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傳音入密般,在她旁邊說了個名字:
“Vincent。”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陶然聽得出其中的警告意味。其實就算他不說,她也不敢妄把這位沉默寡言的仁兄當作阿貓阿狗。
忽然間在座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她看了過來。
陶然沉了沉氣,不卑不亢地接着說:
“何總,您說的沒有錯,我們的確要採取一些應對措施,但封鎖消息只是消極應對,並不會起到積極的效果。對於這類突發事件,媒體追求的是報道的迅速,而不是報道的準確,如果他們無法第一時間從我們這裡取得消息,就會立即轉向其他渠道,並會把所有蒐集到的未經確認的信息立刻發佈出去,謠言永遠都比事實更可怕、更誇張,這樣的報道只會放大事件的負面影響。”
何玉昌有些訕訕:“要是真有人敢亂報道,我們有權告他們!”
“是。”陶然道,“我們一定告得贏。但媒體永遠會把誇大其詞的報道放在頭版頭條,把事後的道歉聲明放在末版中縫,已經造成的損失是無法彌補的。”
何玉昌不說話了。
“你的建議是什麼?”沉默的Vincent再次開口。
陶然略一頜首,利落地答道:
“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第一,立刻成立危機處理小組,由公關部牽頭,由有決策權的公司高層直接領導。第二,立刻指定一名新聞發言人,作爲公司對外發布消息的唯一窗口,以保證信息的權威與準確。第三,立刻準備一份內部通知發給全體員工,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瞭解公司已經採取了哪些措施以及將要採取哪些措施來穩定局勢,儘量減少內部恐慌,同時更重要的是,要讓每個人都知道公司的新聞發言人是誰,他的聯絡方式是什麼,員工一旦接到外界問詢,必須轉給新聞發言人,其他人未經授權不得擅自對外透露信息。第四,立刻準備一份外部聲明,誠實地解釋整個事件,對傷亡表達關切和遺憾,並且強調公司的應對措施和解決方案,有媒體來訪,我們首先提供這份書面聲明,有備無患。”
一連說了四個立刻,末了,陶然又加了一句:“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Vincent始終隨意地靠在椅背上,和整個會場緊繃的氣氛比起來,未免太過閒適。陶然長長的一番話說得又急又快,他靜靜地聽着,倒也不打斷,可總讓人覺得有點漫不經心。到底他會作何反應,陶然捏着一把汗。
誰知話音剛落,就聽到他紊然有序的部署:
“好。請何總、品牌公關部郭經理和安全部李經理組成危機處理小組,直接向我彙報;請郭經理擔任新聞發言人,保證手機二十四小時暢通;請陶小姐和明澈公司提供危機公關策略諮詢,協助郭經理準備必要的文件和方案。”
這老兄仍舊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可陶然卻立刻刮目相看。她與太多的人打過交道,不消幾個回合,已經識得水深水淺。
有的人不愛說話,那是因爲木訥,這人不愛說話,卻是因爲他不說廢話,雖然年紀輕輕,外表平平,然而陶然深知,大巧不工,重劍無鋒,寥寥數語已能看出,其人思維敏捷,決策果斷,更有着與他的年紀不相符的氣勢和定力,端得不可小覷。
待把話說完,他一聲不響站起身,走了出去,顯然是言盡於此,不再跟他們浪費時間。
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覷。
何玉昌有點下不來臺,帶着幾分惱意地揮揮手:“散會散會!”又指了指陶然、老郭和剛剛被他痛罵的李經理,說:“你們三個,趕快出個方案給我和方總看!”
三人恭敬稱是,給足他面子。
等人走完了,老郭瞅瞅陶然,問:“下面怎麼辦?”
“我馬上打電話回公司,安排人起草那兩份聲明,李經理,你只需駐守現場,把最新進展隨時通報給我們,老郭,咱們倆一起準備份緊急通知,馬上下發給公司前臺、秘書和保安,要讓每個人明白接待來電來訪的注意事項,這些崗位是公司的第一道門戶,出不得半點差錯……還有,醫院那邊要安排專人守護,盡一切努力搶救傷員。對於死者,要請公司派高管親自登門通知家屬,在此之前千萬不可把死者姓名公佈給媒體,讓家屬在報紙電視上得知親人的死訊是極不人道的……”
陶然三下五除二把工分完,把需要叮囑的地方一一交待完畢,三人各自分頭行事。
等大批媒體趕到的時候,老郭經過準備,心中有了底,也恢復了該有的水準,雖然仍有些緊張,但場面總算沒有太難看。
忙碌了大半天,無論是事故現場局勢還是外圍局勢均已有所緩解,陶然稍稍鬆出一口氣,安排下屬明天一早把所有相關的媒體報道整理出來,要等看了才知道外界反應究竟如何。
告別打算通宵堅守崗位的老郭和老李,走出清蓮大樓的時候,天已黑盡。
陶然一邊走下臺階,一邊扭扭痠疼的脖子。
“陶小姐。”
一個沉厚的聲音平地裡冒出來,陶然一驚,忽覺耳熟,趕緊把脖子正回來。回頭一看,果然是Vincent,就站在她斜後不遠處。
她納悶,這男人屬貓的麼?雖說外面有點暗,可她剛剛幾乎就從他身邊經過,怎麼一點都沒發覺?
不及細想,她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方總。”
Vincent伸手與她一握,簡短有力,道了聲:“辛苦。”
連慰問都只得倆字。
“不辛苦,應該的。”陶然笑笑。
“進展如何?”
“目前來看還算順利,沒有大的紕漏,局勢基本可控。”陶然知道他不喜歡廢話,而且估計何總早已把細節隨時彙報過了,索性不再多說,想想還是加了一句,“不過這麼大的事,沒有任何不利影響是不可能的,危機公關所能做的只是儘可能地降低負面影響,避免引起過激的公衆反應。”
他點點頭。
兩柱車燈劃破黑暗,一輛銀灰色賓利緩緩駛近,悄然停在他們旁邊,司機走下來,打開後車門,靜立一旁。
Vincent紳士有禮地問詢:“陶小姐,可否送你一程?”
“哦不用,我有車,多謝。”
他點頭,微躬一禮,隱入車中。
車子調頭,紅色尾燈閃了兩下就沒影了,像它的主人一樣,毫無聲息。
一個特別的男人,陶然想。
她發覺很難用已知的定義去形容這個男人,他敏捷卻又冷靜,強勢卻又低調,就像草原上游蕩的豹,優雅,但也危險。也許唯一沒有疑義的,就是他的驕傲。
嗯,驕傲,陶然暗暗附和了一下自己,顯然嘛,就連他的謙恭都那麼驕傲。
不過他當然有理由驕傲,因爲他姓方。
陶然與清蓮合作已有五年,雖然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真正的方家人,但關於這家跨國集團背後的方氏家族,她多少有所耳聞。
方家祖父是當年下南洋的華僑,因生活所困背井離鄉,從印尼、馬來輾轉前往美洲,最終在巴西落地生根,從一間小木材廠起家,及至父輩,已經成爲當地巨賈,並與政界交好,陸續購得大量土地和森林,在巴西,方傢俬有的林地面積幾乎相當於若干歐洲小國的國土總和,由林木而發展出的漿紙廠、木材廠和建築企業遍及全球,說其富可敵國當也不爲過。
這次方氏派出繼承人前來中國,想來老郭說得沒錯,清蓮的亞洲總部也許不久會落戶中國。想到這,陶然心裡有幾分雀躍,清蓮的生意做大了,自然少不了明澈的好處,當然,官方說法叫作,與客戶一同成長。
所以這次事件能否成功解決至關重要,有方家少東坐鎮,這時不好好表現,更待何時?
回家的路上,陶然又把整套溝通方案和今天已經實施的應急措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自認沒有問題,對於明天的媒體反應也不算很擔心。
可是,第二天,當她匆匆趕到公司,拿起辦公桌上的新聞簡報時,險些眼前一黑,終於知道了什麼叫“一股腥甜涌到喉間”。
鬱憤之中,想起陸浥塵的話——
你無法窮盡所有意外,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