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A.M.
顧修寒仰躺在牀上,一雙烏沉的眼定定望着報時光幕。
四小時前,他攝入了超出安全標準數倍的鎮定藥物,可SSS級基因孕育出的強韌神經仍舊亢奮着。
他已在帝國邊境駐紮一年整,期間沒回過首都星一次。
z289-336號行星帶位於帝國星域邊界,是帝國抗擊異種侵略的首道防線。
儘管已步入和平年代,邊境地區仍不可有分毫鬆懈——顧修寒以此爲由,在一年前親赴z289-336一帶整頓防務。
鐵腕手段,一整就是一年。
異種前哨與邊境士兵皆苦不堪言,不明白這位本可以在首都星舒舒服服發號施令的帝國上將爲何如此事必躬親。
邊境星的宜居改造尚未完成,顧修寒長期駐紮的那顆類地行星天幕暗黃,空氣刺鼻,來自異種的小規模騷擾刺探從不停歇。
環境相當惡劣。
然而據智腦記錄,這奔波在外的一年中,顧修寒的平均入睡時間是31秒,睡眠持續時長4小時,除特殊情況上下波動不超過1分鐘,精準得像一臺機器。
在惡劣環境下高效恢復精力是軍人的基本技能。
可是,在結束了長達一年的駐紮,回到首都星一派鳥語花香的莊園後……
他失眠了。
不打算再進行徒勞的嘗試,顧修寒坐直,掀起枕頭,拿出一顆拇指大小的全息投影球。
球體構造簡單,僅一枚控制投影進度的旋鈕,冷冽的銀藍金屬外殼,在手指反反覆覆的摩挲中變得溫潤陳舊。
3:00A.M.
顧修寒仰躺在牀上,一雙烏沉的眼定定望着報時光幕。
四小時前,他攝入了超出安全標準數倍的鎮定藥物,可SSS級基因孕育出的強韌神經仍舊亢奮着。
他已在帝國邊境駐紮一年整,期間沒回過首都星一次。
z289-336號行星帶位於帝國星域邊界,是帝國抗擊異種侵略的首道防線。
儘管已步入和平年代,邊境地區仍不可有分毫鬆懈——顧修寒以此爲由,在一年前親赴z289-336一帶整頓防務。
鐵腕手段,一整就是一年。
異種前哨與邊境士兵皆苦不堪言,不明白這位本可以在首都星舒舒服服發號施令的帝國上將爲何如此事必躬親。
邊境星的宜居改造尚未完成,顧修寒長期駐紮的那顆類地行星天幕暗黃,空氣刺鼻,來自異種的小規模騷擾刺探從不停歇。
環境相當惡劣。
然而據智腦記錄,這奔波在外的一年中,顧修寒的平均入睡時間是31秒,睡眠持續時長4小時,除特殊情況上下波動不超過1分鐘,精準得像一臺機器。
在惡劣環境下高效恢復精力是軍人的基本技能。
可是,在結束了長達一年的駐紮,回到首都星一派鳥語花香的莊園後……
他失眠了。
不打算再進行徒勞的嘗試,顧修寒坐直,掀起枕頭,拿出一顆拇指大小的全息投影球。
球體構造簡單,僅一枚控制投影進度的旋鈕,冷冽的銀藍金屬外殼,在手指反反覆覆的摩挲中變得溫潤陳舊。
一年前,阮語得知他要前往邊境星,爲安撫他不定期的精神力爆發,專門錄製了這顆全息影音球。
顧修寒轉動旋鈕。
青碧冷藍的光線交織,凝實出一片虛擬人工湖。
湖水柔如絲絨。
倏地,水面破開,半身浮蕩着鱗光的阮語一擺魚尾,躍到礁石上。
“先不要錄,我還沒準備好。”
阮語吩咐着智腦,俯身擺弄尾巴。
人魚,智慧種,瀕臨滅絕,現存數量稀少。
軍部科研院對人魚星球寥寥幾篇遺留文字資料進行分析並得出結論,現今存世的人魚中擁有珍稀“王族血脈”的僅剩阮語一條。這一點不難看出,他的外形與其他人魚存在明顯差別,那些華美卻累贅的鰭紗是不事生產狩獵的亞雄性或雌性王族成員象徵。
簡而言之,如果沒有被異種滅族,阮語本應是人魚族的小王子。
阮語的尾部鰭紗在礁石上亂糟糟堆成一團,鰭紗溼滑光潤,最長的超過半米,自彩光流溢的珍珠白漸漸變化至煙霞般氤氳的桃紅水粉,華光綺麗,美如幻夢。
阮語垂着腦袋,把鰭紗捋順,一層層鋪好,臉頰的軟肉因重力微微墜着。
乖得令人心軟。
整理好鰭紗,阮語擡起頭。
因爲腦袋耷拉得太久了,面頰充血泛紅,阮語小貓兒洗臉似的往下搓了搓臉蛋,這才吩咐人工智能道:“好了,開始錄。”
殊不知他眼前的人工智障早已忠實地記錄了以上全部畫面。
是條小笨魚,把全息球交到顧修寒手裡之前自己也沒檢查一遍。
“……”
顧修寒垂眸,帶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緩緩將旋鈕擰回到“00:00”。
“先不要錄,我還沒準備好……”
再看一遍。
過了一會兒。
“先不要錄,我還……”
“先不……”
旋鈕倒轉了數次。
“……修寒哥,”好不容易得以繼續播放的全息影像中,阮語端坐在礁石上,一板一眼地認真介紹,“這顆全息球裡一共記錄了五段旋律,是我根據你的腦電信號定製的精神療愈曲目。第一段8-14赫茲的旋律可以與你的α腦波共振,緊急緩解精神力爆發,平時可以跳過,第二段……”
是少年的嗓音,但又從清亮中透出幾分稚氣軟嫩,像新吐尖兒的青芽。
在什麼地方輕輕撓着。
將五段旋律的功能和適用場景介紹清楚後,阮語開口歌唱。
銀絲絨般細膩柔亮的音調溢出喉間,在空氣中流淌,勾纏住全息採集器。音色空靈縹緲,猶如灰藍濃霧中海妖的引丨誘,但較之更爲純潔溫柔,令聽者心口泛起淡淡暖意。
這是能治療各種精神損傷、精神污染的人魚之歌,需根據個體腦電信號量身定製才能起效,故而萬金難求。
半明半昧的臥室中,顧修寒坐姿筆挺如鬆,眼瞳烏沉得近乎空洞,定定望着阮語的全息影像。
影像結尾,阮語做了個朝虛空抓握的姿勢。
顧修寒配合影像伸出左手。
全息影像可以模擬觸感,人魚的手指看起來細削伶仃,碰上去卻是溫軟的。
接着,阮語偏頭,把臉頰貼在顧修寒掌心。
十幾歲的人魚少年,身形清瘦,唯獨面頰殘留着一丁點奶膘,觸感如果凍。
軍部科研院內部傳閱的那本《人魚行爲學參考》顧修寒早已倒背如流,他知道阮語這一舉動的含義是年幼人魚對年長人魚表達尊崇與信賴,別無他意。
明知只是全息影像,顧修寒仍條件反射地屏住氣息,紋絲不動,眸光沉沉瞥向別處。
這時,顧修寒左腕上的微型智腦閃爍起警示信號。
ARHYTHMIA……
ARHYTHMIA……
ARHYTHMIA(心律失常)……
顧修寒面無表情地關閉全息影像,並禁止了智腦的健康監測權限。
智腦掙扎着彈出提示框。
[健康監測會爲您提供量身打造的醫療建議,如擔心隱私暴露風險,您可以將監測程序轉爲後臺運行,您是否仍然選擇關閉?]
顧修寒無情確認。
智腦屏幕暗了下去。
片刻後,屏幕賊心不死般再次亮了起來。
不過這次不是健康監測,而是兩條文字短訊。
[阮語]:修寒哥,我尾巴疼。
[阮語]:疼得睡不着。
顧修寒眸子微顫。
像寒潭中落了顆小石子。
片刻後,漣漪散盡,顧修寒劃掉那條短訊,佯作已經入睡。
前段時間,阮語初步進入了人魚的分化期。
自此,阮語不僅是符合帝國法律規定的十八歲成年人,在生理層面上也算是成熟的人魚了。
在分化結束後,成熟的亞雄或雌性人魚會不定期出現諸如發熱、無力、意識不清、信息素飄散等身體症狀,並伴隨有旺盛的求偶欲。
而除此之外,最關鍵的改變在於人魚的魚尾會在這一時期分化成兩條適宜陸地行走的人腿,腿部的分化過程會持續數日,並伴隨較爲明顯的不適,分化結束後,人魚可自由在兩種形態之間進行切換。
雖說這是人魚的正常生理現象,但由於和分化期相關聯,難免會透出一絲旖丨旎與情谷欠的意味。讓一位成年男性人類去照料處於分化期的亞雄性人魚……顧修寒認爲並不合適。
忽然,智腦又響了起來。
消息被無視了,小人魚鍥而不捨,發來了語音通訊請求。
顧修寒原以爲這麼久不見阮語會和他生疏。
邊境星日常通訊艱難,專屬的軍方頻段僅限傳達軍令,嚴禁日常使用,顧修寒身爲上將毫不徇私,平均一個月才和阮語聯絡一次。結果回首都星後,這條嬌慣得向來受不住半點委屈的小人魚不僅沒因此對他冷淡,還加倍熱情黏人起來,像是恨不得讓顧修寒把這一年中虧欠他的溫情與寵愛都補上。
顧修寒喉結緩緩滾動,不切斷,也不應答,只沉默地端坐在黑暗中,面容冷硬得連睫毛都像結了霜花。
醫療機器人會爲阮語提供合適的止痛方案。
他不會過去。
智腦的通訊提示音兀自響個不停。
片刻後。
顧修寒沉涼的嗓音響起。
“……怎麼了?”
……
莊園主宅後方的人工湖中。
阮語趴在湖邊,懨懨地擺弄自己的防水智腦,把難受得令人焦灼的魚尾巴不停甩來甩去。
他無形無質的精神網能覆蓋住整座莊園,這個時間絕大多數人都睡了,阮語能感知到一團團愜意舒展的精神體,大多是或深或淺的紫,象徵着淺眠與深眠,除此之外,還有極少數處於清醒狀態的精神體。
趨近成熟的這幾年,阮語的精神網伴隨着身體生長不斷擴張,對精神體狀態的感知也漸漸變得更加靈敏了。
[救命!誰來救救我!]
[嘔……這隻異種好惡心……]
捕捉到兩道情緒激烈的深眠腦電信號,阮語怕癢似的,抖了抖薄紗般的耳鰭。
莊園裡有人在做噩夢。
有點兒吵。
對腦電信號的感知是人魚的六感之一,就如同人類用耳朵解析聲波一樣自然。
這種類似讀心術的能力有一定限制,越是基因等級低、精神力弱小的生物,思維越容易被讀取,基因等級越高的生物則越不容易被讀到。
眼下這個做噩夢的人就是莊園中一位負責機械維修的技師,平平無奇的D級基因,精神力也弱小,因此他的腦電信號外泄嚴重,清晰得就像有人在阮語耳邊大聲說話。
“……”
阮語仰頭,嘴脣翕動,朝腦電信號傳來的方向送出一小段歌聲。
月光般寧靜的旋律,嫋嫋抵消掉恐懼與焦慮的波段。
噩夢消散,莊園重歸安靜。
一小時前醫療機器人送來了軍部科研院研發的人魚專用止痛片,阮語按劑量服用了,但效果不明顯。魚尾巴仍然酸悶脹痛,還自骨頭深處泛着股癢,像螞蟻爬行噬咬,令人恨不能狠狠朝尾巴錘幾拳。
阮語倚着湖邊的石頭圍擋,奮力將魚尾高高翹起,捶背一樣用拳頭敲了幾下,可那又疼又癢的源頭深埋在尾部層層肌肉下方,阮語力氣不夠,唯一的收穫是手也被鱗片硌疼了。
分化期太煎熬了。
好難受。
簡直想把尾巴揪下來。
“唔……”
阮語難受得直甩魚尾巴,拍得水浪一蓬蓬飛濺。
“阮阮。”
突然,岸邊有個低沉的聲音傳來。
爲避免顯得狎暱,顧修寒下樓前將睡衣換成了常服,熨燙筆挺的襯衫與黑色軍褲,領釦扣至線條冷厲的下頜。
“修寒哥!”
阮語見了他,眸子倏地透亮,一瞬間忘了疼,魚尾巴擺得激烈加倍,身子躍躍欲試地直要往岸上躥,活像只歡快得要撲人的小奶狗。
隱隱地,還透着點兒委屈與不安,畢竟通訊請求響了那麼久才接通。
一年沒見,阮語絲毫沒和顧修寒生分。
區區一年的疏離,哪裡能冷卻十幾年朝夕相處的溫情。
十六年前,阮語的故鄉星球被異種侵略。
初步達到0.4級行星文明的人魚一族在3級星系文明的異種軍團面前微渺如螻蟻,過着田園牧歌式生活的人魚們甚至不能正確理解“外星侵略者”一詞的含義,還認爲是神靈降下災禍。在瀕臨滅族之際,王族僅存的幾條護衛人魚帶着幼小的王子絕望地東躲西藏。
幸而,當時的少年顧修寒一路追殺一隻異種首領,碰巧登陸了那顆尚未被帝國探測到的原始海洋星球。
千鈞一髮之際,他從異種首領的利齒下救出了阮語。
……
顧修寒微微撇開臉,讓目光凝聚在阮語的魚尾上。
月色朦朧,銀粉般籠罩着阮語。
少年窄窄一條的腰腹掛着水珠,瑩潤柔韌,珠白軟鱗閃着碎光。
顧修寒曾爲阮語定製過一些防水材質的上衣,理論上不耽誤游泳,還能遮羞。
可在水中穿衣服終究違反人魚的天性,阮語圖新鮮穿過幾次,但很快就嫌麻煩,再也不肯穿了。
“能不能幫我揉揉尾巴?又癢又疼的可難受了。”
阮語哼哼唧唧地抱怨着,魚尾一擺,拍水躍起,靈巧地“坐”到湖邊躺椅上,大大方方地翹起尾巴往顧修寒手邊湊。
“……嗯。”
顧修寒不着痕跡地避開左手,同時關閉右手的傳感功能。
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月下泛着金屬質感的冷光。
那是一條機械臂。
他單膝蹲跪在湖邊,用切斷傳感的右手按上阮語的魚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