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擦一番,大哥在他身邊說:“與其讓你一錯再錯的自以爲是下去,做些沒出息的蠢事,不如當頭棒喝讓你猛醒。比起被大哥家法痛打的恥辱,瀋陽毫無抵抗的淪陷豈不是更沒臉?那是國恥!本來就是件極其沒臉的醜事,你還四處去哭訴乞憐!你們示威請願、燒金蟾舞臺和日本人的店鋪,大哥極力去想成你們是爲了喚醒民衆共同抗日。北平的學生們募捐去爲軍隊購置武器同日本人血拼,這些都能爲世人認可。可你們呢?你們的示威遊行如果就是喚醒一些像那五爺那樣的行屍走肉去空罵幾句鬍子卿,去空喊幾句‘想我中國泱泱五千年大國,如何被日本彈丸小地侵略!’,這都是羣跳樑小醜的舉動,你卻引以爲榮!”
漢辰越說越激動,回頭看小弟依然安詳地熟睡,絲毫沒聽到他的話語一般。
漢辰用手背撫弄小弟清秀的面頰,看着他那翻卷的長長睫絨,微咬薄脣隱隱露出兩顆兔子門牙可愛的樣子,又憐又恨的捏捏小弟的臉,罵道:“你都會因爲在家人面前捱打丟臉,難堪得痛不欲生;你如何知道將傷疤示人是種恥辱?你如何不去大門口讓那五爺看看你傷痕累累的屁股,讓他幫你去聲討大哥的暴力?那是因爲你還知道廉恥!既然知道廉恥,你爲什麼要帶頭去領事館鬧事,要將中國的奇恥大辱拿去給那些看戲的人去品評,去取笑,去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你們前腳在領事館門口演鬧劇,後腳各國使館開始拿此事大肆宣揚。你真覺得他們能幫你,能幫中國?不會!國聯干涉的結果,其實我和子卿都很明白,那將是石沉大海,將是無濟於事。人若不自強,若是自己無能去做強者,誰也幫不了他!小時候,爹爹就對大哥講,森林裡的小鹿很可愛,但是遇到可怕的獅子,跑得最慢的小鹿不會因爲它的可愛而逃過獅子的利齒。真正能救它們的就是不停奔跑,跑得快的就能生存下來!小弟你可以恨大哥,恨大哥如仇敵。但是大哥如今絕對鄙薄你的眼淚和自殘,這都是沒出息的做法,是懦夫,是蠢材!絕對不是楊家子孫!這個世上根本不相信眼淚,有本事你就自己站起來,大哥倒是希望有一天你真能有那個本事提了槍指着大哥的頭顱,只要裡面不要再是被人除去子彈的空膛。”
沉默片刻,漢威聽到大哥又說:“大哥恨的是你這些沒出息的繆行,罵不醒,打不改!但乖兒永遠是大哥的乖兒,可愛的小弟。大哥太在乎你的存在,不想你長大和你子卿哥一樣有今日的痛苦,所以大哥寧可你現在恨大哥,或者永遠恨大哥。你子卿哥哥瀟灑的做了二十多年的大少爺,被胡老帥和周圍關愛他的人百般呵護,不知人世艱辛人心惟危,才走到今天千夫所指的地步。他盡力了,卻沒做到一個做長官的職責,他失職,他痛不欲生。我當年也恨過爹爹,爹爹他生前殘酷,不可理喻,大哥在他身邊沒有一刻不是惴惴小心,但他的棍棒讓大哥從小知道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這世上只有靠自己的實力。就這樣,爹爹臨終前拉着我的手懺悔,央求我喊他一聲‘爹爹’,我抽出了手,直到他嚥氣都沒能喊出口,不是不肯,是實在不知道如何叫出口。有時候想到他,大哥也很辛酸,他是何苦,養兒養大成了冤家,只是爲楊家養大一個繼承人,養出一個龍城少主,自己卻丟了兒子。小弟你呢?可能有一天你會離大哥而去,可能有一天你也只會叫‘司令’,不再叫‘大哥’,但大哥也認了,只要你能堂堂正正的立起來。”
大哥這些話每一個字都鑽進耳朵,但每一句話都能被漢威的心裡無數遍鄙薄批判。大哥的話都是歪理,都是在文過飾非,他不想聽,他恨不得大哥馬上從這裡消失。他原本在楊家就是一無所有,唯一屬於他的就是那點尊嚴和家人的寵愛,現在所有的尊嚴都被大哥無情的踐踏,那點寵愛也都轉化成了憐憫,變做怪怪的味道。那他還要廉恥做什麼?如果讓他現在赤裸地走出樓道,在衆人驚得瞠目結舌的目光中瀟灑來去,他都不再在乎。這算什麼?反正他已經在衆人面前沒了顏面。
“你不是鬍子卿,哪裡知道他的苦楚。很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黑白分明。你不在那個位置上,很多角落是你見不到的。那個門口的乞丐那五爺,抽大煙賭博,從來的遊手好閒,敗光了萬貫家財,變成奇怪。還天天恬不知恥的炫耀他家曾經如何的輝煌,還跳了腳大罵鬍子卿和當局敗家誤國。他那裡做跳樑小醜出乖露醜,小弟你還沒頭蒼蠅一般跟了他去附和捧場。小弟你長長腦子,不覺得這些人很可笑很無恥嗎?中國就是毀在了這些不肖子孫手裡。鬍子卿也好,大哥也好,無非都是在年輕時被砍伐下來做成了房樑頂柱,在這所大宮殿的結構中起了支持架構的關鍵作用,但不是全部。這所宮殿的屹立與倒塌,不只是靠這些柱子房樑,還要靠整個結構的合理,柱子間的嚴絲合縫緊密結合,互相支撐,更要看堆砌成宮殿的磚頭材質。如今這座宮殿裡太多的朽木,太多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磚瓦’,貌似堅硬,內實爲土坯不如。這樣的宮殿經歷大風雨如何不倒?你該去埋怨咒罵令房屋倒塌的大風雨嗎?那些該被指責的到底該是誰?”
漢辰摸摸漢威的臉,小弟仍在熟睡,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教訓。
※※※
書房的窗戶大敞,夜風掀動窗簾噗噗作響。
漢辰躺在那寬大的皮沙發上,仰頭望着天花板,滿眼都是小弟小時候任性調皮的樣子。那時候的乖兒在爹爹的呵護下真是千般恩寵,有恃無恐,家中上下沒人敢對他說半個“不”字。怕小弟自以爲是好高騖遠的性子就是那時候養成的。小弟今天哭鬧着尋死,竟然說到這四年他都不該苟延殘喘到這個世上,這令他這個做大哥的多傷心。不管爹爹當初如何凌虐他這個長子,如何對小弟偏寵,但他這個大哥始終對乖兒小弟極爲疼惜。這是他身邊唯一的弟弟,這個小生命當年是他親手挽救的,卻不想如今兄弟竟然走到這個地步上。
漢辰枕着雙手,稍微挪動身子,卻覺得手背被紮了一下,翻身起來,發現沙發扶手靠靠背的地方有處不顯眼的破損,很小的六個小坑在一條線上,勻稱的左邊三個,右邊三個。漢辰猛然記起小弟被他打時,那小爪子就緊扣在這裡,小弟是疼痛難忍。
漢辰輕輕撫弄那六個大小不一的小坑,像撫弄小弟傷痕累累的肌膚。
玉凝捧了肚子進來,怨怪地問:“怎麼還不休息?也覺得後悔啦?”
漢辰沒有理他,仰躺在沙發上,躺在小弟屢次‘受刑’的‘刑凳’上,冰涼的沙發讓他後心一陣發冷。
“我小時候,父親房裡的門後有一條春凳,多少次我捱打就在那條春凳上。我從小恨那條春凳,也恨他。但我能約束自己,心想只要不出錯,他就沒有理由打我。我不捨晝夜的讀書、寫字、習文、練武,處處要做到出類拔萃,可我從來沒見過他的笑臉,聽過他的誇獎。那年我十六歲,同小弟一樣的年齡,拿了講武堂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我捧了講武堂授予優秀畢業生的最高榮譽‘軍魄寒劍’歸來,滿心歡喜的趕去他房裡請安。我想,過去或是我太平凡,讓他失望,今天,我只想得到他一句肯定。”
漢辰望了眼玉凝,玉凝催促問:“後來呢?他獎勵你了?”
漢辰冷笑,然後依舊望了天花板說:“是的。”
“獎勵你什麼了?他爲你驕傲了?”
漢辰翻身起來,看着玉凝那好奇的目光說:“當時父帥在睡覺,我就捧了軍魄寒劍在一旁靜候。兒子回家,首先要向父母請安,跟你們這種沒教化的假洋人家庭講不懂。”
漢辰一句逗笑,玉凝噗哧笑出來,嗔罵:“什麼時候學得和小弟一樣口舌輕薄?快說,後來呢?”
“過去的規矩,子弟要晨昏定省給長輩請安,回到家裡第一件事定然是要向長輩請安。若是忘記了,就要吃大嘴巴。所以我那天只有在屋裡靜候,老帥睡得很香,鼾聲大作。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忽然醒了,醒了就是一個激靈,左右慌張的四下亂看,然後就看到我。我那時候在軍校住校,不常回家,那次幾乎有四個多月沒有見過父帥。他抄起牀上的枕頭砸向我,大罵道:‘畜生!誰讓你吵鬧?’,莫名其妙,我不記得自己發出過聲音,連呼吸都很小心。他卻吼罵說‘乖兒好端端才睡熟,你吵醒他做什麼?’,伸手就去身邊摸,摸起一個靠枕當做了小弟乖兒,嘴裡還在叨唸‘看你把弟弟嚇得都哭不出聲了!’。逗得我噗哧笑出聲來,又忙強忍了笑,扮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玉凝聽到這裡咯咯地笑了說:“老爺子夢遊吧?”
漢辰笑了擺擺頭道:“夢遊與否不是漢辰做兒子的能妄議的,倒是父帥恍過神,臉色難堪,就急惱得將枕頭砸向我罵‘你把乖兒藏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