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陸執輕聲哄着懷裡被嚇壞的少女,眼神則凌厲的環顧四周,手握劍柄,手背上青筋高高鼓起。
此時已經入夜,照理來說陳太微應該被牽扯住了注意力,難以脫身才對。
齊王墓地的出入口有周榮英把守,若有人闖入,應該要先過他那一關。
再加上這會兒墓地已毀,就是陳太微能闖進來,也是有來無回。
種種疑問涌上了陸執的心頭,但他都沒有問,他對姚守寧有極大的信任。
既然她這會兒說‘他’要來,必是‘看’到了甚麼變數。
他想起兩人下地道前,姚守寧突如其來的異常,拉了周榮英的手,叮囑他要小心,不要躺到牀上——以及先前他讓姚守寧先暫時退出,她卻說地道出入口被封死。
出事了!
世子的腦海裡生出這樣一個念頭。
看樣子今夜長公主、陸無計及柳並舟三人聯手都未能攔住陳太微。
齊王墓地之中,那詭異的禁制、棺材中那些因道術而化爲能要人命的蝴蝶,恐怕都與這個詭異的道士脫不了干係。
他到底做了什麼?又想要什麼?
自己的父母此時究竟出了什麼事?生命有沒有受到危及?
陸執越是細想,越覺得膽顫心驚,難以平靜。
但他內心焦急如焚,面上卻越發鎮定,不願將自己的壓力分擔給姚守寧。
“有沒有受傷?”
‘轟隆隆’的聲響之下,陸執背靠牆壁,抱着姚守寧站起了身:
“我們先找出路,離開這裡。”
地底顫抖不迭,兩人腳底之下彷彿踩的是塊動盪不安的浮冰,使得二人身體晃盪不止。
姚守寧耳畔聽到泥沙如冰雹般砸落,但大多數的飛沙走石都被世子所擋,打不到她的身上。
她聽到陸執問話,腦海裡卻浮現出先前在御花園中‘看’到的那一幕。
月光之下,那骷髏的大嘴一張一合,帶着說不出的詭異驚悚。
哪怕只是回憶,也很確定他看不到自己,可一想起這副畫面,依舊令她膽顫心驚,小聲疾喘。
她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想要逃避。
可這個‘怯懦’的念頭一生出來,隨即她又心生羞愧。
她與世子如今被困墓地之中,還未能逃出生天,陳太微隨時有可能追來,世子爲了護她,數次受傷,如今兩人危在旦夕,她又怎麼能因爲畏懼而逃避?
想到這裡,姚守寧死死的咬住了嘴脣,逼自己去克服陳太微給她帶來的陰影,回憶先前‘看’到的場景。
幻像中的一幕幕在她腦海裡浮現,她聽到那骷髏說道:“……她應該能找到那條逃生的秘道……”
她的眼睛一亮,抓住了陸執衣襟:
“世子,世子,你聽我說!”
姚守寧抓住陸執的衣領,用力拉扯。
他順着姚守寧的力道,順從的彎下了頭,附耳在她脣側。
“今夜宮中出了大事,公主與皇上不知爲何打起來了,‘他’趁亂溜走,想要將我們困在這裡。”
她飛快的將自己從那骷髏嘴裡聽到的消息告訴他:
“我們被困在這裡,是‘他’陰謀,而此地除了茶寮外,還有一條秘道直通皇宮——”
陸執聽到此處,身體一震。
還未開口說話,但姚守寧又將他衣裳抓緊,接着說道:
“若我們能到皇宮,便有你爹孃、我外祖父相助,但同時也會被‘他’守株待兔。”
這會兒兩人心中都清楚,陳太微絕非他展現出來的那個模樣。
能在陸無計夫婦、柳並舟的合圍下安全離開,可見此人力量絕對非同一般。
他之所以盯上陸執二人,顯然對姚守寧的身份是有極大懷疑的。
“所以我們得另找出路!”
姚守寧拉緊了陸執,隔着薄薄的兩層衣裳,她能感應到陸執的身體緊繃。
他似是十分鎮定,但是劇烈跳動的心臟撞擊着胸腔,發出又快又急的‘咚咚’聲響。
有路嗎?陸執這一刻心生疑惑。
但姚守寧哪怕看不到他的臉,卻似是讀懂了他的心,頓時點頭:
“有路!”
她的聲音還在抖,顯然對即將到來的陳太微害怕極了,可不知是不是因爲二人同在此地的緣故,她在恐懼之餘,卻不肯就此屈服,反倒心生一種逆反之感:
“我不相信,我會死在此處!”
她還有許多的事情未辦。
妖邪即將現世,妖族的狐王並沒有真正死掉,而是與表姐相結合,將來可能會爲家裡人帶來大禍。
姐姐身上的妖邪烙印未解,‘河神’的魂體一直跟在她的左右,危機並沒有解除。
而世子爲了她深陷地底齊王墓穴之中,他對自己有恩,救過柳氏,又數次在危難中幫過她,她不能讓長公主的獨子死於此處!
這樣的念頭一起,姚守寧心中頓時生出一股豪情,將對於陳太微的恐懼感一下衝淡大半了。
如今的她不再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她覺醒力量的那一刻,身上便已經揹負了許多的責任,事情未了,她不能死在此處!
“我不會死在這裡的——”
她想起了自己入墓前的預感:此行有驚無險,興許會遇上危機,但會死裡逃生,並非死局。
哪怕此時她被困坍塌的墓地,即將面臨危機重重。
黑暗中,姚守寧的聲音又輕又顫,卻帶着一種堅決之意:
“我們會找到另一條出路!”
黑暗中陸執看不到她的臉,可卻能感應到她此時必定是極力昂仰着頭,正望着自己說話。
他腦海裡勾勒出少女的面龐,想像她此時說話的神色。
脆弱與堅強相結合,使她的形象牢牢烙印進世子心中深處。
地底顫鳴仍在響起,地宮抖動,陸執滿腔情感因受觸動而微微發酵,他如受蠱惑,本能的伸手想去摸她的臉。
世子嘴脣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
“對。”
就在這時,輕柔的男聲響起,帶着溫柔與安撫。
在地下墓葬之內,在姚守寧剛說完那些不服輸的話之後。
一對少年男女聽到這聲音,先是一怔,接着寒毛直豎。
因爲這一道回答了姚守寧的聲音,並不是陸執發出來的。
哪怕膽大包天如陸執,此時也後背發麻,與表情驚恐的姚守寧同時轉頭。
只見黑暗之中,在二人面前坍塌掉落的泥沙走石的場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靜至極的濃濃黑霧。
在這無盡的濃霧裡,似是有一道‘人影’正從那霧中緩緩走出。
直到此時,姚守寧所說的‘他來了’被具象化。
姚守寧因爲極度的恐懼,腦海一片空白,竟失去了反應力。
“姚婉寧!”
就在這個時候,陸執不知從何處爆發的力氣,一把將她的臉捂住,用盡渾身力量,將她僵硬的腦袋按轉向另一側:
“快走!”
姚婉寧?
這一聲急喊,終於將姚守寧因受到驚嚇而怔呆的思緒喊回來了。
在這個時候,世子怎麼會突然喊她‘姚婉寧’?
她生出怪異之感,但身體的反應遠比她略有些遲鈍的思維更快,她抖個不停,接着被人用力抱緊挪閃了半圈,藏在了後頭。
“姚婉寧?”
那濃霧中的人影已經越走越近。
地下墓葬之內,他走起來卻似是閒庭信步,顯然也聽到了陸執的急呼:
“竟然是姚婉寧?”
陳太微從濃霧中一個邁步而出,右手橫舉於胸前,左手揹負於身後,望着被陸執藏在身後的少女之影,那張俊美的面容上露出疑惑之色。
明明是在暗夜之中,可他的身周似是自帶光影,使兩人將他的面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
以姚守寧聰明,一下就明白過來,陸執這是有意想要誤導陳太微了。
陳太微對二人之所以窮追不捨,顯然是因爲辯機一族的緣故。
他興許是已經猜出了姚守寧的身份,所以數次三番恐嚇她、追殺她。
這個時候他趕來此處,恐怕是要驗證自己的猜測。
陸執故意叫出姚婉寧的名字,應該是要誤導他,試圖將禍水東引的。
想通了這一切,姚守寧心中又驚又怕。
她不怪世子這樣做,可陳太微這樣的危險人物,她又怎麼敢引他去尋姚婉寧呢?
一念及此,她下意識的張嘴,正欲說話,但陸執伸出一隻手,死死的將她嘴脣捂住。
“不,不不。”
她瘋狂搖頭,卻在世子力量之下難以掙脫,嘴脣被堵,她難以出聲,情急之下一口將陸執的手掌咬住。
少女這一口初時咬得極重,是爲了逼陸執鬆手。
可他擔憂姚守寧安危,任她緊咬,卻並不放鬆。
哪怕知道自己這樣做並不道德,事後可能會遭姚守寧埋怨,但他仍是死死將她的半張臉捂住。
“唔唔——”
姚守寧淚眼迷濛,咬了兩下,感覺到自己的唾沫之中似是嚐到了血腥味兒。
彷彿有她掙扎之下牙齒咬到了脣舌的傷,也有她咬傷了世子的手後,流出的血液與她的血相混合。
她心中痛苦難當,又氣又急,但越是如此,越發能感應到陸執對她的維護。
世子的心意十分堅決,他的力道壓得很重,她心中大痛,最終兩人對峙,她率先認輸,捨不得再咬世子,緩緩將牙齒鬆開了。
血氣涌進她嘴裡,她無聲的哭。
“姚婉寧,你快走,我會將他攔在此處。”
世子感應到她身體逐漸變軟,心中無端生出憐愛之心。
他掌心刺疼,但這些痛楚帶來的感覺,卻又比不上他指縫間沾染到的那些溼濡的淚水。
明明大戰在即,他卻罕見的分神:姚守寧怎麼這麼愛哭?
“別哭。”
他伸出去摸她的臉,以指腹將那些淚水擦去,遺憾於此時跟她說話卻無法喊她的名字,興許以後也喊不了了。
“我會將他攔住,你能出去的。”
陸執強行將心中生出的那絲古怪的悸動壓下,逼自己將手抽了回來,雙手握住了劍柄:
“你不會死在此處。”
“哦?”陳太微聽到這裡,微微一笑,偏了下頭:
“是辯機一族的預感嗎?”
他並沒有將舉劍的陸執放在眼中,彷彿對陸執的話感到有些好奇,甚至頗有閒情逸致與他攀談:
“如果是辯機一族的預感,那麼今夜姚大小姐可能確實不會死在此處。”
他面容略窄,一頭青絲綰了道髻,以簡單的木簪固定在頭頂處。
那眼中蘊藏着光芒,鼻樑高挺,嘴脣殷紅。
“可是太奇怪了。”
陳太微似是有些困惑:
“以我親自出手,在無人能援助的情況下,不是我自吹自擂——”他彬彬有禮的道:
“一個還未得到傳承的辯機一族,一個身纏妖蠱的天命之子,怎麼可能攔得住我,繼而從我手中逃脫?”
“妖道!”
陸執將長劍橫於胸前,哪裡有耐心聽他多說:
“要打就打,怎麼廢話這麼多?”
他似是被‘身纏妖蠱’幾個字戳中了痛處,二話不說,一劍斬出!
劍光化爲銀河,貫穿黑霧。
陳太微的身形被劍氣絞爛,化爲煙霞扭曲散開,接着身影出現在另一側處。
“我殺!我殺!我殺!”
世子一連斬出三劍,劍氣如虹,鋪織成一張密實的大網,將兩人與陳太微之間相阻隔。
他先前似是接連受制於那錢幣所化紫蝶,且被困地底迷宮,彷彿因妖蠱之事而實力大降,此時看來,竟是假裝的。
陳太微眼前全是劍芒所化白光,看不見兩道人影。
世子不再壓制實力,斬出數劍暫時困住陳太微,接着一抓姚守寧的手臂:
“走!”
他喊話的同時,長劍劈出。
劍氣貫穿地下迷宮的石壁,以摧枯拉朽之勢衝破泥層,硬生生被他砍出一條‘生路’。
陸執可不管哪邊是真的通道,反正一頓亂劈。
他氣勢激昂,此時終於展現出真正的力量,劍氣所到之處,以極其強勢的姿態劈出道路。
劍光直刺地底,受到這股可怕力量的衝擊,地底劇烈震抖。
陸執也不知姚守寧口中所說的通往皇宮的道路在何方,但他此時不吝體內力量,反正隨心所欲亂斬。
氣勁縱橫,形成激盪的氣流纏在兩人身側。
二人身影化爲疾風,飛快向前衝。
但陳太微在初時的驚訝之後,看到二人離去的身影,偏了偏頭,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他一甩掌中扶塵,指節微曲,結印道:
“乾坤無極,道法無邊。阻!”
那一聲‘阻’字一落,世子劈出的通道面前,飛濺的塵土一頓,接着頃刻凝結,化爲一堵泥牆,擋在兩人面前。
這一刻所有的動靜都消失了。
無論是地底迷宮的震盪,還是飛沙走石飛濺時的聲響,亦或是縱橫的劍氣發出的‘噝噝’聲,連帶着時間,好像一下都被凍結住。
本該被攔阻在二人身後的陳太微的身影離奇消失,接着前方黑霧翻涌,又有一道人影從黑霧中走出。
世子二話不說,立即調頭:
“開路!”
他劍氣貫出,新的通道重新出現,接着那陰魂不散的聲音再次出現:
“再阻!”
泥塵受陳太微所指揮,又一次化爲堅硬無匹的石牆,將二人去路封住。
同時黑霧又滾動,陳太微的身影在黑霧中成形。
身後的他氣息尤在,但前方的他同時現身。
兩個‘陳太微’滿臉微笑,望着中間的二人,露出饒有興致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