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琉璃鐵青的一張臉。
胸口好痛,頭也好痛,可陶然預感自己應該沒什麼大礙,因爲琉璃臉上的憤怒明顯多過擔憂,她努力地衝她安慰地扯了扯嘴角。
這可給了琉璃發作的理由。
“赫,還有心情笑?陶大小姐你這次終於如願以償了,很開心吧?車子撞得稀巴爛,還搭上一根消防拴!……”
琉璃平時說話就快,發起急來更是機關槍一般,不過這麼多年廝混下來陶然也習慣了,儘管痛得有些分神,還是聽明白了大概。
事故原因很簡單,陶然負全責,因爲闖紅燈。所幸開得不快,還來得及在最後一刻避開斑馬線上的行人,只撞上了路邊的消防拴,消防栓當場撞壞,水柱噴得老高。
恰巧也剛開到這條路上的琉璃在後面目睹了整個過程。當她看清那是陶然的車時,三魂七魄都飛上了天,一路狂奔過去,把她從水淋淋的車裡拖出來,送到醫院。一番手忙腳亂之後,醫生說,陶然只是胸部勒傷,頭部撞在方向盤上導致暫時性昏迷,萬幸的是車速不快,衝力不算大,否則在這種事故中斷幾根肋骨再加上腦震盪是最常見不過的。
琉璃懸在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落回肚子裡,火氣立刻升上來,好一通數落,陶然只有乖乖聽着的份。想想也不是不怕,傷了自己是小事,如果真的撞到人那纔是後果不堪設想。可她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自己過了成千上百次的路口,這次怎麼就沒注意紅燈?
一頓脾氣過後,琉璃的火也消了大半,看着陶然茫然的眼神,忍不住又道:
“你不是說不用我管,沒什麼嚴重嗎?那這算什麼?或者你給我解釋解釋什麼纔是嚴重?”
陶然賠笑:“對不起,害你擔心。”
“誰擔心你?我是擔心我的車。”琉璃搶白說,“還有那根破消防拴,兩千五百八,該死的簡直是搶錢,從你薪水裡扣!”
好的好的,陶然忙不迭地應承。
琉璃仍繃着臉,掏出一張紙塞到陶然手上。
“這是什麼?”
“明天晚上六點,去這裡,我找了個人請你吃晚飯。”
“呃……是誰?”怎麼突然對她這麼好?
琉璃頓了頓,“一個做心理諮詢的朋友,爲我的車子着想,我想你最好和他聊聊。”
陶然咧嘴,“哇,要不要這麼誇張?”她小聲嘟噥,“好端端的,看什麼心理醫生?”
“誰說是看醫生?吃頓飯聊聊天而已。”琉璃瞪眼睛,“別不識好歹,人家執業十年,外面不知多少人預約都約不到,沒有我,你捧着香火去都找不到廟門。”她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陶然貼着紗布的額頭,“快說去不去?”
“我去我去。”陶然的嘴咧得更大了,這回是痛的。
琉璃滿意了,起身道:“醫生要求再觀察三個小時,你撞車有功,歇着吧,我去買午飯。”
陶然捂着額頭的紗布,苦着臉點點頭,隨手將那紙條塞進手袋裡,胳膊帶動胸肋,針扎般的疼,她連吸了幾口冷氣。
第二天早上,她突然覺得這痛也不是什麼壞事,雖然整晚都輾轉反側,睡得斷斷續續,但是,夢裡沒有林醉。
可這注定不會是太好過的一天,因爲拗不過老闆,放假三天。
站在鏡子前,陶然對着自己發呆。琉璃不明白,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休假。
簡單洗漱一番,草草地塗些護膚品,實在沒有力氣化妝。手臂痛得擡不起來,一頭長長般的捲髮,好不容易纔梳通,隨便撥了些劉海到額頭前面,遮住一指寬的紗布。然後從衣櫃裡翻出一套最容易穿的衣裳,打點停當,陶然費力地拿起筆記本和手袋,直奔星巴克。
服務生輕車熟路引她到老位子,角落,靠窗。
窗外人流如織,路人的影子穿過玻璃窗,落在深木色桌面上,倏忽而去。店裡的客人漸漸多起來,間或響起低低的喁喁私語或一兩聲歡笑。
陶然把自己陷進軟軟的靠墊裡,捧起一大杯摩卡,打開筆記本。
電腦裡有幾個客戶的企劃案需要完善,若干創意提案等待她的意見,還有零零碎碎的雜事,足夠消磨這一整天。
不知不覺,日上中天,漸漸西移。
店裡亮起了燈,等到肚子餓的時候陶然方纔察覺天色已晚,看看錶,將近八點,發完最後一封電子郵件,她揚手召喚服務生。
“一份吞拿魚色拉,玉桂卷,再加一杯摩卡。”
說完拿過手袋翻錢包,無意中掃一眼手機,赫然看到八個未接電話。
仔細一看,全是琉璃。
一個念頭閃過,陶然暗叫糟糕!
似乎琉璃給她訂的約會就在今晚,可她壓根就沒想去,本來打算找個理由推掉,竟也忘了。現在這麼晚,怕是人家早走了。
正在發愁怎麼跟琉璃交代,手機丁丁咚咚又響起來,“琉璃”兩個大字在屏幕上閃個不停,遲疑了幾秒,陶然小心翼翼按下接聽鍵,捏着手機放在離耳朵稍遠的位置。
“陶然!!”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過來,陶然把手機放得更遠些。“你出息大了?學會放鴿子了?!”
“琉璃我錯了,你先別急,聽我說……”陶然鎮定地思索了一下,決定申辯。
“別廢話!你要是二十分鐘內再不到,我……”聲音戛然而止,屏幕熄滅。
……沒電了。
該死!這下陶然倒真的急了。那邊琉璃正在氣頭上,要是再誤以爲她掛斷電話,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剛纔那個“我”後面沒有好事。
出路只有一條。
陶然嘆口氣,跟等在一旁的服務生道聲歉,收拾東西,迅速出門。
上了出租車,司機問去哪,陶然急忙翻找那張不知被她塞到哪裡的便條,總算是沒丟。上面寫着:
“劉家明,某某路10號,寒舍”
路途不遠,還好沒有堵車。
站到那兩個閃閃發光的大字底下,陶然看錶,離deadline還有5分鐘,再不進去,沒準今天就真成她的dead day了,她無奈地搖搖頭,推門而入,對諮客小姐道:
“我約了人,有沒有一位劉先生?”
諮客翻了翻預約記錄,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有的,這邊請。”
跟在導引服務生後面,陶然破天荒地感到一絲膽怯。
她以與各種各樣的人羣打交道爲職業,可是心理醫生?傾訴衷腸?實在不是她的強項,其難過程度不亞於躺在婦科檢驗臺上發現進來的是個男大夫。
好吧,再糟也糟不過這個了,站在包間門口,陶然給自己打打氣,走了進去。
事實證明,她錯了。
*** *** ***
如果女朋友可以換算成山楂的話,那麼把陸浥塵從小到大的女朋友加起來,足夠穿串糖葫蘆了,還是加長加大的那種。這就是爲什麼他現在坐在這裡,自己都覺得有點滑稽。
他是來相親的。
比相親這件事本身更土的是,他還穿着一件很土的西裝,繫着一條很土的領帶,使整件事情土得完美無缺。
按照表姐的說法,這身裝扮是成功人士的標準行頭,可以給女孩子留下青年才俊事業有成的良好印象。
――莫非這邊的女人都喜歡黑手黨?他暗自腹誹,當然沒敢說出口。
表姐的脾氣太像祖母,看上去她應該是祖母的親孫女纔對。
想起祖母,陸浥塵又一次出現頭痛胸悶等抑鬱症早期症狀,那個暴躁的老太君就是他現在傻坐在這裡的直接原因。
從三年前開始,老太太就不停地整天唸叨,“三十而立,成家立室。”一路從孔夫子說到聖經,“結婚是爲了彰顯神的榮耀,是爲了神的旨意和託付。”甚至連真主也被搬出來,“安拉說,結婚是一件功修。”
總之,全世界的聖人都站在祖母一邊,認爲作爲陸家唯一的男孫,陸浥塵的首要大事就是結婚。而且按照夫子的意思,顯然不能超過三十。
上個月,陸浥塵三十了。
不是沒想過反抗,可從小父母早逝,祖母一力將他撫養成人,早就樹立了絕對權威,於情於理他都只有繳械投降的份。
OK,結婚就結婚吧。
浥塵不喜歡結婚,但還遠沒到抵死不從的地步。什麼年代了,老婆和女朋友又有什麼區別,無非都是合則來,不合則去。如果結婚可以讓祖母滿意,那也不失爲一件一勞永逸的好事。
他實在不該低估祖母的滿意標準。
沒有一個他帶回家的女人能讓祖母滿意。
Amada?太驕縱。
Doris?太風騷。
Fiona?太魯莽。
浥塵猜,祖母多半是歧視白種人。(可這是美國啊!)
他自覺地帶些華裔女回來。
Jeannette Chong?太聒噪。
Michelle Ng?太幼稚。
Sharon Lau?太嬌氣。……
幾次三番,三番幾次,浥塵從剛開始的抓狂,到了後來,變成了更多是好奇,他真想知道,到底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入得祖母的法眼?
偶爾忍不住他也會問:“我親愛的奶奶大人,這麼多漂亮女人您就沒有一個看上的?”有一點浥塵是絕對有自信的,他的女人,皆是豔女,美豔不可方物。
不能悅目,如何賞心?
可祖母不以爲然地撇撇嘴,擲地有聲地說:“娶妻娶德,選妾選色!”接着抱怨:“這樣下去,哪能過一輩子?”
浥塵哭笑不得。
祖母出身中國舊時大家庭,自小與同齡子弟入讀私塾,總能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可浥塵生於美國長於美國,儘管從小接受嚴格的中文教育,但骨子裡早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一輩子?聽上去可真奢侈。
他沒想到,在這場曠日持久的選秀中,祖母比他先不耐煩了,終於在他三十歲生日這天發飆,聲稱選孫媳婦這件事由她老人家全權接管,急急勒令他打包回中國相親,直到找個真正的中國女孩回來。
Ridiculous!
浥塵的第一反應是老太太急糊塗了,或者只是想嚇唬他罷了。
……他又一次低估了祖母。
想到這,浥塵挫敗地抓了抓腦袋。
他扯鬆領帶,端起酒杯走到露臺,獨自享用餐後的一杯白蘭地。
那個表姐口中的“又端莊又嫺淑的大家閨秀”始終沒有出現。
他一點都不急,也不去問,好吧,坦白講,他其實是有點幸災樂禍。傳說中的中國閨秀連基本的社交禮儀都不遵守,他很想看看祖母知道之後作何表情。
當然人可以不見,飯不能不吃,表姐推薦的地方果然了得,浥塵點了幾個地道的招牌菜,個個美味,他吃得心滿意足。
這家名爲寒舍的酒店由上個世紀初的老別墅改建而成,藏在梧桐小路盡頭,站在露臺望出去,遠處是大都會的霓虹靚影,近處是石庫門老民居,影影綽綽的,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居民穿着各式各樣的花睡衣在小路上聊天散步,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浥塵還是啞然失笑。
這座既優雅又世俗的城市,對他來說是個新鮮地方,對於祖母而言卻是故土,她老人家固執地認爲這裡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包括女人,而對浥塵而言,這座城市唯一吸引他的就是――這裡離家足夠遠,遠得晨昏顛倒,遠得根本不在一塊大陸上,正因爲想通了這一點,他才爽快地聽從表姐的建議,說來也就來了,希望拖個一年半載,祖母過了這陣子給孫子找媳婦的熱乎勁,可以放他回去過安靜日子。
正打着如意算盤,卻聽背後門聲一動,有服務生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
“小姐,裡面請。”
陸浥塵眉峰一挑,轉身看去――
女主角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