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前後,正是一天中最溫暖的時段。
晴日暖風,新柳半黃。
山字街,蕙質蘭心後院。
被厚重冬裝束縛了一整季的婦人們,今日大多換上了輕便些的春衫,露天坐在融融日光下,心情如同破土嫩芽,不由生出幾許自由雀躍的歡喜。
臨時搭起的竹簾後,琴鼓之音繚繞,頗有些古樸漢風之感。
在場婦人不乏精通音律的大家閨秀,馬上有人聽出,演奏的正是漢時名曲《陽關三疊》。
低聲議論剛起,卻見T臺上幾名身形高挑的女子邁着宮步緩緩走來。
這幾名女子將長髮挽成了大椎,椎中結絲繩,狀如馬肚,墮於腦後。
脣妝則塗了上窄下寬以近乎三角形的樣式,眉毛化的淡而細長。
幾人手裡都拎着樣式不同卻都有幾分古拙之意的手包。
身上的服飾也和齊周婦人有所不同,那衣裙通身緊窄,長可曳地,下襬呈喇叭狀。衣領交疊,領口露出兩層裡衣。
“漢時三重衣”
女人嘛,對服飾、妝容最爲敏感,馬上有人準確的說出了這服飾的名字。
甚至這髮型、妝造,都是漢時的。
能一眼看出來歷的,肯定是有些見識的,畢竟當下唯一能瞭解古人穿着的方法就是‘古畫’。
但古畫這種東西,可不是有錢就能買來的,需要一代一代人積累。
由此,家族底蘊深厚的世家女和商賈家的女眷便顯出了差別。
“漢時女子這口脂的塗法叫做梯形脣妝,也就是咱們如今說的櫻桃口。那淡卻細長的眉毛,便叫做遠山黛”
陳同知之妻譚氏,淺笑着向鄰座的西門夫人、徐夫人等人低聲講解道。
便是坐的稍遠些的朱夫人帶來的那些商賈女眷,也不由支起了耳朵。
你看!咱就說,令人搞的這個展覽會不簡單!
咱若沒收到請柬,豈能有機會知曉妝容衣飾的優雅歷史?
總之,講解者和傾聽者都挺滿意,前者藉此顯露了家世底蘊,後者覺得掌握了這冷門學識,往後再與旁的婦人聚會時,拿出來講講也能彰顯自己的見識。
這時,竹簾後的鼓點一緊,輕緩典雅的琴聲忽變成了某種吹奏的管樂,低沉悲咽,一股遼闊壯烈的味道撲面而來。
這次,就連譚氏都沒聽出是甚曲子,但大夥還是習慣性的看向了她,以待解答。
正覺難堪間,卻聽身旁的陳瑾瑜笑着替孃親解了圍,“娘,您故意不說可是要考阿瑜?”
譚氏一聽,便知女兒定是知道這樂器來歷才這般講,不由笑着道:“那阿瑜說說,這是何樂器?奏的又是甚曲子?”
“回孃親,這是篳篥,又稱悲笳。漢末由西域傳入中原,唐時宮廷民間廣爲流傳,若女兒沒聽錯的話,這曲子應該是《勒部羝曲》.”
似乎是爲了印證陳瑾瑜的話,走上T臺上的女子衣着果然變成唐朝典型的開胸衫,甚至還有些胡人裝束。
額頭上的花鈿、描成臥蠶一般的峨眉,這些典型的唐時妝造都證明了陳瑾瑜的判斷。
同時,模特手中還拿了符合每人衣着氣質的手包,或粗獷、或精緻。
“哎呀,陳小娘果然見識非凡呀!”
“也就陳同知賢伉儷才養的出這般博古通今的女兒.”
譚氏四周頓時響起一陣低聲議論,這議論聲不大不小,卻剛好能傳進譚氏耳中。
這邊的小小騷動,引起了不遠處的蔡嫿注意。
蔡嫿坐在院內居中稍偏的位置,她左邊是貓兒,貓兒左邊是那嘉柔公主。
臺上模特結合歷代服飾展示包包的法子,不但新穎,也顯得很有幾分格調,便是那公主也看得入了神。
蔡嫿隔着貓兒,眯着狐眼打量起這位皇家貴女。
這嘉柔,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樣,但‘站臺背書’這件事出人意料的完成的不錯雖然她身旁的王嫲嫲方纔私下討了些銀子,卻把嘉柔安排的妥妥當當。
讓她將手中的手包放在顯眼位置,她便雙手拎着一直將包包放置在身前。
讓她在此多待會兒,她便老老實實在蕙質蘭心內待着,既不急躁、也沒有露出過不耐煩的神色。
配合的很。
倒是一點沒有蔡嫿想象中的驕橫刁蠻。
蔡嫿不由對她多了幾分興趣,只是她看過去的眼神太過肆無忌憚,終於引起了貓兒的側目。
“這是當朝公主,蔡姐姐一直盯着人看作甚?”
貓兒微微偏了頭,用極小的聲音勸道。
覺着有些無聊的蔡嫿慵懶地伸了個懶腰,低聲回道:“那你陪着吧,我去後頭看看玉儂”
說罷,也不管貓兒同不同意,起身往臨時變作了更衣室的偏房走去。
既然這手包生意說過要交給玉儂打理,她自然上心的很。
今日這場展覽會雖有陳初幫她出主意,但許多細節還是玉儂親自敲定的,比如穿什麼樣的衣服、現場用什麼的音樂,都是她和陳瑾瑜查看了好多古籍、字畫才親自搞出了模版。
甚至那手包的製作,玉儂也深度參與了設計。
偏房內,忙碌異常。
剛剛從T臺下回來的模特們正在快速更衣、變換妝容,便是有幾位專門幫模特換妝的女子在,也險險忙不過來。
親自在此盯着的玉儂乾脆自己上手,一手拿了口脂、胭脂幫人補妝,口中還叼着一根髮簪。
待模特梳好新發式,便趕緊將髮簪別在模特髮髻中。
閒人蔡嫿進入偏房後,無論站在何處都礙眼又礙事,終於惹的玉儂不滿道:“蔡姐姐,你沒事去旁的地方玩呀!我這裡忙成甚樣了?伱還來添亂!”
“???”
人家進來後明明一句話都沒說好不啦,怎麼就添亂了?
蔡嫿微惱,擡手給陳記蜜桃臀上來了一巴掌,悻悻離去。
隔壁,是剛剛完成演奏,替換下來休息的梅瑤姑娘。
蔡嫿像個無所事事的街溜子似的,扭着腰晃晃悠悠的走了進來。
梅瑤來蔡州時間不長,對當地婦人不熟,卻也知今日來此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不由起身率先一禮。
蔡嫿掩嘴嬌笑,忽道:“你,便是被我家侯爺贈詞的梅瑤姑娘呀?”
‘我家侯爺’四字已表明了眼前這嬌媚女子是路安侯家的女眷,梅瑤不禁緊張起來。
雖然她和路安侯之間清清白白,但有了贈詞之事,旁人未必會這樣認爲。
眼下對方家的女眷專門尋來,梅瑤自然害怕被打罵羞辱。
不想,蔡嫿上下打量一番後,卻道:“怪不得我家侯爺對你念念不忘,果真生的標緻哩。”
“侯爺對我念念不忘?”梅瑤訝異道。
上月詩會,陳初現場與她作詞,梅瑤還真的心動過。
可誰知道,事後那路安侯卻像是將她忘了一般,再沒找過她。
蔡嫿卻沒接話,反而對屋內其他等待演奏的樂妓道:“你們先出去吧。”
俄頃,樂妓魚貫出門,最後那人還懂事的帶上了門。
屋內只剩了兩人,蔡嫿慢悠悠扭到椅子旁坐了,梅瑤站在原地又開始忐忑起來,卻聽那蔡嫿忽道:“你,想不想幫侯爺做事?”
梅瑤整日接觸達官顯貴,自是有幾分機靈,馬上警惕道:“梅瑤不過一介蠢笨弱女子,哪裡有本事幫侯爺做事呀。”
對她反應早有所料的蔡嫿笑了笑,不疾不徐道:“不讓你白做,你若有意,我幫你在東京城開間閣子,讓你做老闆,如何?”
“.” 東京城開閣子的花費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梅瑤這種熟稔混跡紅塵、遊走各位公子之間的女子,表面上感性多情,實則內裡最爲現實。
‘開間閣子’這種事,聽起來是誘人,卻不是那般容易的。
大概看出了蔡嫿的意圖,梅瑤也放鬆了下來,施施然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笑道:“這位夫人,你莫非不知奴背後的東家是誰?”
見她這般,蔡嫿非但不惱,反而愈加相中這梅瑤,不由笑道:“你的身契不就在和樂樓麼?”
“不就在?”梅瑤詫異的看了看蔡嫿,一來驚訝對方對自己瞭解頗深,二來驚訝對方說起這和樂樓漫不經心,便提醒一句,“夫人可知這和樂樓背後的東主是誰?我們和樂樓的姑娘若無東主點頭,誰也得不來自由身”
“這倒是~”
蔡嫿卻道:“我若有法子幫你討了身契呢?”
梅瑤一怔,以爲對方沒聽懂,呵呵笑了兩聲,“夫人果真知道奴婢東家是誰?”
蔡嫿點點頭,伸出食指,笑嘻嘻指了指天,只道:“宮裡的,如今正好在蔡州”
說罷,又豎起三根手指。
宮裡,行三,在蔡州.說的不就是三皇子麼。
梅瑤不禁一驚,若說這女人不知通過甚法子瞭解了和樂樓背後東主是三皇子,還勉強說的通,可她知道了卻依舊篤定能幫梅瑤討來身契,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梅瑤一時竟不確定眼前女人是來尋自己開心,還是真有通天手段。
見她沉默不語,本就沒打算一次功成的蔡嫿也不再勸,只反手從髮髻間拔出一根碧玉簪,隨手在桌角一磕.
‘叮咚~’
一聲輕響,一根碧綠通透的頂級玉簪應聲斷爲兩截。
便是在東京城見慣了奢靡無度的梅瑤也嚇了一跳。
當下,在女子面前毀掉一支好首飾,不啻於後世當面刪除男人電腦中500G島國學習資料
梅瑤不由憤慨道:“夫人,這是爲何?”
蔡嫿卻隨手將那半截簪尾拋了過去,自己留下了簪首,眯眼笑道:“我說了能幫你討來身契便能做到。待你得了自由,自會有人找上你,給你開起新閣子,到時大把銀子等你賺,自己能賺來銀子,不比攀了某家公子做姨娘快活?這半截簪子你留好,以後,會有人拿着我這半截斷簪,去東京城找你,此乃信物”
阜昌十一年二月初八這場展覽會,也叫做‘蔡州時裝手包春季新品秀’非常成功。
當日,被嘉柔公主一直拎在手中的‘花容.唐風麂皮狐絨’手包,售價高達八十八兩一隻,卻半日售罄。
就這,還有好些沒搶到的婦人託了關係找到玉儂,想要買上一隻,可玉儂卻道:公主同款限量發售,因宮廷皮匠大師每年只能做出六十六隻
想要,只能等明年了。
哦,對了,今年秋季還會有新品發佈會,屆時大家多留意。
限量誒!更加彰顯了公主同款的珍貴。
買不到同款,只能退而求其次買些蔡三娘子、陳姨娘當日拎在手裡的同款包包。
淮北貴婦之間,迅速掀起一陣‘拼包’熱潮,每每說起自己重金購來的包包,總會忍不住低調炫耀這包的來歷。
像什麼‘此狐皮乃北地白狐,需經三年生長、三年陰乾、三年鞣製、一年製作.’
什麼‘此包乃是原周國宮中大匠親手所作,這名大匠祖上服務皇室十餘代,當年周國皇后親用的皮具便是出自該大匠之手’
潛臺詞便是,當年皇后用啥我用啥,當朝公主用啥我用啥。
就突出一個尊貴!
至於她們是怎麼知道的這些信息的,大多來自於陳同知愛女陳小娘的科普.人潁川陳家的女兒,見多識廣,她說的,自然是對的!
如此氣氛烘托下,那些沒能收到請柬的富戶夫人更坐不住了。
她們這些人,大多有個共同點,那便是有錢、卻在夫人中的地位不算高。
如今這花容包包成了身份象徵,更加讓她們垂涎欲滴。
城中徐記染坊的東家娘子在家哭鬧幾日後,那徐掌櫃耐不住,只得求爺爺告奶奶,從某位參加了新品發佈會的親戚手中轉購了一隻公主同款。
那親戚也是敢開口的,原價八十八的包包,她竟加價一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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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八兩,幾乎是徐家染坊整月利潤!
被徐掌櫃罵做‘敗家娘們’的徐娘子卻不管恁多,得了手包後,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也不哭不鬧了。
整日拎着那包包在孃家姐妹、閨友親戚面前晃悠,見人就會科普一番‘此皮乃北地白狐皮,需經三年生長.’、‘此包乃是原周國宮中大匠親手所作.’
名爲科普,實則炫耀。
卻也因此像傳染病一般,勾的孃家姐妹、閨中密友心癢難耐。
一時間,蔡州乃至周邊府縣的夫人們雲集山字街‘花容時裝箱包’專營店。
可這店鋪也奇怪,經常斷貨,就連想去店內看看擺放着的樣品都要預約。
問及因由,那店裡的女掌櫃便會笑吟吟解釋道:每位顧客入店,都會安排一名侍女專門爲客人講解,爲了不影響各位貴客的體驗,店裡每個時辰最多隻接待十人
看看,這就叫專業!
至三月,貓兒召集蔡嫿、玉儂在家裡盤了一回賬。
她們知道這包包不少賺,盤完賬後也傻了眼.短短一月,盈利過萬兩。
貓兒和蔡嫿經手過的流水,早不止這些,但任何一樁生意也不如這樁生意掙的輕鬆啊!
果然,官人所說的‘女人錢最好賺’一點沒錯。
“姐姐姐姐,咱讓常貴常皮匠他們再招些人吧!如今店裡整日缺貨,多產些纔好多賺呀!”
三人盤腿坐在大牀上,貪心不足的玉儂放下賬本後激動提議道。
“屁!他說了那麼多,你這豬腦子一句沒記住!這叫飢餓營銷!若大量產出,人手一隻便顯不出咱這包包貴重了!”
玉儂被蔡嫿罵了,嘟嘴委屈吧啦的看向了貓兒,這次貓兒也幫她說話,軟軟批評道:“蔡姐姐說的對,這事你在打理,千萬莫貪,壞了咱家招牌。”
說罷,貓兒感嘆道:“此次這般順利,多虧了嘉柔公主呢,改日咱去登門道謝。”
“晚了~”
盤腿坐的有些腿麻的蔡嫿說了一句,抻開一雙大長腿牀上明明地方很大,蔡嫿卻偏偏將腿放在了玉儂的大腿上。
玉儂剛被蔡嫿罵了一回,自然不願被菜花蛇用腿壓着,當即抱着蔡嫿的腿挪開了。
可蔡嫿卻如同逗孩子一般,笑嘻嘻又將腿放了上去。
如此兩次三番,玉儂又一次嘟嘴看向了貓兒,告狀道:“姐姐!你管管她呀,老是欺負我!”
“別鬧了。”
貓兒無奈一笑,在蔡嫿大腿上輕打一下,又道:“晚了?是甚意思?”
蔡嫿這次終於不再用腿壓玉儂,卻又用緊貼後者屁股的腳趾在陳記蜜桃臀上勾了兩勾,再機敏躲開玉儂生氣的巴掌,這才心滿意足道:“三皇子和嘉柔公主昨日已離了蔡州,返回東京了。”
“怎這般突然?”貓兒奇怪道。
皇子離去,按說蔡州府衙該有一番安排纔是,不該就這麼悄默聲的走掉。
蔡嫿換了個舒服姿勢躺下,神秘兮兮道:“據說,咱這皇上前幾日忽然得了痹症.”
“痹症?”貓兒心下一驚。
雖然她從不主動過問官人公事,但經年累月耳濡目染,也對天下之勢有幾分瞭解。
如今齊國遲遲未立太子,大皇子常年領軍在外,這三皇子眼瞅也不是省油的燈
痹症又是急兇險的病症,搞不好,齊國就要生亂。
她纔不關心誰做齊國皇帝,也懶的操心齊國皇帝死活,只是,以官人如今之勢,齊國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都要將他裹挾其中。
本來因包包大賣而來的好心情,瞬間被這個消息破壞殆盡。
躺在旁邊正悠哉晃腿的蔡嫿見狀,奇怪道:“貓兒,你怎了?聽了這好消息還不開心?”
“好消息?”
貓兒不懂蔡嫿的腦回路,蔡嫿卻也不懂貓兒的想法,不由隱隱興奮道:“這難道不是好消息?齊國若生亂,豈不是他借勢乘風起,扶搖九萬里的機會?”
貓兒看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亂的蔡嫿,悠悠嘆道:“好不容易過了幾個月安穩日子,若再有變故,只怕官人又要沙場征戰.”
“這有甚,男人若不去沙場求功名,難不成整日窩在錦繡香帳裡麼?”蔡嫿滿不在乎道。
她這態度,登時惹得貓兒有些不快了,“那是你我的男人,你就不擔心他丟了性命麼?”
“且~有甚好怕?”
蔡嫿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天經地義一般道:“若他勝,咱跟着享福。若他敗是蔡州城頭不夠高摔不死?還是滾滾濡河淹不死?到時隨他去了便是,反正有這幾年快活,老孃也過癮了,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