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衝上樓梯,直奔進大哥的臥房,大喊一聲:“大哥,瀋陽是怎麼回事?這是真的嗎?子卿哥不會下不抵抗命令的!”
大哥驀然回首,憔悴的面容,身後是空曠的屋子。
梳妝檯上空空如也,漢威臨離開家時見到牀邊那個從英國託人捎回來的baby牀也不見了。空蕩蕩的牀,上面只剩一隻枕頭,一個被子。
“我玉凝姐姐呢?”漢威脫口問。
“不該你過問的事就不要問,閉住你的嘴。如果你開口也是於事無補,就去幹一些你所能及的事去。大哥伐了,你下去吧。”大哥下了逐客令。
看來離開家的這段時光,家裡也發生了大事。玉凝姐姐的被褥不該被撤走的。記得玉凝姐懷孕的那段時候,大姐過分的要求玉凝姐同大哥紛紛,說是爲了胎兒好。好不容易爭取到大姐讓步,如今玉凝姐難道又同大哥分房了?可是爲什麼從回家開始就沒見到玉凝姐的蹤影?玉凝姐即將臨盆了,她會去了哪裡?
漢威剛要開口多問,但大哥愴然的表情令漢威恐懼。大哥很少如此失態,那神色真是令人震撼。
漢威退出房間,緩緩的走向自己的房間,鼻子一酸,眼淚忽然落下來。
再也不會出現小盟哥的身影,還記得小盟哥那次被胡大哥打了軍棍,扶了樓梯上樓時那倔強執拗的神情,那一步步腳步聲似乎還在耳畔縈繞。
“你表哥的後事處理的如何了?”大姐鳳榮跟在他身後問。漢威就怕人提到小盟哥,居然大姐還如此不長眼的追問他。
漢威漠然的望了大姐一眼,揉揉眼睛說:“葬在西山墓地了。馮老和夫人去了瀋陽,去收拾小盟哥生前的遺物。”
說到這裡,漢威猛然一驚,瀋陽,馮暮非和夫人在瀋陽,可是瀋陽現在已經在了日寇的鐵蹄下,他們二老不會有事吧?老年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本來就慘絕人寰,如果再在瀋陽遇險,簡直就是禍不單行了。但漢威如何能不擔心呢?
“我玉凝姐呢?”漢威反問。
“虧你還惦記她,她險些沒把亮兒害死。那個惡毒的後孃回她孃家了,也是她家活該倒黴,倪家偌大的產業很多投資在瀋陽開工廠,這回是倒黴了。你姐夫若不是聽了我的勸,早早撤了部分的廠房,怕也是要損失慘重了。”大姐暗自得意的炫耀。
“要說小胡看上去聰明機敏,怎麼也是個糊塗蟲。祖宗的家業都在東北,這回就白白送了日本人了,天生的敗家子。難怪咱們爹在世時,最討厭你大哥和你七叔和他往來。”鳳榮罵咧咧的下樓,漢威心裡揪得難受,已經不知道該去擔憂誰好了?他不知道子卿哥作何打算,竟然不抵抗,但願一切事出有因,一切是誤會;他也不知道玉凝姐犯什麼小姐脾氣要回孃家,在這多事之秋給大哥添煩堵;他更不知道馮暮非夫婦未卜的生死。
“乖兒,你還不老實回房裡去,沒看大舅的臉沉得陰雲蔽日了。大舅不痛快,在好的出氣筒就是你。”娟兒同漢威逗鬧着。漢威卻毫無心情。
※※※
車行駛在擁擠喧雜的逃難人羣中,馮暮非緊摟着一身黑紗的夫人,他們是去瀋陽爲兒子收拾遺留的物品,順便最後再看一眼盟兒辭世的那個場所,卻不料趕上了“九一八”事變。
馮暮非是中央大員,只能謹慎的喬裝逃出瀋陽,爲了避免意外,車都是換成了平常的轎車。
侍從官馮河不停按着喇叭,驅散着逃難的人羣。
車猛地停住,或是由於慣性的緣故,馮暮非撲向前面的車座靠背。
“老馮!”馮太太扶了馮暮非一把。
“沒關係!”馮暮非揉揉頭,蒼白的兩鬢顯得格外衰老。
“他孃的!又堵上了,滾開!滾開!”馮河咆哮着。
“怎麼這麼亂?”馮太太拉下車窗向街上望去,哭聲加聲一片,通道並不寬,加之是通向火車站的唯一要到,更是壅塞不堪。
馮太太的目光忽然停在道旁石階上一個乞丐身上。
“大哥,你看那件風衣!”馮太太的驚叫,引得馮暮非側目順了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石階上,倚着扇漆皮剝離的破門坐着一個衣衫破舊的乞丐,低着蓬垢如蒿的亂髮,消瘦的雙腿叉開着,褲腳已經撕磨成碎片,雙腿間放着一頂破飛行帽,似是討飯的碗,尤爲矚目的就是身上那件已經髒爛的美式深灰色風衣。
“盟盟~”馮太太心向下沉,喃喃的問馮暮非:“老馮,或許,或許是盟盟呢?”
“不會!”馮暮非咬咬牙道。他不相信碧盟會淪爲乞丐而不回家。
“見鬼吧?”馮河不容分說,開車擠出人羣。
“鬼才信碧盟回在這裡,便是死他也不會在這裡當叫化子吧?你們真是想瘋了,痛極虛幻了。”
馮暮非安慰着夫人,車開出去一段,馮暮非忽然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馮河,掉頭!回去。”
馮河張張嘴,還是不敢說什麼,掉頭又會到那好不容易擠出來的人羣。
“回去!”
馮河無可奈何地捶了下喇叭,將車擠回去。
“快些,火車不等人,都是難民。”
車才停下,馮暮非和夫人跳下車,那乞丐仍然在破門邊。
走近前,馮暮非放緩腳步,他看着眼前埋着頭的乞丐,敞披着碧盟那件很喜歡的灰色美式風衣,風衣雖然已經破舊,但仍掩不住那歐美軍隊流行的樣式,左領上彆着個金鷹的領針。那是碧盟航校的徽章。
腿上那條黑色的吊帶西褲,風衣裡那依稀辨得出底色的淺藍色襯衫,在那天晚上回家道別時,碧盟穿的就是這身,他曾親手爲受傷的碧盟脫下這身衣裳,碧盟那冷傲的雙眼,無奈的目光,如何能忘懷呢?
“盟兒!”馮暮非沙啞的嗓音顫抖道。
那人沒有擡頭,紋絲不動。
馮河不耐煩的從車裡下來,伸手擡起了那乞丐的臉。
衆人驚詫了,不是碧盟,那是一張醜怪的面容,馮暮非無比沮喪。那乞丐癡癡笑望着他們。
“小子,你這身衣裳哪裡來的?”馮河問。
那人只是望着他們傻笑。
“他孃的,啞巴一個!”馮河罵道,催了二人上車。
馮夫人不甘心的試圖再和乞丐溝通,但是徒勞。
馮暮非木然的坐着,車沿着擁擠的大道分開人流行進。馮暮非兩行清淚四下望去,淚水隔斷了來路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