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濛中,漢威滿眼都是揮舞着的大棒子和惡漢猙獰的臉。
“大哥,大哥~~”漢威想喊卻張不開口,想掙扎卻動彈不得,耳畔卻是一聲聲的:“小弟”、“小爺”的焦慮呼喚。隱約還聽到大姐一貫刻薄的聲音:“算命的早就跟爹說過,這個小東西命薄,跟他那死鬼娘一樣,註定這一輩子多災多難。你看看,他長這麼大怎麼就從來沒讓人省過心。”
身體被緊緊的摟着,那湊近臉龐的鼻息都是如此熟悉。
是大哥,是大哥抱了他在懷裡。換在平日,漢威定然蹭暱在大哥懷裡耍賴。而此刻,他想起這個舉動都覺得噁心,覺得就像一隻貓搖了尾巴蹭去主人的懷裡撒花乞憐一般的下賤。
漢威不肯睜眼,從聲音中能分辨出有大哥、大姐、姐夫和胡伯。
從他們的對話中,漢威得知,兩個刺客是黃村一帶的難民。因爲大哥強行命軍隊逼難民搬遷,由怨生恨,他們兄弟帶了菜刀和鐵棍混進楊家來殺大哥泄憤。
聞聲趕來的衛隊擒獲的兩名刺客保護了大哥漢辰和鬍子卿,而他卻被一悶棍拍暈。
“心疼啦?晚啦,不就是家裡養的一條狗嗎,死就死了唄。”大姐奚落的聲音,尾聲卻漸漸變成了嗚咽哭泣,最終控制不住情緒“嗚嗚”哭了起來。
腿似乎麻木得都不是自己的,漢威頭疼欲裂,呼吸不暢,嗓子裡一陣粘腥。啊,鼻子裡肯定還堵着那止血的紙卷。
幾聲止不住的乾咳,衆人驚喜的喊:“醒了醒了!”
漢威無奈的睜開眼,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哥那憂鬱期盼的目光。
“小弟,還疼嗎?”
靠在大哥的懷裡,漢威費力的掙脫。
大哥嗔怒的一把掀翻他,照了屁股就是一巴掌,笑罵說:“小性子還上來了,知道記仇慪氣了。”
漢威默默的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漢威能感覺到大哥的尷尬,靜靜的將他放躺在牀上,嘴裡罵了句:“等病好了再說。我和七叔當年在爹面前,‘無理三扁擔,有理扁擔三’,不都要老老實實的受着。”
漢威嗓子裡一陣鹹澀,本來不是同日而語的兩回事。爹爹教訓你們是因爲你們是楊家子弟,而你打我卻完全那我當成楊家養的牲口。
漢威喝了半碗奶,鼻子上插的紙卷很是礙事,可是一拔開不一陣又是鼻血直流。
自鳴鐘敲響了十點,如果平日無事,該是去大哥房裡晨昏定省的時候了。
漢威裹了件睡衣起身,昏頭漲腦的向門外飄去。
移到大哥的書房前,他沒有想乞憐,只是想既然在楊家呆一天,就別再落下什麼口實招惹教訓。
於是他在書房外聽到了驚人的消息。
斯諾大夫的話語很快,抑揚頓挫的聲音充滿激動,鬍子卿大哥在爲大哥漢辰做着同步翻譯。
斯諾大夫大聲的嚷,他說,晚了,一切都晚了。上個月我死了位病人,很痛心。病人三個月前來教會醫院,我以爲他就是流鼻血,其實他是壞血病,血壞了,你懂嗎?就這麼死了,臉色慘白。我看過Micheal的病,他的身上也起了紫斑,他也是流血不止,楊司令你就是殺了我,我也無法從上帝那裡挽救Micheal的生命。因爲,是你親手送Micheal去了上帝的身邊。而這一切,我早告誡過司令和夫人,你們沒有尊重Micheal的人權。
Micheal的英文名字還是大嫂玉凝姐帶他學英文時爲他起的,英國來的斯諾大夫也是玉凝姐的朋友,曾經的英國貴族,被玉凝姐介紹給了楊家當“御醫”,也不時教漢威學英文,彈鋼琴。
漢威下意識的摸摸自己鼻子上那拿不去的紙卷,終於心頭一陣發涼。難怪,怕這就是命,怕就是場了局吧。
鬍子卿大哥的聲音:“明瀚,北平、上海、香港的名醫我負責給你去找人聯繫,別絕望。斯諾大夫只是說他自己迴天乏力,天下的名醫多了,國內找不到還能出國呢。”
猛一回頭,發現漢威漠然的站在門口,一臉從容的笑意,衆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漢威首先轉向斯諾大夫,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語感謝他的費心,表示一切上帝自有安排。
斯諾痛苦的點點頭離去,而大哥漢辰的目光始終奇怪的注視他。漢威發現,鬍子卿大哥已經話音哽咽,並沒有翻譯他的斯諾的對話給大哥漢辰聽,而大哥漢辰似乎猜出了他在說些什麼。
送走了斯諾,漢威轉向鬍子卿:“胡大哥,讓胡大哥見笑了。漢威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胡大哥千金之軀,身負軍國大事,不用爲漢威的病去操勞費心,漢威人微命賤,也不配。”
“威兒,你這是賭氣的話嗎?你同你大哥慪氣,不要對胡大哥說這種話。”鬍子卿拉過漢威,漢威卻異常堅強的望着大哥笑了:“不過是命,漢威不怨怪誰,大哥也不必過於自責。真若去了,不過就是去地下陪爹爹,大哥少養了條狗罷了。”
漢威不等大哥說話,落寞的轉身,說了句:“漢威去祠堂給爹爹上柱香。”
“明瀚,明天孝彥回北平,帶漢威去協和醫院,胡孝彥纔不信天下就沒有名醫了。”
夜晚,漢威心裡一陣噁心,張口喊着小黑子,卻忽然記起小黑今天不當班。
漢威強撐了身子起來,牀下傳來一陣“嗚嗚”的悲鳴,是狼狗希利不知道什麼時候臥在他的牀下。
伸手去拿牀頭櫃上的水杯,身子才探出去,忽然撐在牀邊的手吃力不住,漢威翻滾到牀下,水杯也摔碎在地上。
希利“嗚嗚”的叫了兩聲,飛一般的衝出屋。
漢威嘗試着用手去撿拾那玻璃杯的碎片,一不小心手指就劃破一條傷口。
“威兒,怎麼了?”大哥漢辰同鬍子卿都衝了進來。
大哥蹲身去抱漢威,卻被漢威一把推開,倔強的費力爬起身。
鬍子卿拍拍漢辰的肩頭,示意他不必苛求,只是上前挽了漢威的臂膀扶了他一把起身說:“漢威,你收拾一下隨身的衣物,明天胡大哥帶你去北平。”
飛機穿越在雲層,飄蕩在白茫茫的雲海間,刺眼的霞光映得遠處雲朵像綿延起伏的山巒。
下榻到鬍子卿在北平的寓所—順興王府,晚飯擺在花園裡一處葡萄架下,四周花香撲鼻,環境幽雅。
見漢威食不甘味,一臉的煩憂,鬍子卿放下飯碗沉肅了面孔問:“漢威,白瑞爾大夫剛纔給我來過電話,關於你的病情。你想知道結果嗎?”
漢威的手一抖,極力鎮定的望着胡大哥點點頭。
鬍子卿如念悼詞般沉痛的說:“白瑞爾大夫說,你這個病很嚴重,怎麼會血流不止呢?”
胡大哥故意拖長語調,隨後賣弄般說:“但白瑞爾大夫也說了,這要單靠鼻血流光全身的血來死人~~也是不可能的!”
鬍子卿終於憋忍不住,“噗哧”的笑了,拍了把滿臉懵懂望着他的漢威說:“你小子還真信。斯諾大夫那點鬼話,是我串通了他演戲來嚇你大哥的。”
漢威仍然呆愕的望着胡大哥,恍然大悟後忽然羞得面頰緋紅,卻原來是胡大哥捉弄了他們兄弟。
“斯諾見到你的傷,氣得跺腳,要我翻譯很多抗議和罵人的話給你大哥漢辰。莫說那些話我難以出口,就是翻出來你大哥也聽不進,他那脾氣。所以,胡大哥想,解決眼前困境的最好辦法怕只有讓你們哥倆避開一段,冷靜下來。不到失去的時候,永遠不會珍惜。”
鬍子卿說道這裡忽然神色黯然。眼淚落下,面頰卻帶笑,漢威喜極而泣哽咽難言。
“今天晚上德新社老魏老闆率了徒弟們去封貝勒府唱堂會,我們就去賞封貝勒爺一個臉,聽小魏的《豔陽樓》,老魏老闆的《三岔口》去。”子卿的三弟孝俊聽說漢威病情無礙,高興得提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