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接起電話,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
“Eason,送我去海德!”
陸浥塵從未見過陶然這樣慌張,事實上他就不曾見過她慌張,料想一定有事發生,心也跟着一沉,問:“怎麼了?”
“我媽媽!醫院打來的,說……情況不好。”陶然放下電話,強自鎮定,心已亂作一團。
“怎麼不好?”他問。
“不知道,只說正在緊急搶救,要我馬上到……”她咬住嘴脣,沒說下去,眼睛牢牢地盯住前方。
擁堵的車輛剛剛動起來,正在緩緩疏通中,很難開得快。
“先別急。”浥塵說,“醫院做事總是儘可能的謹慎,實際情況未必很糟。”他一邊安慰她,一邊暗自加速,在車流中左右穿梭,一輛一輛超過去。
接近市區,路況好起來,浥塵踩住油門往城北的海德療養院趕。
行到半路,陶然總算想起還有一檔子事沒做,匆忙給清蓮的公關經理撥了個電話,把約會取消。
進了療養院,車一停穩她就衝了出去,浥塵拔下鑰匙追上去。
一路奔入大廳,立刻有相熟的護士迎出來,攔住她匆匆道:“陶小姐你別急,你母親剛剛經過急救,情況已經穩定,暫時沒有大礙。”
寥寥數語令陶然渾身繃緊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腳下一軟,差點打個趔趄。喘了喘氣,她問:“怎麼會這樣?爲什麼突然發病?”
護士解釋:“我們也不清楚,韋女士的情況一直比較穩定,但是今天早上她突然昏迷在休息室裡,旁邊有人看到她從電話間出來。還好發現的早,搶救及時。”
“電話?”陶然擰緊眉,“我現在能去看看嗎?”
“可以,病人已經甦醒,剛剛送回病房,不過她還虛弱,你們別待太久。”
“我明白。”陶然點頭。
聽護士把話說完,站在旁邊的陸浥塵也舒了口氣,一聲不響,緊跟在心神不寧的陶然後面上了樓。
病房裡很安靜,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陶然走近牀邊,看到瘦削的母親躺在牀上,雙目緊閉,面色如紙。
“媽……”她猶豫了一下,低聲喚她。
母親的睫毛動了動,卻並沒有睜開眼。陶然也不多言,默立一旁,靜靜的。
浥塵不明所以,陪着肅立。
關於陶然的家事,他隱約從琉璃那裡聽過幾句,知之不詳,只知道她的父親早年出走,她們母女感情不算太好,可看陶然剛剛的焦急神色,又明明不是這樣,倒是站在這裡,她看上去平靜了許多,臉上也無太多表情。
浥塵搞不明白,只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沉默是金。
過了好半天,陶母才緩緩睜開眼,目光直射向女兒的臉,凌厲得幾乎不像個病人。
她只說了三個字:
“小林呢?”
陶然心裡呯地一下。
不能說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可事到臨頭就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迎着母親的目光,說不出話。
“你是不是想瞞我到死?”母親的聲音在抖。
“我沒有……媽,你別生氣。”
母親的怒火一觸即發,噌地坐起來,斥道:
“我不生氣?你讓我怎麼不生氣!這麼大的事你一句真話都沒有,要不是我跟你舅通了氣,現在還被你瞞在鼓裡。你根本就沒帶小林回去!是不是?”
母親指着她,氣越喘越急,陶然趕緊上前撫拍她的背,卻被她一把推開。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有事瞞着我,我把電話打給小林,接聽的根本就是個女人!人家說小林在她那都快小半年了,孩子都有了,你……你倒是給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母親大口地喘着粗氣,怒目而視。
陶然臉色漸漸發白,終於道:“是,我們分手了。”
狂風暴雨中,她平靜地有些嚇人。
母親氣得發抖,聲音立時提了上去:“分手?你現在跟我說分手?我當初是怎麼跟你說的?我讓你找個年紀大點可靠的,你不肯,我讓你快點把婚結了,我讓你把人拴住了,你聽嗎?你一句都不聽!……你別看着我!……”母親罵得不解氣,順手抄起手邊的什麼東西就丟了過去。
砸在陶然身上,又落在地上,是一隻電子脈搏儀,咔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
陶然垂下眼睛,吭也不吭。
母親最不喜歡她的眼睛,因爲它們像父親。
不許看着我!有時無緣無故的,母親就會突然這樣說。可有的時候,母親也會一聲不響地看着她,看上好久。
這個女人用了二十年的時間都無法決定,是要恨那個男人,還是愛他。
她爲她而悲哀,甚至勝過爲自己。
一旁的陸浥塵早看不下去了,終於忍無可忍,出聲道:“伯母,這也不是陶陶的錯……”
“你又是誰?”陶母厲聲喝斷他。
“他是我同事,送我過來的。”陶然下意識的挪上一步,擋在浥塵前面,他一愣,捉住她的手,又把她拉了回去。
“什麼同事?就從沒見你帶過同事到這來,今天發什麼瘋?”陶母狐疑地打量着他。
聽她話說的難聽,浥塵面色不悅,又想開口,被陶然制止。
“媽,你別衝外人亂髮脾氣。”她走過去,低聲道:“是我的錯,我不該瞞着您。”
“我亂髮脾氣?你說我亂髮脾氣?”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陶然徒勞地解釋。
母親仍不依不饒地叫嚷。
兩名護士聞聲走進來,不由分說地責怪道:
“這裡是病房,你們怎麼能同病人爭吵?出去出去,讓病人安靜。”
“不是我們要吵……”浥塵不服氣,看到陶然示意他噤聲,硬把話吞了回去。
“媽,我下次再來,您好好休息吧。”
知道母親盛怒,留在這裡只有動輒得咎,陶然尤其擔心刺激她,黯然退出。關門之前,看到母親鐵青的臉。
她別過頭,低聲道:
“Eason,麻煩你送我回家。”
坐回車裡,陶然疲憊地閉上眼睛,一句話都不想再說。
浥塵仍在忿忿。他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麼不可理喻的母親,他更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女人竟會是陶陶的母親,她們哪有一點像?
他有一肚子話想說,可他的教育警告他,No judgement。
只好憋着。
兩人各自懷着心事,一路無言。
空調嗡嗡地吹着暖風,聲音沉悶又單調。
過了好久,陶然才睜開眼,帶着歉意地對浥塵道:
“剛纔真是對不起,本來到了就該讓你離開的,就不用上去陪我捱罵。”
“爲什麼總是道歉?又不是你的錯。”浥塵不解,他是真的不解。
陶然以爲他在生氣,溫言道:“我媽身體不好,脾氣壞,說了什麼你別往心裡去。”
浥塵沒吭聲。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默默忍完第N次的時候,他想,罷罷,就當教育狗吃了吧。
不吐不快。
他突然問她:“陶陶,你有沒有想過帶伯母去看心理醫生?”
陶然楞,“沒,怎麼了?”
“你不覺得她的行爲有點……”浥塵在自己不算豐富的中文詞庫裡,精挑細選了一個比較委婉的詞,“奇怪?”
“沒什麼奇怪,她只是脾氣不好。”
“不,這是精神虐待。”浥塵一臉嚴肅,“並不因爲她是母親就可以這樣做。如果在美國,她會因此而獲刑。”
“這裡不是美國。”陶然有些不快,把臉轉向窗外,丟給他一個後腦勺。
氣氛一僵。
沒過多一會,她又把頭扭了回來,意識到是自己過分,畢竟浥塵沒有惡意。
她嘆口氣,給他解釋:
“她不是有病,她只是不喜歡我,或者,也不能這麼說,只是我會讓她想起父親,所以她不喜歡看到我,僅此而己。”
“可你父親已經離開多年,就算是再大的過錯也該獲得原諒。”浥塵道。
他的話裡有種不以爲然,陶然皺了皺眉,不想再說,敷衍着回了句:
“那你當她記仇好了。”
再拐一個彎,就可以到家了,她無須聽一個外人對她的家庭發表輕飄飄的觀感。
浥塵專心看路,竟沒察覺她的不悅,仍自顧自地說着:
“何苦記仇?不能原諒就索性忘掉,一了百了。”
車子進入小區,穿過一段小路,駛到樓門口,停住了。
忽覺她太過安靜,浥塵側頭看去,看到她沉靜如水的臉,卻看不見水底的波瀾。
陶然沒有動,緩緩對他說:
“Eason,比如有一天,有個人,失去雙臂。時間久了,傷口好了,不流血,也不痛,可是每天早上,從無知無覺中醒來,半明半寐的一剎那,瞥見空蕩蕩的袖管,猛然記起自己已經沒有了手臂,你相信嗎,那一剎那的驚恐和絕望,足以讓她再也不想醒來。如果二十年的每一天都從這一剎那開始,你說,她該怎麼忘?你想她怎麼忘?”
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敘述一件很平淡的事,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陸浥塵定定地看着她,竟無法回答。
稍頃,陶然彎彎嘴角,淡淡地說,你不懂。解開安全帶便下了車。
還沒出電梯她就後悔了,後悔自己幹嘛要跟他說這些,想讓他理解還是想讓他體諒?這兩樣母親都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更何況,陸浥塵多半隻當她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下次見面徒增尷尬而已。
她懊惱地打開家門,踢掉鞋子,疲倦地走到沙發坐下。
突然。
心中有絲異樣一閃而過,陶然騰地站了起來!
她在空氣中捕捉到一絲煙味,那是她最熟悉的香菸味道,自從林醉走後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這間屋子裡。
可她剛剛到家,門窗都關着,一定是有人來過……
心臟瞬間加速,突突地跳着。
她條件反射般一一打開所有房門,沒有人。扭頭又衝向大門,慌亂中失去協調,門只拉開一半身體就往外衝,額頭當地撞在門沿上,震得鐵門直顫,顧不得疼就跑了出去。
電梯剛好停到此層,叮的一聲門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出來。
“林醉!”
陶然往前飛跑了幾步,又戛然止住,一星亮亮的光芒在她眼中忽地熄滅了。
“Eason,是你?”
她的失望無可掩藏。
陸浥塵幾乎要爲自己的出現而內疚,也許是被她的沮喪所傳染,心中有一閃而過的失落。
他指指手裡的箱子,說:“你的行李忘在車上了。”
“哦。”陶然迅速回過神來,神情尷尬地走上前,接過箱子,說謝謝。
“頭怎麼了?”他皺皺眉。
陶然一擡手,摸到一處傷口,嘶地抽了口涼氣,苦笑道:
“小腦不發達,撞了一下。”
“流血了。”
“沒事兒,我有藥箱。”她儘量輕鬆地說着。
回了屋,陶然翻出一包創可貼,對着鏡子貼上。
浥塵走去廚房,拉開冰箱倒出冰塊,放在保鮮袋裡,又用毛巾包好,回到客廳,遞給她。
她正對着茶几發呆,那上面有一截淺藍色的菸蒂。
原來,他真的回來過。
可她現在反而平靜了,開始爲自己剛剛的莽撞而吃驚,身體未經任何大腦指令就自行做出決定,這算什麼,失心瘋麼?
再次看見陸浥塵的時候,她只想在樓板上找到傳說中的地縫,好讓自己biu的一下消失,連一縷輕煙都不留下。
過路的神仙沒理她。
陶然尷尬地接過他遞過來的冰袋,只好自嘲。
“這個造型眼熟吧?”她比了比額頭的紗布。
浥塵看看,是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有點像,不由地笑。
她咧了咧嘴,感慨道:“現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所有的臉都是丟在你一個人面前的。”
“你放心,我記性不太好。”語氣和藹的不得了。
陶然剛想對他難得的體貼表達由衷的感激,卻聽他話鋒一轉:
“不過你每次丟臉我都記得。”
陶然的表情頓時由感動轉爲憤怒,時間太短,難度太高,面部肌肉扭作一團。
浥塵大笑。
他爲這不計後果的舉動付出了代價。
陶然三拳兩腳就把他打了出去,嘭地一聲把他關在門外。
他站在門口呵呵地問:
“陶陶,下午來公司嗎?海報完稿後還得給你看呢。”
“知道啦!”她在裡面揚聲應着,聲音還挺大,聽上去似乎沒事了。
浥塵轉身走遠,並未發覺,臉上的笑意漸漸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