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
新聞發佈會準時開始。
不大的會議廳裡坐着二三十位記者,後排攝影席支起大大小小的□□短炮,對準正前方的主席臺。
空氣中瀰漫着一種無形的壓力,氣氛有些緊張。
陶然走上臺,輕輕敲了兩下麥克風,從容發言:
“各位媒體朋友,大家下午好,感謝大家前來參加今天由清蓮公司召開的新聞發佈會。首先爲各位介紹一下,出席今天發佈會的公司代表是,清蓮集團董事總經理Vincent Fong,和清蓮(中國)公司品牌公關部經理郭雲達,下面請方總宣讀一份簡短的公司聲明。”
說完,陶然把話筒遞給Vincent。
Vincent環視臺下,以目光與在座衆人微微致意,這纔開口,聲音低緩而沉穩:
“各位下午好。我在此很遺憾地確認,昨天中午,在清蓮廠區發生的一起爆炸事故中,有四名員工不幸受傷,其中一名在送治途中身亡。對於此次事故,我們深表難過。……”
待他簡單解釋完事件的整體情況,郭經理通過幻燈出示了官方的環境監測報告,澄清污染謠言。
之後,進入問答環節。
記者紛紛舉手,問題接踵而來。
“請問事故原因是什麼?”
“請問事故造成多大損失?”
“請問清蓮如何解釋排水口出現疑似污染現象。”
“請問如何解決賠償問題?”
“請問爆炸對周圍社區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清蓮如何保證類似事件不再發生?”
……
Vincent一一回答,有條不紊,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而最令陶然驚訝的是,她發現,他居然能夠完全掌控對話的節奏。
陶然經歷過不少類似的場合,見過許多平素風度翩翩、老成持重的大人物,在記者咄咄逼人的密集發問下陷入被動,自亂陣腳,甚至冷汗涔涔前言不搭後語者亦不乏有之,畢竟作衆矢之的的滋味不是什麼人都能承受。
可同樣的壓力到了Vincent這裡,竟輕易化於無形,無論對方的態度多麼尖銳,問題多麼刁鑽,其自巋然不動,進退有度,攻守自如。
這個男人身上有種不凡的氣度,隱則無跡,顯則奪人,收放之間,令人折服。
表現無可挑剔!
陶然忍不住在心裡擊節叫好。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她拿起話筒道:
“下面請方總回答最後一個問題,之後我們今天的發佈會將告一段落,大家如果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可以會後再作進一步溝通,謝謝大家!”
再過幾分鐘,發佈會就可完美結束,陶然總算可以把壓在心上的石頭搬一搬,稍稍放鬆下來。
就在此時。
會場門口突然傳來一片吵嚷,夾雜其中的是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只見從大門涌進三五名孔武有力的大漢,面帶怒容,簇擁其中的是一位頭髮花白凌亂的老婦人,婦人坐在輪椅上,一名面色悽然的青年女子跟在身後,推着輪椅。
老婦涕淚縱橫,嘶聲泣訴,顫抖的聲音已經沙啞:
“你們害死了我兒子!”
“你們還我的兒子!”
“還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啊……”
屋內衆人還在愣神的工夫,一羣人已經衝入會場,直奔臺前。
分散兩側的工作人員慌忙上前試圖攔住他們,酒店保安也紛紛趕過來,伸手就把人往外扯,周圍大漢怒吼一聲,七手八腳把他們連推帶甩,幾個乾瘦的小保安立時被甩出幾米開外。
記者們終於醒過味來,這一定是事故中的死者家屬聞訊趕來鬧場的。
這不是新聞什麼是新聞?
頓時閃光燈咔嚓咔嚓閃成一片。
這羣人叫嚷着就要往臺上衝,上前攔阻的人都被粗暴地推開,後面已有更多的保安衝了進來。
呼喝聲,哭喊聲,叫罵聲立時充斥整個房間。
場面一片混亂。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數十秒鐘之內。
陶然想都沒想過會碰到這種情形,眼睜睜看着,腦中有短暫的空白。老郭最先坐不住,慌慌張張過來問:“是不是我們和Vincent先從後門走?”
電光火石間,她做出一個決定,沉着應道:
“等等。”
深吸一口氣,起身就往臺下走。
陸浥塵本來留在後面的預備廳,一聽出事就趕了過來,推門一看,陡然一驚!
臺下已經拳頭與無影腳齊飛,乒乒乓乓糾作一團,而陶然正直直往那邊走。
“陶陶回來!”
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她的胳膊,卻被甩脫。
她丟下句“沒事”,還是往前走。
浥塵又氣又急,只好追過去,護在她身邊。
陶然大步走到人羣跟前,揚聲叫住正在推阻對方的幾名同事,又過去對着後面那些不屈不撓往外拖人的保安喊:
“請停一下!讓我們自己來處理!大家都住手!……住手!”
她來回喊了數次,混亂中又被人使勁推搡了幾下,終於,自己人陸續退到一旁。
沒了對手,鬧事家屬也都暫時停住,氣喘吁吁地與他們對恃着,怒氣未消。
全場安靜下來。
人們都把目光集中到這個突然站出來的纖秀女子身上。
只有老人沙啞無力的哭喊聲,還斷斷續續地響起,劃過沉寂的空氣,聽得人揪心。
陶然穩了穩心神,一步步走入人羣,在老人的輪椅旁蹲了下來。
她仰起頭,緩緩開口:
“老人家,我們知道您失去了您的兒子,這也是這次事故中最讓我們痛心的損失。這是一場我們誰都不願意看到的意外。我知道現在說再多遺憾的話都無法挽回什麼,但是真的請您相信,我們會盡一切努力處理好他的身後事。他生前是公司的一員,現在也是,我們有責任讓他走得安心。也請您節哀,配合我們做好善後工作,讓他早日安息,畢竟這纔是我們活着的人能爲走的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不是嗎?”
陶然一番話,凝重而哀婉。
老人低低地啜泣,周圍幾條漢子臉上的怒色漸漸被哀容所取代。
Vincent不知什麼時候也走了下來,站在陶然身後,沉聲說了句:
“你們可以得到我的保證,這件事情會妥善解決。”
老郭在一旁補充:“方總是集團董事,他的保證就是公司的保證,大家先回去吧,我們再安排專門的時間跟大家坐下來談,好不好?”
對方沉默了一會,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彎下腰,粗聲說道:
“媽,回醫院吧,再怎麼樣三弟都回不來了。”
陶然起身,吩咐旁邊的工作人員:“請酒店安排車,送他們回去。”
人羣讓開一條道,讓幾位家屬推着老人離開。
記者們再次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起問題。
Vincent簡單地迴應了幾句。
陶然擔心媒體過於關注這起突發事件,立刻高聲說道:
“對不起,各位,因爲時間關係我們今天的發佈會到此爲止,請原諒我們需要馬上回去處理一些後續事宜,一旦有其它消息,我們將發表進一步聲明。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邊說邊與Vincent往門口退,老郭斷後,與追上來的媒體周旋。
回到預備廳。
陶然呼出一口氣,把懸在喉嚨口的心放回肚子裡,這才察覺自己後背發涼,早就出了一身的冷汗,連緊張帶驚嚇,饒是她經過再多場面,也從沒在各大媒體眼皮底下遇過這種陣仗,稍有差池,就夠上頭版了。
她不禁撫着胸口,小聲唸了句好險。
“呵,你也知道怕?”身後有人冷哼。
聞聲回頭,看到一張鐵青的臉,陸浥塵的。
聽出他話中帶刺,她納悶,“怎麼了?”
“怎麼了?!”陸浥塵被她問得氣不打一處來,“人家拳頭比你頭還大,你就這麼不管不顧地往前湊,出了事怎麼辦?”
“沒有出事嘛。”
“萬一呢?這個時候怎麼不提你的萬一?”
平時看慣了他嘻嘻哈哈的樣子,就沒見他怎麼激動過,也不曉得今天是搭錯了哪根筋,不好好說話直跳腳。
她無奈給他解釋:
“不然怎麼辦?衆目睽睽之下,是落荒而逃,還是任由保安把人打出去?不論是哪一種,一旦被媒體公開,對我們而言就是前功盡棄。”
“可是陶陶,事有輕重緩急,你得知道,任何情況下安全都是最重要的。”他捺下性子,耐心與她說理。
“可那些不是暴徒,他們只是死者的親人。坐在那裡的是一個母親,她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就算沒有媒體在場,我們又怎麼能置之不理?”
想到老人空洞的眼神和哀慟的悲容,陶然頓覺身心俱疲,她無力地擺擺手,不想再與他爭論。
回過頭,發現Vincent還一聲不響地站在旁邊,剛巧老郭也殺出重圍回來了,陶然強自振作,送他倆出門。
“陶然,今天真是多虧了你。”臨行前,老郭由衷地握住陶然的手,使勁搖了搖。
“哪裡,應該的。”陶然婉言應答,又對Vincent道:“方總,我們會繼續關注未來幾天的媒體反應,有情況會隨時讓你知道。”
“好。”Vincent點頭。
陶然告別二人,返身走進酒店大門。
Vincent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頭也不回地吩咐:
“郭經理,我需要有關陶小姐的所有資料,明天中午之前放在我的辦公桌上。”
等陶然重新回到會議廳的時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若干工作人員留下整理會場。陸浥塵還沒走,也許是在等她,可臉色不好,看上去氣還沒消。
她收拾好東西往外走,他一言不發地跟了出來。
出了會場,是一段長長的陽光走廊,安靜而空曠,前後都沒什麼人,陸浥塵還真是發孩子脾氣,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也不上前。
她也知道他生氣是爲自己好,可實在是累得沒心情哄他高興。
簡直就像坐了一天的過山車,陶然心力交瘁,渾身像被壓路機碾過,每根神經都繃到了極限,險些失去彈性。現在她只想泡個熱水澡,然後把自己像沙包一樣丟在牀上,一動不動。
奈何,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她不知道,本趟過山車尚未到站,前方還有急速三百六十度迴旋加五百米垂直下墜。
真正考驗極限的時刻剛剛到來。
眼看就要走到長廊拐彎處,一個聲音從看不見的地方遠遠傳來:
“田田,你先回去,別總是跟着我。”
那聲音真好聽,低沉又有磁性。
陶然卻像聽到晴天霹靂,猛地剎住身體!
一個甜軟的女聲撒嬌地說:“阿林,我不舒服,你陪我去許大夫那裡好不好?”
說話間兩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陶然不由自主地倒退數步,神情倉惶,四下張望,下意識地想找個地方躲藏。
是,她不止一次地期盼過與林醉相見,但不是現在,不要是現在!
四下空空,無可依傍。
陶然直直地盯着他們馬上就要出現的方向,幾近絕望。
驚慌失措之中,她作出一個愚蠢又徒勞的舉動。
原地轉身——
砰的一下,撞入一個堅實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