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出了門,陶然發瘋似的一路疾行,不辨方向,也不顧身上被牽扯的火燒火燎的瘀傷,直走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不知奔了多少路才終於精疲力竭地停下來,扔掉手上的重物,拄着雙膝,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一腔怒火隨着汗水漸漸蒸騰,只剩下涼沁沁的悲哀。

多年前,當她第一次給林醉講起父親的突然離去,講起寄人籬下的童年,講起母親,講起那些浸泡在母親淚水之中的往事的時候,林醉激動地擁住她,緊緊的,說然然然然,你現在有我,我發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淡淡的笑,眼睛使勁地眨了眨,伏在他的懷裡說,我沒那麼貪心,我不會要求那麼多,只希望你走的時候能讓我知道,只要你想走,我就會放手,所以一定要讓我知道。

林醉搖頭,說別傻了,我不會走的,我不會留下你過你母親一樣的生活。

她沉默良久,輕輕推開他,仰起頭說,不,我不會的,就算你離開,我也會好好地過。

……

卻原來,卻原來,她能夠做到驕傲地放他走,卻遠遠做不到一個人好好地過。

費力僞裝的冷靜和堅強只因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寥寥幾句話便功虧一簣,令她明白自己有多麼的天真和自以爲是。

陶然疲憊地坐在路邊的花臺上,怔怔地呆了許久,夜色漸深,一陣寒意從冰冷的大理石臺面傳遍全身。

她打了個寒戰,拾起地上的包袋,起身叫住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

“去海德療養院。”

像所有軟弱的孩子一樣,她突然格外地想見母親,儘管,她們之間有那麼多的愛怨糾纏。

*** *** ***

海德療養院位於城市的北郊,是一間由英國人設立的以康復醫療爲主的療養機構,這裡的心血管康復中心在國內享有盛譽。自從兩年前,母親的心臟病嚴重發作,經過一次大手術之後,陶然就把她從老家接到了這裡。

門口的接待護士看到她,有點驚訝,但只是職業地微笑一下,說:“陶小姐,你來啦。”然後在電腦上給她登記,發放門禁卡。

陶然每兩個星期會來探視一次母親,總是在週六,早上十點半到,十一點離開,風雨無阻,兩年來幾乎從不間斷,可也從不多來,從不多留。

上個週六她剛剛來過,所以怪不得護士小姐今天要疑惑地多看她兩眼。

陶然接過門卡道了聲謝,向電梯走去。護士在後面好心提醒:“今天的探視時間快要結束了,不要太晚哦。”

陶然點頭,說好的。

長長的走廊上沒什麼人,幾乎能聽到腳步的回聲,偶爾有一兩個穿着粉色醫袍的護理人員走過,輕聲跟她問好。

站在708病房門口,她突然有些後悔,這麼晚了,可能母親早就睡了,她想了想,還是輕輕把門推開,打算進去看一眼再走。

牀頭亮着一盞昏黃的小燈,母親安靜地躺在牀上,背對着她。陶然剛走過去,她就警覺地轉過頭來,見到是陶然,也是一愣。

“你怎麼來了?”

“我……在附近辦事……順便過來看看。”陶然含糊地囁嚅了一句。

看上去母親不大相信 ,她又說:“下個週末我出差,可能就不過來了。”

母親面色稍緩,揮揮手道:“有事就去忙吧,不能過來就算了,我這也沒什麼事,反正都是一天天等死。”說着,她忽然皺眉,撫着胸口咳嗽起來。

陶然拿起杯子到飲水機上調了半杯溫水,默默遞到牀頭。母親坐起身,半靠在枕頭上,接過水杯潤了潤喉嚨。

“這兩天開始涼了,晚上最好不要去外面。”陶然平淡地說。

母親不置可否,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問:“小林呢?有一陣子沒看到他了。”

陶然拿過母親手裡的空杯子,轉身又去接水,一邊接一邊說:

“他公司忙,最近沒什麼空。”

“忙忙忙,你說你們兩個,一個忙,兩個忙,是不是忙得連婚都沒空結?老這麼拖着,要是你爸在……”母親不滿地埋怨。

“對了,我收到舅舅發來的請柬,說他們家玲玲要結婚擺酒,日子已經定好了。”陶然不露聲色地接過話頭,打斷母親。

一旦提起父親,要是任由她說下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打住,而且肯定不知說到什麼地方又要開始抹眼淚,怕是要一晚上都睡不好。醫生說,她的病最忌情緒波動。

母親果然轉移話題,順着她的話說道:

“你舅也打過電話到我這了,說要請我回去參加婚禮,我說我這身子骨,哪禁得住這一路折騰,我跟他說就讓你和小林全權代表了,到時你替我備份厚禮帶回去。你說送什麼好?打一套金首飾怎麼樣?”

“好,改天我去老鳳祥選一套,店裡應該有現成的結婚首飾,不過……”陶然頓了一下,“婚禮那天我可能出差,怕是回不去了,我會把禮物和禮金寄過去。”

她邊說邊瞄着母親的臉,果然看到母親面色沉了下去。

“你就忙成這樣?你舅舅一輩子才嫁一次女兒,你都沒空去?你忘了這麼多年,是誰照顧咱孤兒寡母,你從小到大,都是住誰的吃誰的喝誰的?沒有你舅,能有你今天?哪輪到你七忙八忙?”

陶然垂着眼睛,等母親數落完,才平靜地說:

“我沒說不去,是怕實在走不開,要是工作能安排的開,我還是會去的。”

“隨便你!”

母親惱怒地放下枕頭,重新躺了下去,背朝着她恨聲道:“跟你爸一樣,狼心狗肺!”

說罷,喘着粗氣,一言不發。

昏黃的燈光下,母親在寬大的牀上顯得愈發乾瘦,頭髮稀疏灰白,比她的實際年齡老了不止十歲。

陶然神情一黯,對着母親僵硬的背說:“我先走了。”

母親不出聲。陶然擰滅牀頭的小燈,在黑暗中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疲憊地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夜深人靜,思緒飄蕩起伏,清晰如昨。

母親說的不對。她從沒忘記這過去的二十年。

她甚至還記得二十年前。

那時,母親年輕健美,也很豐腴,遠非現在這樣瘦小乾枯,更不像現在這樣,言談舉止都帶着戾氣,把死啊活啊掛在嘴邊。

那時的母親愛笑,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笑着問她:“寶貝,你說天底下誰最漂亮?”小小的陶然每次都會奶聲奶氣地回答:“媽媽最漂亮!”於是母親就會開心地笑,摟着她對父親說:“喂,聽到沒有,然然說我最漂亮。”

父親。

父親的樣子是模糊的,陶然只記得他很高很瘦,帶着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每當母親這樣說的時候,他都會笑答:

“我看還是然然最漂亮。”

那是她童年記憶裡最美的一幕,她把它藏在腦海深處,時時翻出來溫習,並常常忍不住地添加細節,比如母親微笑的樣子,帶着點撒嬌的語氣,或是父親看着她們時寵溺的表情,時間久了,她甚至有點分辨不出,這一幕究竟是真正發生過,抑或是完全出自她的臆想。

無論如何,隨着父親的離去,一切都不一樣了。

父親走得很奇怪,自從那個落雪的早晨以後,再也沒人見過他。

他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如果不是因爲他對小陶然說過那句“原諒爸爸”的話,人們幾乎以爲他是無故失蹤。

A市是一座小城,一個高級工程師的出走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有味的談資,引起了無數的猜測和揣度,後來謎團漸漸有了眉目,父親的幾個同事不約而同地說出,曾經在這裡那裡見到父親和一個打扮入時的漂亮女人偷偷來往,每次見到熟人都有點緊張,有一次他還給人介紹說那是他的遠房親戚,據這個人後來繪聲繪色地描述,父親這樣介紹的時候甚至還在臉紅,一看就知事有蹊蹺。

父親離開後,那個漂亮女人也不見了,人們帶着興奮地惋惜說,看來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沒想到老陶這麼新潮,居然學人家小年輕玩私奔。

後來,和所有的醜聞一樣,人們像嚼甘蔗似的嚼着嚼着就沒意思了,索性撲地一下吐掉了事。可對陶家母女來說,那個男人留下的是一塊不能吐的黃連。

母親整日以淚洗面,逢人便要哭訴,人們初時還很同情,陪着流淚的也有不少,時間久了次數多了,那套說辭母親一張嘴人家都會背,連至親好友見面都恨不得躲着走。母親無處發泄便開始往公安局跑,翻來覆去地報案,不是說丈夫被綁架,就是說丈夫被謀殺,有時甚至扯着小陶然,守在派出所裡哭鬧,搞得警察看到她都怕。

再後來,原本就心臟不好的母親身體徹底垮掉了,大部分時間抱病在家,無論怎樣都有心無力,雖說當時的國營單位還沒改制,不在乎養活個把閒人,但一向事事依賴丈夫的母親根本無法撐起一個家,微薄的工資又幾乎全都花在了看病上。不得已,兩母女被姥姥接回孃家,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舅舅的家,又或者說,是韋玲玲的家?

……

思緒紛亂如麻,如扯不開的繭。

陶然閉上眼,她不想想這些。

每當那些陳年舊事泛出心底的時候,她都對自己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母親一生的悲劇都源於她不肯走出過去,可陶然不會,她不要想從前,她要想以後。

可這一次,她也不想想以後。

她忽然有些明白母親。

那些從前的苦從前的壞,走過去了再回頭,她可以瀟灑地揮手,優雅地作別,以爲這就是勇敢和寬容。可那些從前的好和從前的愛,又該怎樣去說再見珍重,好走不送?

從此以後,是一個人的以後。

一股熱氣從胸口上升,凝成硬塊,哽在喉間,陶然一次次地摒住呼吸,執拗地跟自己較着勁。如果姥姥在世,是不是又會揉着她的頭嘆氣,叫她“傻小囡”?

“小姐,探視時間結束了,您該回去了。”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陶然一驚,慌忙睜開眼,帶着歉意對陌生的護士說:

“好的。”

走出門廳,保安跟在她的身後落了鎖。

外面,偌大的中庭沒有一個人影。

陶然繞過噴泉,沿着鵝卵石小路穿過一片精心打理的小花園。

已是九月,薔薇謝,桂花開。小路兩旁的灌木叢裡,大朵大朵的梔子花萎落成泥,清冽的香氣卻縈繞不去,彷彿是對夏天傾訴着最後的依戀。

她緩緩走在繾繾花香之中,心神漸漸鎮定下來。

坐進出租車的時候,陶然覺得她已經想通了。

她開始爲自己剛纔對劉醫生的質問感到可笑,其實她早就明白,這世上有太多的詞藻只是造來隨便說說隨便聽聽的,比如忠誠,又比如永遠。何必較真呢?沒有誰是誰的永遠。先是父親離開她,然後是姥姥,現在是林醉,將來也許是母親,直至她自己。

時近午夜,出租車轉過一個個空寂的街角。

司機扭開收音機,一串乾淨的吉他音流淌出來,如珍珠墜地,丁丁咚咚滾落到遠方,消失在寂寞的夜色之中。

有個男人在唱,那聲音有些沙啞,有些笨拙,有些不知所措:

“冰塊還沒融化你在看錶我笑的尷尬

你說最近很忙 改天聊吧

那天我在樓下 想了很久想你說的話

你說愛情很窄世界很大而我們應該長大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我想我聽懂你話中的話

而我知道那真愛不一定能白頭到老

而我知道有一天你可能就這麼走掉

而我知道我知道這一切我全都知道

我就是受不了……”

“師傅,麻煩停一下車。”

一路沉默的陶然忽地出聲,嚇了司機一跳。

“啊?”他扭頭看她,“小姐,您不是去浦東花木路嗎?這剛到甜愛路,還沒過江呢。”

“不,我就在這兒下。”

司機疑惑地瞥了瞥倒視鏡裡那個立在路邊的單薄身影,越來越遠,漸漸不見。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

陶然只是靜靜地站了會兒,片刻,攏攏被風吹亂的頭髮,一使勁,把沉重的筆記本電腦抱在懷裡,沿着馬路朝着出租車離開的方向走去。

經過路牌的時候她掃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自己剛纔沒聽錯,原來這個地方真的叫做甜愛路。

甜-愛-路,她默唸了一遍,心想,多怪的名字。

突然覺得好笑,她咧了咧嘴。

只一剎那,淚如雨下。

很久以後,陶然也可以不失風趣地跟別人聊,說失戀就像感冒,說人一輩子總要感上一次冒,說感冒沒有特效藥,得了就只能扛着,又說感冒總會好的,時間長短而已,所以因爲失戀而要死要活如同因爲感冒就進ICU(重症監護病房)一樣,會被人嘲笑。

說這些的時候,她聽着音樂捧着紅茶,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但那是很久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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