這一切後,他才笑道:

“子厚,你想問我爲什麼願意放棄殺死神啓帝,是不是?”

此時的他又恢復了先前清冷絕塵的年輕國師的形象,不復先前的鬼魅邪氣,說話時溫聲細語。

可在場衆人卻忘不了他先前現出本相後的兇殘至極的樣子,大氣都不敢喘,收斂聲息,聽他與柳並舟對話。

“是。”

柳並舟心中不安,但聽到陳太微發問,卻仍點頭應了一聲:

“您這些年來,數次製造事端。三百多年前,永安帝時期曾出現過一位名叫孟青峰的道人,那是您的化身吧?”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陳太微亦終於被揭露身份,他連七百年前的來歷都未隱瞞,此時自然沒有必要再隱瞞這些事。

柳並舟話音一落,他就爽快點頭:

“是我。”

柳並舟心略略一沉,再問:

“永安帝時期,曾因皇帝不賢而引發天雷降世,劈燒燬了宮殿,皇帝欲大興土木重建皇宮,太祖定國之時曾立下祖訓,後世子孫不得修葺神都皇城。”

“爲了打破太祖的規定,當時的永安帝是得到了您的支持,最終才大修皇宮,是也不是?”

他問得直接,本以爲陳太微會推脫狡辯,卻沒料到他似是回憶起了當初的情景,顯得非常的開心,甚至小聲的笑了出來,答道:

“是的。”他回憶過往,心情極好,又補充了一句:

“我四哥當年定都神京後,曾有過佈局,那一場修葺皇宮,可壞了大慶國運。”

他嘆息着:

“若非當年我四哥驅除妖邪,立下莫大功德,爲大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說不定大慶還無法堅持到三十一代,可能三百多年前就已經滅亡了呢。”

這樣的內情實在令人不敢置信,剛死裡逃生的神啓帝聽到此處,咬了咬牙,眼中閃過恨、俱交加的神情。

“不僅是如此,您當時設計殺死了一位工部的小官,以‘買命錢’的形式,驅使他幫你做了一件事。”柳並舟嘆息道:

“雖說您行事難以捉摸,但您性情驕傲,不屑撒謊,既然孟青峰是您,破壞大慶國運也是您,那麼我猜您當時驅使那官員所辦的事,都是爲了破壞大慶朝命脈,對不對?”

“對。”

陳太微的眼中閃過異彩,他讚歎着:

“看樣子你們所知真不少。”他想了想,又問:

“是在當年的應天書局上知道的嗎?有能力無視時間的阻隔,集齊三百年前後的人,這可是辯機族人的特殊本領。”

“這種力量真是萬分神奇,可惜我一直無緣得以參加。”他露出有些遺憾的神色:

“我曾竊取了守寧的一滴血液,想要參與書局,可惜最終功虧一簣。”

柳並舟見他失望的樣子,心中一寒,對這個人越發警惕,深怕姚守寧在他手上吃虧。

他此時談興正濃,並不排斥與他溝通,他忍下心裡的不安,再問:

“偷走太祖遺體,使他受妖邪褻瀆,最終成爲魔煞,也是您吧。”

這件往事他已經從姚守寧口中得知,因此並不是疑問,而是十分肯定。

“守寧看到了?”陳太微好奇的問。

他此時身長玉立,一頭青絲僅以素淨的木簪固定,身穿青袍,袖口、領邊露出裡面潔白乾淨的單衣邊弦,腰繫絲帶,看上去清絕脫俗,笑意吟吟時令人好感備增,哪裡看得出來他殺人如麻,心性狠辣的樣子。

柳並舟從他口中數次聽到姚守寧的名字,心中越發忐忑,不欲回答他這個問題,轉而道:

“您做這一切,顯然是爲了顛覆大慶國運,既然是這樣,您今日爲什麼會輕易罷手呢?”

他問了半天,終於將話題轉回正題之上:

“我只是一個後進晚輩,就連我的老師,在您的面前也不過是故友的十二世孫,我的臉面並不值您的承諾,您爲什麼會改變心意,是另有目的嗎?”

陳太微嘴角邊的笑意加深:

“我行事向來隨心所欲,想做就做了,哪有什麼原因呢?”

他雙眼幽幽,那兩排又長又密的睫毛彷彿濃密的樹蔭,擋住了那雙眼中的思緒:

“有時想殺人就殺了,管他是誰?”

他提起弒君之舉,雲淡風輕:

“不過你這個問題問得好。”他原本不欲回答柳並舟的話,但不知爲什麼,心念一轉,又改變了原本的打算:

“你如何看待因果論?”

“因果?”柳並舟一雙長眉皺起,喃喃重複了一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每個人的言行舉止,都有可能牽涉因果。”陳太微笑道:

“尤其是與我相關,更是會涉及因果。我賣你臉面,自然是因爲你身上有值得我圖謀的東西。”

他笑意加深,嘴角勾起:

“子厚,你要明白,有時候暫時不用付出代價的東西,將來可能會以另外的形式去償還呢。”

他意有所指的看了半空之中吊着的驚魂未定的神啓帝一眼:

“希望你將來不要後悔今日的舉止。”

陳太微的話似是一種提示,末了道:

“替我向守寧問好,待有空閒,我會找她玩耍的。”

話音一落,那道士清絕瘦長的身影蕩了蕩,四周的空氣彷彿如水波紋般暈染開,他的影子化爲輕霧,一點一點消失。

‘呵呵——’

輕笑聲尤在,但他在時對於領域的絕對掌控之感卻已經消失。

四面八方的紅色符籙光芒閃了閃,接着暗淡下去,結界瞬時化開,被制住的狐妖之王深恐這個詭異殘忍的男人去而復返,立即遁入地底。

半空之中的五尾狐妖失去了道法的約束,尖叫着落地,掉入地底那身失去了生命力的美人皮囊之內。

而被高高吊起的神啓帝也沒有了符籙力量的支撐,‘呯’聲摔落下地。

“皇上,皇上。”

馮振等人這才一擁而上,神啓帝捂着胸口喘息。

他胸口處破開的大洞因爲受柳並舟先前維護的浩然正氣修補,此時已經恢復如初。

但他心中仍殘留着被陳太微挖開胸口,險些掏出心臟殺死的驚恐之感。

“護駕,護駕。保護朕。”

他惶惶開口,馮振等人護在他的周圍,但他抖了數下,接着凶神惡煞將衆人推開:

“滾開,我要柳並舟來護我。”

柳並舟心神不寧。

他想起陳太微臨走時留下的話,十分不安,恨不能立即趕回家中,此時聽到神啓帝呼喚自己的名字,皺了皺眉,強壓下心中的擔憂,溫聲道:

“太上皇不用驚恐,他已經離開了。”

他此時說話遠比其他人管用,神啓帝聽到陳太微離開後,大大的鬆了口氣。

他雙腿癱伸出去,抖個不停,想到先前的驚險種種,若稍有不慎,他已經性命不保。

胸腔之中藏着兩顆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若是以往,神啓帝將這顆心臟當成可以制約陳太微的法寶,視此物是自己的護身符,但經歷過今日大劫之後,他深知陳太微此人危險之處,再一想到自己藏了這樣一個絕世凶煞的心臟在胸腔之中,便害怕不已。

“這妖道!”

他低聲咒罵:

“原來他是有意要毀我大慶根基,朕這些年受他矇蔽,這妖道真是該死!”

“枉朕這些年奉他爲尊,替他修建道觀,對他百般禮遇,他竟敢弒君!這妖道簡直是養不熟的狗,該死,該死,該死!”

神啓帝越想越是生氣:

“朕要即刻下令,搗毀‘大明宮’,將那道觀之中的道士一干砍頭處死。”

他先前丟人現眼,心中一股邪火堆積,此時恨不能將曾經與陳太微有關的一切全部摧毀:

“還有道士,道士真是可恨,大慶這些年對道士十分禮遇,但這些妖人時常妖言惑衆,朕要統統處死!”

柳並舟聽他瘋言瘋語,眉頭緊鎖,搖了搖頭:

“大難在即,皇上不如先處理疏散——”

神啓帝剛愎自用,最恨有人忤逆他心意。

若非說話的人是柳並舟,他早就大發雷霆。

他想起柳並舟先前非凡的力量,竟能逼走陳太微,心中不由一寒。

經歷過先前的事後,他對於這些非凡的、卻不能受自己掌控的力量心生忌憚與防備,此時聽到柳並舟的話,不止沒有感激之情,反倒生出殺機。

“柳先生救朕一命,這些事情我自然會考慮。”

他打斷了柳並舟的話,接着擠出笑意:

“你身懷超凡入聖的力量,又救了朕性命,想要什麼賞賜?黃金?美人?亦或朕冊封你爵位,給你官做呢?”

“我只是南昭一老儒,暫時沒有入仕的心。”柳並舟已經看出神啓帝眼中的不耐煩,他心中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七月十五當天,‘河神’即將來臨,我希望皇上敲響警鐘,疏散百姓,同時釋放受到妖蠱感染的普通人,不要再造殺機。”

柳並舟想起了陳太微臨走時的話:因果論。

他救下神啓帝性命,便沾染了因果,此舉及有可能爲自身帶來不好的事。

以他的聰明,自然知道皇帝的承諾並不真誠,且不可靠,他失去耐心,索性開門見山:

“我不是跟皇上商議,而是要皇上一定這麼做!”

“你……”神啓帝見他態度強硬,心中驚怒,有心想要發火,但想到他力量,又心生畏懼。

此時不宜與這老儒生翻臉,否則自己身邊可沒有人能救自己性命。

他目光落到了癱軟在地的‘塗妃’身上,五尾狐妖化爲光影鑽入‘塗妃’皮囊,此時這位妖妃已經甦醒。

她的身後還有那位妖族的狐王,神啓帝眼珠一轉,應答着柳並舟的話:

“朕答應你。”

老皇帝應得爽快,柳並舟卻心生懷疑:

“太上皇這話可要當真。”

“天子一言九鼎,朕發過毒誓,自然會遵循承諾的。”神啓帝有些不快的道:

“莫非你不信朕?”

他表面板起了臉,心中卻陰狠道:妖族看樣子也頗有實力,且部署多年的樣子。這些年竟有一頭妖怪隱藏在自己身邊,而自己竟全無察覺。

妖族既然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可見對自己也必有圖謀。

先前自己遇難時,狐王曾現身與陳太微遊鬥,那妖王雖說打不過陳太微,但未必打不過柳並舟。

只要此時先把這老儒生打發走,回頭借塗妃之口引出妖王,妖王既然先前願意救他,說不定會願意與他再合作,保他性命。

到時想辦法借妖邪之手除去柳並舟這個心腹大患,最後殺死朱姮蕊等眼中釘,這天下自然便會重新掌控在他的手裡。

他想到美處,眼中閃過興奮。

柳並舟雖然知道他並不心誠,但他總覺得陳太微的話蘊含某種力量,神啓帝自認爲隨意可毀的誓言,在先前有陳太微見證之後,說不定已經具備了非凡的約束力。

一旦這位帝王毀約,後果可能是他不願承受的。

想到這裡,他點了點頭:

“如此最好。”

此間事了,他與神啓帝也是兩看兩相厭,再加上陳太微臨走時的話,讓他十分擔憂家中,也擔憂姚守寧安危,不願再與神啓帝相處,因此雙手一拱:

“我還有事,先行一步,此後等待太上皇的消息。”

說完,他後退了一步,這一步明明不大,但邁出之後,人卻已經出現在數丈開外的石階之上,頃刻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待他一走,神啓帝再難繃住平靜的面容,神色扭曲,額頭青筋直跳,恨恨的罵了一句:

“老匹夫,挾恩圖報,總有一天要剝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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