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香檳要不要?”
有人坐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肩。
陶然扭頭,看到一張燦爛的笑臉。
陸浥塵手裡託着酒盤,也不知是從哪個服務生那裡偷來的,上面放着一整瓶香檳和兩隻水晶杯。
她輕咳了一下,掩飾住聲音裡的澀啞,彎了彎嘴角問: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浥塵把托盤放下,斟好一杯香檳遞給她,“你忘了這房子是誰設計的麼,前後左右哪能躲人我當然知道。”
“我沒躲着。”陶然毫無底氣地反駁。
“我知道你沒躲着,你只是在——”他拖長聲音,作冥思狀,“曬月亮是吧?ok,爲陶陶早日曬出漂亮的古銅色,乾杯!”
她這下真的笑了,嗔了一句,亂講。
他也笑了,不遺餘力地表揚她:“陶陶,其實你根本就不用躲,剛纔的表現不是很好?比上次進步多了,請繼續保持。”
“很好?”陶然苦笑,一不小心說漏嘴,“那是因爲來之前,我已經對着鏡子練了一百遍。”
“這都可以練?”浥塵來了興趣,問:“怎麼練的?表演一下。”
陶然佯惱,堅決不肯娛樂他,浥塵堅決要欣賞。
兩人又說又笑的鬧了半天,陶然禁不住他鼓動,心情也是難得轉好,在說了十幾遍“不準笑”之後,她終於站了起來。
只見她優雅地在他面前站好,擺好架勢。
首先,矜持地笑了一下,接着,矜持地做了個微微驚訝的表情,然後,矜持地說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你變化不大嘛,我也還是老樣子……
簡直就像一幕小劇場話劇。
一開始還都有模有樣的,演着演着,連她自己都覺着這種自說自話的情形透着一股子傻氣,撲哧一聲就笑了場。
浥塵更是早就忍到內傷,笑得連杯子都拿不穩了。
她就知道他不會放過這麼好的取笑她的機會,罷罷,丟臉這種事,次數多了就習慣了,她淡定地取過酒瓶,坐在一旁自斟自飲等他笑完。
陸浥塵總算落了笑音,忽然說:“我想起來了,上次遇到一個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她的表情就和你剛剛一樣。”
“是嗎,是誰?”
她想,在陸浥塵那裡,“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多半就是前前前前前女友的意思了。
“叫Rose還是Rosemary?”他還挺認真地想了想,都沒想起來,“記不清了。”
“你真該記得她的名字。”
“爲什麼?”
“因爲她一定很在乎你,我猜,她也許對着鏡子練了兩百遍……”她本來說得隨意,說着說着卻倏的停住,墜入一段沉默。
四周靜悄悄,靜得能夠感到她突然的低落。
浥塵又把男女不親的規矩給忘了,伸手就把她的頭扳過來,按到自己肩上,樣子還挺大方地說:“來,借個肩膀靠一下!”
“喂!”她推開他的手,把頭擡起來。
“日行一善,不用客氣。”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陶然哼了一聲,嘟囔着說,誰稀罕。不過說歸說,她還是乖乖不動了。
這個肩膀靠上去……嗯,還挺舒服的。
常常,人獨自走啊走啊走很久都不覺得怎樣,直到停下來才發覺,原來竟已如此疲憊。
她真的累了,索性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任由倦意在身體裡蔓延,不再抵抗。
有風掠過樹梢,枝椏輕輕地搖。
他大概以爲她睡了,過了很久才試探着喚:
“陶陶?”
“嗯?”她懶懶地應,以爲他想說我們該走了。
卻聽他問:
“爲什麼你的愛那麼長?”
呵,她輕笑出聲,這話聽上去多文藝,一點都不像是陸浥塵問出來的。
今晚月色撩人,看來不僅適合懷念往事,而且適合討論人生理想和愛情,這些很深刻很哲學可一旦真的掛在嘴邊又很酸很十三的話題。
她在他肩上動了動,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學他的樣子反問他:
“Eason,爲什麼你的愛那麼短?”
“你聽過煙的故事嗎?”他說,語氣比她想象的認真,“吸菸的時候,前半支的nicotine會被慢慢過濾到後半支,使得後半支的勁道更足,危害更大,所以既能快樂又能避免傷害的方法是,享受前半支,別碰後半支。”
“原來你的愛情是支菸。”她莞爾一笑,淡淡地說:“好比喻,很形象。”
他聽出她話裡的不以爲然,便問:“那你的愛情是什麼?”
她想了一會,說:
“它應該是棵樹,煙會越來越短,可樹會越長越高,也許它不會帶來極致的快樂,但它能遮風擋雨,朝夕相伴,那種感覺……很安全。”
安全。
陶陶,爲什麼你永遠不安?
他記得他這樣問過她,他也記得她不喜歡他問。
浥塵無聲嘆息,擡起手,想要撫上她的發,這個原本無心的動作卻忽地在半空停住,恍惚之中,他感覺有種陌生的情愫,在心頭淺淺而生,他不確定那是什麼,卻不由地起了怯意。
陶然並沒察覺他的異樣,接着有些自嘲地道:
“你看這話由我說出來多沒說服力,事實證明種樹一點都不安全,說死就會死掉。”
他用下巴蹭蹭她的額頭,輕聲問:
“那你怎麼還不放手?”
她倏地直起身,詫異地看着他,說:“我放了呀,他要走就走,要自由就有自由。被琉璃說起來,我都可以入選年度最佳前女友了。”說完,她居然還笑了笑,起身去拿香檳酒。
浥塵沒有笑。
他慢吞吞地問:
“陶陶,如果你都可以放了他,爲什麼就不能放了你自己?”
“……”她被問得語塞。
手上的香檳剛倒了一半,人卻定住了。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是個有趣的詞,用在別人身上,那麼越多越好,用在自己身上,那麼最好不要,因爲大多時候,我們並不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
——爲什麼不能放了自己?
也許歸根結底,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若林醉走了,她也走了,那麼從此以後,還有誰能證明,這裡曾有一棵美好的樹?
還有誰會記得,在這片斷壁殘垣,也曾有奼紫嫣紅開遍?
一時間她無法分辨,真正讓她留戀的,究竟是那個人還是那些愛?
那些愛,那些深情,那些感動,那些相濡以沫的歲月,那些言猶在耳的誓盟。
她可以接受他的離去,卻不知該如何接受,所有這些在頃刻之間變得毫無意義。
陶然木然而立,只見一個明晃晃的事實。——那棵樹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與它是否美好無關,與她能否接受無關,甚至,與她願不願意正視都無關。
她垂下雙眸,慢慢倒完手中那杯酒。
浥塵忽覺內疚,心生不忍,想要安慰她卻第一次發現自己嘴笨,根本不知該說什麼。
還是陶然先開口。她拿起兩杯酒,遞給他一支,舉杯與他碰了一下,“叮”的一聲,清脆動聽。
她重重地說:
“Eason,你說得對,爲什麼要和自己過不去?就應該馬照跑,舞照跳,有空找個人來談半個愛。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說罷,她將酒一飲而盡,“走,我們回去!”拉住他就往回走。
浥塵一陣錯愕,看她的樣子,與其說是想通了,還不如說是在賭氣。要是她真能做得到,恐怕就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陶陶了。
果然,走着走着,她扭過頭來問:“哎,你說,半個戀愛怎麼談,談到哪裡算一半?”認真地像個好學生。
陸浥塵無語,憋了半天吐出一個字,笨!
她不服氣地瞥了他一眼,正色道:“一會進去了,別又在人前裝曖昧,毀我清譽。”
他一聽就樂了,原來這女人還不太笨,早就看穿了他的小把戲,可他偏要曖昧地攬住她,挨近她耳邊,似是而非地說:
“反正你也要找人愛,何必找人那麼麻煩?不如…就我吧。”
“你?”她斜睨了他一眼,伸出一個指頭推開他的頭,“把你那些‘很久不見的老朋友’加起來,足夠拍一部聯合國版紅樓夢了,你是還缺個掃地丫頭麼?”
說話間兩人進了大廳,時裝秀早已結束,人們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閒談,遠遠看見隨陸浥塵來的那個金髮女郎正站在一旁東張西望,陶然推了推他,指指那女孩道:
“人家找你呢。”
浥塵不怎麼上心地瞥了那邊一眼,回頭叮囑她:
“你自己離那兩人遠一點,尤其是那個什麼田田。”
“沒事,怕什麼?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滿不在乎地說,“再說我還要忙着找人來戀愛呢。”
他纔不信她的鬼話,搖頭笑笑,走開了。
陶然捧一大杯摩卡,找了個角落坐下。
滿堂燈火璀璨,衣香鬢影,盛世浮華,宛如一幕瑰麗的電影佈景。
到處都是兩條腿的男人,名流賢士,才俊精英,衣着光鮮,笑容老練,她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個一個溜過去,直看得意興闌珊。
酒會散場的時候,陶然和琉璃、陸浥塵一起,陪主人站在門口,與賓客一一握別。
當林醉和田田出現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說再見,發現這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難。
分別的時候說再見,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無須排練。
林醉照舊不怎麼理睬,田田卻親熱地拉着陶然的手,她笑得那麼美,話講得那麼甜,她自己不累,陶然都替她累了。
門口保安線外面站着一羣守候已久的男生女生,是等着見各自偶像的粉絲團。其中有個年輕男孩子,大概是田田的傾慕者,一看到她出來就瘋狂往前衝,扯着嗓子喊:
“田田!田田!我愛你!給我籤個名吧,籤個名吧,求求你了!”
保安過去攔住他,他還要掙扎。
田田從旁邊經過,看都沒看他一眼,便和林醉一起上了一輛黑色轎車,絕塵而去。
上車之前,林醉回望了一眼,遠遠的,他的目光落在陶然身邊的陸浥塵身上。
浥塵也看着他,挑釁地揚了揚脣角。
本來他只是爲陶然抱不平,不想讓那男人太得意而已,沒想到能如此激怒他,連浥塵自己也有些意外。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這番意氣之舉竟會引來幾天後的一場軒然大波。
冥冥中,有些偶然,是多米諾骨牌的開端,一塊塊骨牌倒下去,將我們帶去未知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