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做賊心虛,可是漢威沒有做賊,卻也覺得心虛。
自從楊家老宅發現寶庫,全家上下貌似平靜中卻透着歡喜,但漢威總也高興不起來,人也顯得蔫蔫的。
有時候大哥無意間提到這詭異的老宅寶物,漢威就覺得周身的汗毛都在蒸汽。
大姐鳳榮寬慰說,定是楊大帥這個當爹的在地下良心發現,覺得虧待了漢辰這個長子,才顯靈指點了冥冥中的寶物,爲漢辰解燃眉之急。
娟兒則說,一定是外公在地下不捨得賣掉這老宅,才弄出這麼多金磚寶物來保留老宅。
只有漢辰搖頭說:“怕這些東西不是爹埋下的,很可能是楊家祖上哪一代埋在了地下的。估計是撒手人寰時倉促,沒來得及交待。只是漢辰不理解既然是藏寶,因何藏得這麼淺,密室裡面有一批,外面還有這些箱子金磚,看來成色還頗新。”
漢威聽得肝膽發顫,大哥果然火眼精睛,什麼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這麼推算,怕是爺爺藏的寶貝。聽說爺爺那時候很揮霍,自己敗家,對爹去很吝嗇,爺爺是抽大煙玩女人,五毒俱全。”鳳榮挖苦說。
“大家,離地三尺有神靈,不要亂講。”漢辰嗔怪的提醒。
鳳榮滿不在乎的揮着扇子叨唸:“實話,怕什麼。再說了,也就是爺爺去世的早,不然也能對你這個長孫寵愛些,震懾着爹一些。”
“大姐!”漢辰掃了一眼一旁的娟兒、亮兒和小弟漢威,示意大姐嘴上有個把門的。
鳳榮卻自嘲的說:“不過這話說得也是,你說爺爺對爹都那麼兇巴巴的盯賊一樣,也不知道他老若是見到了大孫孫會如何?”
一句話似乎勾起了漢辰對那段往事的遺憾,沉默不語。
“我孃家在城裡有幾處銀樓,不如我喊了掌櫃來變現這些金磚吧。”玉凝提議說。
鳳榮一瞪眼,奚落說:“倪家的買賣我們可是不敢沾惹,小弟那次不就險些被你弟弟倪爾傑騙得血本無歸。”
本來是喜事,鬧得不歡而散,漢威看到玉凝姐賭氣的拖着笨重的身子上樓,大哥卻也裝聾作啞的不插話。
洽談變賣金銀寶物賑災的事就被大姐夫儲忠良包攬下來,聲稱一定以最好的價格解決了龍城災民和堤壩加固問題。
漢威雖然覺得這件事做的漂亮,也達到了目的解決了賑災款的難題,可是每一想到那些鴉片煙磚,就心裡忐忑不安。
晚上睡覺前,漢威依例去大哥房裡請安。
漢威調皮的壞笑,沒有敲門就溜進大哥的寢室,這通常是要在大哥心情好的情況下才不會同他計較。
漢辰一身睡衣從櫛沐室出來,瞟了漢威一眼說:“鬧夠了?去睡吧。”
漢威心頭一顫,莫不是大哥察覺什麼了?
“你編謊話退了災民請願的事,此事不宜再提。今天毛興邦打來電話詢問我請願流民的狀況,大哥都沒好意思言明這難民是如何自行退散的。”
漢威這才長出口氣,原來大哥是在擔心他前幾天讓那五爺裝難民的“詭計”。不管怎麼說,略施小計竟然智退了那些被日本人愚弄而圍攻省廳找大哥請願的難民,這樣不僅暫且爲大哥解了修西龍鐵路之圍,大哥也不必爲此天天頭疼,夜不能寐了。
大哥雖然表面在呵斥他,但似也對漢威劍走偏鋒的妙計頗爲嘉許。
漢威略放下心,看來大哥還沒察覺老宅藏大煙磚的事情,於是鬆口氣逗趣說:“威兒哪裡是鬧,不過是效法古代聖君霸主的做法爲大哥分憂解愁罷了。”
“呵呵~你倒說說看,古代哪位聖人有你這種不上臺面的做法。”
看了大哥嗔怪的樣子,漢威一臉壞壞的笑說:“秦始皇當年焚書坑儒,漢高祖往儒生的帽子裡撒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雍正年間的文字獄,不都是讓百姓不要太過‘聰明’。太聰明瞭就不好管束,就會自以爲聰明的鬧事,傻傻的一騙就信,日本人踢到東,我們一句話支到西,掌權的人才容易控制。”
漢威信口開河,其實這也是他從智破流民圍攻省廳的事上得到的啓示,就見大哥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忙知趣的趁大哥發怒前溜走。
回到臥房,漢威心裡還是爲老宅子發現寶貝的事七上八下,如此大事,瞞了大哥多少不好。可又不能說,說了大哥非殺了他。
第二天白天,大哥去西京開會。沒了大哥在家,漢威尋了個藉口推說頭疼沒有去司令部,家裡就剩下他和一屋子的女人。
大姐還在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漢威厭煩的四處遊蕩,他看到露露姐總是落落寡歡的立在露臺遠眺,如一塊望夫石一樣發呆。
漢威湊過去,露露姐就裝作若無其事的笑笑。
“漢威小弟,姐姐問你話,你可是要對姐姐將實話。你和你表哥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了我?”露露認真的問,目光似乎要射穿漢威的眼睛。漢威逼開她的眼神,慌張的說:“沒有,怎麼會?不信你自己問小盟哥。”
回到自己的臥房,漢威忽然想起被自己藏在了浴室肥皂盒下面的那錫紙包裹的殘存鴉片磚,除去了表哥碧盟掰去一塊兒找人去驗貨,這殘存的半塊還被他藏着。
漢威小心翼翼的打開這塊兒鴉片磚,對這看來像幹狗屎一樣黃棕色發亮的煙磚自信擺弄,又湊到鼻子前聞聞。他曾聽小盟哥提到,通常鴉片煙膏是要用陶瓷煙鍋裡湊到燈前去烤,大煙鬼就去吸那些烤出的泛着奇特香氣的煙,吸得如醉如癡。
漢威想,無論如何也要把手裡這忘掉的罪證銷燬,但還是忍不住的好奇,不知道這鴉片煙有什麼神奇,勾引得那麼多人爲了吸菸而傾家蕩產。
漢威喊來小黑子,弄來一個鳥食罐,將一些煙膏塞進瓷罐兒裡,用油燈燒烤。
一股怪異的味道,並不象傳說中那麼香。
漢威對小黑子吩咐說:“你嚐嚐。”
小黑子搖頭說:“黑子的祖宗小爺,你可玩這個要命的東西做什麼?快扔了吧,再不然交給表少爺。”
漢威不甘心,用木籤嘗試着挑起一點粘稠的黑色汁糊,放在嘴裡品了品,皺緊眉頭噗噗的吐着:“噁心死了,什麼東西呀!”
黑子被漢威的窘態逗笑,太有趣了。
“笑什麼?”漢威罵道。
黑子說:“小爺就欠這樣,自討苦吃後才相信是苦的。當年小爺小時候在院子裡玩火,房子都點着了。還不是大爺捏了你的手去燭臺上燙了一下,自此就長了記性不玩火了。這回自己嚐了一口,終於知道鴉片不好吃了。當是果子呢!”
小盟哥回到了楊家,同露露在屋裡關了門似乎在爭吵,漢威聽不清她們吵鬧些什麼,猜測是露露姐一定是形影孤單,想小盟哥回來陪伴他。
爭吵過後,漢威就聽到一聲摔門聲,小盟哥從屋裡一臉怒容的出來,停在門口頭也不回的對露露說:“我說過,男人的事,你們女人少多嘴。你自己掂量了辦!”
聽得漢威立在樓道里愣愣的不知進退。
漢威尋了個左右沒人的機會偷偷對碧盟說:“小盟哥,嚇死威兒了。下次可不敢玩險了。我大哥一件件翻看那些金銀不說話,我直怕他察覺出馬腳。”
“你什麼都不知道,要做也是表哥做的。”碧盟說,又補充一句:“我就料定表哥會疑心,特地讓人把底庫的寶物和新來的金磚寶器調換了箱子。那些煙磚,是上海藍幫的洪爺收的,大手筆,沒問題。他們見了這批好貨高興得不得了。”
“可是小盟哥,這是販毒呀!”漢威緊張說。
“誰看見了?你見到表哥搬毒品走嗎?怎麼不見得就是表哥給扔進黃龍河了?”碧盟沉下來責備說,又堆出笑,安穩漢威:“只要你守口如瓶,你看看,如今龍城的燃眉之急不就是解決了?”
漢威拉了小盟哥來到他自己的房間,將那剩下的半塊兒煙磚偷偷遞給小盟哥說:“小盟哥,這個還是給你吧,上次剩下的。”
又嬉皮笑臉抱怨說:“什麼怪怪的味道,真難吃。”
漢威拿出那個鳥食罐,給碧盟看那黑黑的剛凝結的糊糊。
碧盟沉下臉,揪過漢威夾在腋下像教訓一個小孩子一樣,照着屁股狠狠打了兩巴掌。
“誰讓你碰這東西了?你不要命啦!”
“我,我就嚐嚐,就嚐了一口。”漢威委屈的分辯,心想你裝什麼正經,你把老宅那幾百箱的鴉片都販賣走了,還在乎我手裡這半塊磚?
“漢威,我警告你,這個東西你不能沾,沾了就別想活命。你看看你子卿大哥,你知道他這些天怎麼一直不來龍城嗎?他的煙癮越來越大,日本人自從給他打過劇毒的嗎啡,他每二十分鐘就要注射一次,不然整個人就跟被抽掉筋骨一樣。”
漢威聽說過子卿哥吸大煙,但不知道有小盟哥說得這麼嚴重。心裡卻不屑的埋怨,小盟哥這纔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貞節牌坊呢。
小盟哥爲了證明自己的決定是英明絕倫,特地帶了漢威驅車去設在西城門外的難民營。
婦女會和一些民間自發的慈善組織已經有序的組織爲災民發放食物,而幾輛軍車穿梭着往這裡拉物資。
碧盟又帶了漢威去黃龍河大堤去看,很多民工在搬運砂石,幹得熱火朝天。
碧盟指點着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幹得大汗淋漓的人羣對漢威說:“漢威,這就是我給大表哥建議的以役代賑。不勞者不得食,只要參加了修河堤,就可以得到乾糧食物。”
漢威又看到一些老人婦女三五一羣的忙了縫製帳篷,人羣中他竟然看到了福全哥的娘,忙跑過去喊了聲“娘~”大娘一見是漢威,高興的說:“三兒,你也來這裡幫忙了?楊少帥真是好人,自己掏家底出了這麼多錢來賙濟這些難民。娘也是拿些家裡用不上的衣服被子給他們送來,誰沒個遭難的時候。”
“李嬸子,快來看看。”有人呼喚,漢威就見大娘痛塊的向後面應了聲:“哎,就來了!”,囑咐了漢威有空來家裡玩耍,就匆匆跑掉了。
看到這熱火朝天的景象,又對比前些時候難民黑壓壓如雨前的螞蟻一樣聚集在省廳門口聚衆請願的場景,漢威猶豫了。或許小盟哥的見地有道理,但漢威總覺得這種方法令他不安心。
這一路走來,很多難民都對龍城省政府和大哥楊漢辰感恩戴德,交口稱讚,可大哥可知道這飛來橫財背後有這不可告人的秘密?
※※※
碧盟回到家,馮暮非夫婦早已經在等他回來吃飯,依舊是那麼慈愛熱情,他們也知道同兒子小聚的日子不會太多。
自從來到馮家,碧盟最愛做的事就是躺在自己的臥房牀上,仰看天花板,他在耗時間,直到耗到去東北軍航空大隊就任。
今天,碧盟吃過飯剛要告辭回房,馮暮非卻喊住他,帶碧盟去看他書房臺子上的一排照片。
一張張年輕朝氣的臉,可惜英年早逝已經作土。馮暮非悵憾的一一介紹說:“這是你大哥,民國元年隨了我去起義,他去幫忙送一封重要的信,才十六歲,就沒再回來。從他出生,我就沒有管過他,對他很虧欠。不想我纔回國,拉了他去執行任務,卻讓他送了命。他的屍骨都沒有找到。”
馮暮非說得神色黯然,哽咽着聲音,又端起另一個鏡框。照片裡的年輕人笑笑的,一身學生裝。
“你二哥呀,更是可惜。鬧學運,被軍閥亂槍打死了……這是你三姐,花一樣的年齡……”
碧盟不動聲色的聽着馮暮非老淚縱橫的哭訴,似乎在自責對子女的不盡責和苛刻,他的父愛還沒等讓子女們領略到,而孩子們就已經撒手而去。
兩鬢蒼蒼的老人,白髮人悲黑髮人。任是過去千般怨恨,此刻也不由心軟。
馮暮非試探問:“盟兒,你和你娘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一句話卻打亂了碧盟本來平靜的心,冷冷的從下到上掃視了馮暮非,冷哂一聲:“您想知道些什麼?獵奇嗎?想知道我和她怎麼去刨垃圾堆找食物,還是如何在唐人街去舔人家剩下的殘羹冷炙。呵呵,那都是命好的那些日子,命不好的時候……您還想知道什麼?想知道我娘怎麼和黑人嫖客演春宮大戲?”
馮暮非駭然的目光瞪着碧盟,那目光滿是被羞辱的憤怒。
碧盟嘴角抹過冷笑,搖頭說:“碧盟來到了馮家,你的心願達成了是吧?做人不能得寸進尺,你我各退一步,相安無事,過了這幾天,演一出父慈子孝,好好收場就是了。總不想把一場好戲鬧得不歡而散吧。”
馮暮非握緊拳頭,那拳頭緩緩擡起,又放下。
碧盟嘲弄的一笑,搖頭說:“怎麼,不敢打?你有什麼資格管教我!算你還明白,我肯回來,已經是想息事寧人了。你費盡心思把我找回馮家是爲了什麼?該不會把這僅存的一層面皮紙撕破吧?父親!”
碧盟轉過身,緩緩的向門外走去:“‘父親’這個詞,對碧盟來說,不過就是個稱謂,像‘長官’‘先生’一樣的官稱。冷冰冰沒溫度,但這詞總要在世上存在,總要被人叫來喚去。”
碧盟踱步到房門口,馮夫人一臉的嗔怪立在門口,眼淚在目眶中滾動,淚光瑩瑩。
“盟盟,你從小受了不少活罪,我和你父親都知道,但過去的事再糾纏也無益;你出言不遜傷你父親,你心裡就那麼好受嗎?你解氣嗎?”
見碧盟沉默不語,馮夫人寬慰他說:“盟盟,你爹脾氣不好,但從來不打罵孩子。這個你放心,但你對父親基本的禮貌總要有的是吧?盟盟~”
碧盟勉強的笑意浮在嘴角,躬身說了句:“媽媽,碧盟先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