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安自打六月抵達臨安,有兩個月的時間未領任何實職。
直到陳初對江南士紳動手,才讓他以縣公的勳貴身份‘暫’領了刑部職司。
關於這點,陳景安自然明白因由東京那邊,兄長權知開封府、兼刑部尚書。
臨安這邊,陳伯康是當朝財相,雖是遠親,但陳伯康畢竟也根出潁川。
這般情況下,皇上已幾乎不可能再委陳景安重任.待臨安大案一了,陳景安要麼爵位再升一升,但逐漸遠離核心決策圈。
要麼,被安排進國子監之類的地方,搞學術研究。
以上兩種選擇,對剛剛不惑的陳景安來說,都不太甘心。
所以陳伯康那句‘辭官歸鄉’便是他拋出的條件.你幫我勸勸陛下,我給你讓路。
不過,陳景安也不是一個容易被說服的人,只見他稍一沉吟,卻像是聽不懂似得回道:“蔡相年已花甲,仍在爲國事奔波,陳公方到知天命之年,當以蔡相爲榜樣.”
“柳川先生呢?”
恰好,殿內傳出了陳初疑惑的聲音,陳景安快速朝陳伯康一拱手,藉機入內。
甫一入殿,卻見站在御階前的陳初臉上帶有喜色,旁邊的蔡源的正在快速瀏覽着一份公文。
“先生看看,福建路剛剛傳回的六百里加急軍報.”
陳初伸手指向蔡源手中的軍報,正好後者看完,遞給了陳景安,而後躬身朝陳初見禮道:“恭賀陛下!此戰過罷,東南指日可安!”
僅聽這對話,陳景安也猜到了戰報必然和逃至福建路、江南西路交界的周帝餘孽有關,粗略一掃,果然如此。
由彭二撰寫,辛棄疾、韓世忠共同署名的戰報稱:自上月彭二率主力進至兩路交界後,經數次交戰,將周軍主力驅趕至東南。
本月中旬,周軍主力退守詔安九侯山,身爲東南督撫的彭二命史大郎率水軍,會同泉州市舶司稅警總隊張寶部,乘船繞至周軍側後登陸。
兩軍於八月二十日,同時發動進攻。
周軍不防背後之敵,頓時陣腳大亂,經兩日激戰、追擊,一舉擊潰周軍主力,陣斬七千餘級,俘檢校太尉、殿前指揮使張奎、浙東大紳虔律之、江南東路豪紳章俊、荊湖路崔毓文以下,軍將及其家眷共兩萬餘
以張奎部爲主力、糾集了三地民團的周軍,攏共也就三萬多人,這一下,可以說已徹底撲滅了周國死灰復燃的可能。
惟一的缺憾,暫時未能在屍首和俘虜中找到周帝和秦會之的身影。
但少許遺憾依然不能掩蓋此次大勝的事實!
此戰過罷,環伺天下,已再無強敵,一個北起遼東、南至廣南的遼闊帝國版圖基本奠定。
“恭賀陛下!自此我大楚金甌無缺!”
陳景安一聲高頌,一揖到底。
“哈哈哈”陳初朗聲一笑,擡手扶了陳景安,想說‘金甌無缺’遠未達到。
但延德殿作爲類似辦公書房的存在,本就不大,殿內高聲說話,殿外清晰可聞。
陳初未及開口,跪在殿門一側的陳伯康用膝蓋撐地,幾下橫移到了殿門正中的位置,只見他雙手平舉、而後貼地叩首,來了一個罕見的大禮,口中卻喊道:“恭喜陛下啊!陛下武功堪比漢武唐宗,文治遠邁文景二帝,當封禪泰山,以表功績!”
“.”
便是近年來聽過的肉麻馬屁不少,陳初依然覺着尷尬了,便沒搭理主動加戲的陳伯康,反倒對陳景安和蔡源解釋道:“朕可沒讓他跪,是他自己一直跪在殿外不走。”
他話音剛落,卻又見小乙快步走進了延德殿,抱拳道:“陛下,六百里加急!”
兩封加急間隔時間這麼短,陳初只當福建路戰局又有了新的變化,當即道:“東南又有軍情了?快快呈上來。”
小乙雙手捧着一封書信上前,口中卻道:“是蔡州的消息,通過軍統渠道急遞。”
“哦?”
蔡州消息?陳初一聽便猜到了某些可能,不由朝蔡源笑道:“許是家裡又有了喜事。”
陳初展信一看,果然是貓兒經十年苦練出來的那首娟秀小楷,只讀幾行,嘴角便忍不住揚了起來,“哈哈哈”
天子無私事,蔡源也知道蔡州有兩位妃子懷着身孕,見陳初那發自內心的喜悅模樣,不由笑道:“可是宜妃又爲陛下添了兒女?”
“哈哈哈,韓國公猜對了!玉儂於二十三日誕下一子,母子平安,嘉柔也在同晚誕下一女,同樣平安無虞”
陳初像是普通人家的父親一般,頗有點急於分享的意思,將書信遞給蔡源道:“韓國公看看,皇后的親筆信,讓朕給孩子起名字呢,哈哈哈.”
一封家書而已,對陳初來說自是珍貴無比,但對旁人來說,實在沒甚好看的。
可蔡源卻不掃興,笑呵呵接了,細細看過,連稱:“前線捷報方至,陛下又喜得一子一女,可謂喜上加喜”
陳景安也主動湊過來看了看書信,也笑道:“江南初定,也算一喜,說起來是三喜臨門了!”
“哈哈,蔡相、陳大人待會留在宮裡用膳吧,陪朕吃上幾杯。”
心情大好的陳初發出了邀請。
正此時,卻聽跪在殿外的陳伯康喜氣洋洋喊道:“啊呀!又添皇嗣,乃是國家興旺之象啊!如此三喜臨門,陛下當大赦天下,萬民同賀之!”
跪了整整一上午,陳伯康面容憔悴,可那臉上偏偏又是一副升官發財死老婆的喜慶神情。
只不過,這藉着‘萬民同賀’的‘大赦天下’,未免意圖太過明顯。
陳初似是不想在這個家中剛添了孩子的當下,討論江南官紳一事,只望着陳伯康悠悠道:“難爲陳公如此處心積慮了”
“陛下!臣發自內心爲陛下歡喜!”
說話間,陳伯康擠出兩滴淚,又道:“臣也爲宜妃歡喜,臣聽聞宜妃母子平安,竟有些難以自已”
“.”
早年陳初尚在蔡州任都統時,便有過玉儂身世的傳聞,但玉儂那‘陳’姓氏她自己隨陳初取的,此事根本無法分辨真假。
此時聽陳伯康又隱晦拿此說事,陳初擺擺手打斷道:“行了行了。陳相若有興致,便留下一起吃一杯.”
“陛下是答應老臣的請求了?”
他的請求,自然是‘不將兩案繼續擴大化’,便是陳初心裡早有計較,也不由被陳伯康氣笑了,“誰說答應你了?”
陳伯康神色一黯,今日,他已徹底舍了麪皮,若如此還無法改變陳初心意,那他就真的沒辦法了。
正絕望之際,忽聽陳初又道:“查,肯定是要查到底的。但朕可以答應你,只誅以謝擴爲首的數家主犯,餘者,朕可留其一命。”
“!”
陳伯康愕然擡頭,從他耍賴一般跪在延德殿外不起,便沒想過替謝過等人求情,他想要達到的目的,便是停止擴大化、少殺些人。
畢竟,如果衆官皆按謀逆論誅九族的話,此次兩樁大案,起步萬人喪命,多者,十餘萬人受牽連人頭落地也不稀奇。
是以,此時聽陳初講可留其一命,已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結果之一。
“陛下.謝陛下洪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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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康看着陳初不耐且不悅的神色,已知雖達到了一定目的,往後自己的仕途只怕也要戛然而止了。
不由想到了多年來相處的點滴,從淮南初遇,到後來被他認定爲能重振漢家雄風的君王,再到此時漸行漸遠。
陳伯康乾裂嘴脣一陣哆嗦,眼眶忽然紅了。
陳初側身,不再看向陳伯康,卻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陳大人也需幫朕再做一件事。”
“陛下請講.”
陳伯康趕忙斂了方纔情難自已的情緒外露,認真回道。
“曹公公,取南海輿圖來!”
不多時,曹小健帶着兩名宮人從延德殿的書架中捧出一個迭成方塊的絲制輿圖。
曹小健又喊來兩人,由四人合力,方在龍椅後的牆上展開一張足有一丈三尺寬、丈餘長的巨大輿圖。
陳初走至圖前,望着從大陸延伸出來的中南半島、大小不一星羅棋佈的南海諸島,沉吟良久,忽地伸手指了指中南半島最南端和輿圖右側一片破碎不堪的島嶼,道:“此處名爲星家坡、此處名爲呂宋諸島.罪官家眷可免死罪,卻要發配至此,建立據點。爲我大楚在海外開疆拓土!”
已進入殿內的陳伯康因跪的太久,一瘸一瘸走到輿圖近前,面色重新凝重起來。
如今,便是發配至廣南西路那種煙瘴之地,對官員來說都是九死一生,更別提蚊蟲肆虐、煙瘴更甚的南海諸島了。
除了惡劣的自然條件,還有當地生番土著,同樣也是一個巨大威脅。
見陳伯康認真觀圖,未作表態,陳初負手道:“陳公若答應作我大楚南海總督,朕便將罪官家眷交給你。”
說罷,陳初望着輿圖忽地一嘆,口吻柔和下來,“朕猶記當年,與陳公談起要在海外廣宣教化,揮灑我大楚人文光輝,彼時,陳公可是曾對朕許下過豪言壯語。”
話說的好聽,可這所謂南海總督,不過是領着一幫罪官家眷去那煙瘴之地和茹毛飲血的生番搶地盤!
陳伯康作了一輩子官,沒想到臨老了竟要化身土匪。
日後還能不能活着回到江南都不好說便是那些罪官家眷,發配過去後又能活下幾人?
陳伯康一度認爲,陳初是不想揹負殺戮過甚的名聲,藉此讓衆人過去自生自滅。
但他也知曉,皇上既然說出了口,便是給他的唯一選擇,思量許久後,終道:“陛下,老臣可領此命,但老臣有一個條件。”
“說吧。”陳初面色緩和許多,也重新有了笑容。
“罪官家眷中多老弱婦孺,不但缺乏建立據點和墾荒勞力,若遇生番襲擾,也缺自保能力。陛下需再讓老臣在全國牢獄中挑選些精壯男囚,帶去南海。”
陳伯康擔心陳初不答應,特意解釋了自己的動機,不想,陳初哈哈一笑道:“好!朕不但會挑選些精壯犯人給你,恰好今日福建路大捷,所俘獲兩萬將士剔除了中上軍官後,一併交與你,如何?”
陳伯康聞言一喜.這自然是極好的!
有了這些人打底,總能在南海站穩腳了吧!
“陛下,還請爲老臣備好可撐一年的糧草”陳伯康順杆爬了起來。
但他這請求也並非胡亂張口,罪官家眷連同軍士,至少有三四萬人,陳伯康手中有糧,方可統御軍民。
這回,陳初卻搖搖頭,伸出三指道:“朕最多給你三月糧草,至於糧草缺口”
陳初大手一揮,覆蓋了整個輿圖,“南海諸島,蕞爾小國、生番部落比比皆是,若糧草不足,陳公不會去搶麼!”
“.”
你聽聽,這是人話麼!
咱好歹是禮儀之邦的君王,竟鼓動臣屬劫掠?
見陳伯康面色尷尬,陳初輕咳兩聲後又道:“可以一邊搶,一邊廣宣教化嘛咱們漢人的綢緞絹帛、美酒華服、詩書禮儀,精美絕倫,對不開化的生番來說,便是天上神仙才可享用的神奇之物生番部族衆多,不聽話的剿之;聽話的,陳公便擇其優者教化,日後讓其迴歸部族,陳公助其掌控部族,方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說着,陳初又指向中南半島南端道:“星家坡虎踞馬六甲海峽,泉州市舶司大量出海船隻需途經此地,在此建立一個淡水、糧草補給點,便可活民數千.
此地爲紅河三角洲,土地肥沃、雨水豐沛,占城稻可一年三熟甚至四熟,佔據此地糧食無憂矣。
此處盛產寶石
此處盛產香料”
歷朝歷代脫離不了治亂循環的怪圈,最關鍵的原因便是承平日久後人口暴增後導致的內爆。
但華夏作爲一個農耕聞名,百姓戀鄉情節極重,若非活不下去,很少有人願意背井離鄉討生活。
而罪官家眷和俘虜、囚犯因有罪在身,無法自主選擇,便成了最適合前往南海創業的羣體。
他們打下基礎,南海有了生機、商機,更容易吸引部分百姓走出去闖闖,以緩解江南人口壓力。
在場三人,皆是當下時代的精英,有了陳初這番嚼碎了胃進嘴裡的殖民攻略,自然不難理解。
已迅速進入角色的陳景安,當即抓住了拓疆南海諸島的一個重點,只道:“陛下,南海地理破碎,海疆萬里難以設防,若必要時,需有史大郎水軍助戰最好,能有一部水軍常駐星家坡。”
“準了。”
說到此事,陳初笑了笑,“久聞南海海盜猖獗,屆時陳公摸清了情況,可遣水軍出戰剿匪,所得財貨,三七分成三成留於你南海總督府,七成上繳國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