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閉神經傳感後,顧修寒的右臂瞬間從智能機械義肢淪爲尋常工具。
就像用鐵鉗鉗起一塊火炭,手感知不到熱度。
用合金手掌揉按魚尾時,顧修寒的全部感覺就只是從右肩銜接處傳來的壓力。
阮語的魚尾彈韌,鱗片嫩薄,用機械臂一施力便會淺淺凹下,一泓珠白柔光伴隨着按丨摩的起|伏律|動着,上下流淌。
“唔……”
螞蟻鑽咬般的痛苦緩解了大半,阮語被搔到癢處,愜意得直哼唧,尾巴尖快樂得不斷捲曲舒展,連精神網都盪漾成了海草般的波浪形。
顧修寒垂眸,瞳仁漆黑得像兩滴墨點,最擅長察言觀色的精神療愈師也難以從中挖掘出情緒。
他不得不謹慎剋制。
他還清楚地記得阮語尾巴的觸感。
與此刻曼妙修長的魚尾不同,在幼崽時期,阮語的魚尾巴是短撅撅、胖滾滾的。
那年,剛剛住進顧修寒家時,阮語才兩歲。
蝗蟲般的異種軍團蕩平全境後,人魚賴以生存的海洋星球變得滿目瘡痍。
人魚一族瀕臨滅絕,倖存者不超過兩位數,血脈珍稀的人魚王族更是僅剩阮語一條。
被顧修寒帶回首都星後,作爲無歸屬地的星際流民,具有一定研究價值的阮語需要在生命權與健康權受保護的基礎上配合科研院進行一系列實驗。
他的歸宿本該是軍部科研院。
然而,在確定阮語能夠治療顧修寒的精神缺陷後,顧修寒時任軍部高官與特級研究員的父母動用特權,明面上給這條人魚幼崽發放了研究院身份卡,實際卻將他安置在顧修寒名下的莊園中,讓他與顧修寒共同生活,以便提供治療。
至於研究院方面,阮語僅需每月配合他們進行一到二次無害的實驗。
對阮語而言這自然也是最好的安排,研究院固然會保障他的生存需求,但比起寄住在顧家,環境顯然是天差地別。
初入顧宅的那幾天,阮語對顧修寒充滿了畏懼。
SSS級基因是柄雙刃劍,它會賦予生物體強悍得近乎超人的身體屬性與戰鬥力,但同時也會帶來諸如暴虐、好戰、征服欲等負面性格特質,進而導致生物體精神發育異常、精神力不定期爆發、感知障礙,以及以述情障礙爲主的人格缺陷。
他們就像是進化規律賦予族羣的戰爭機器。
亦或是護衛者。
十幾歲時的顧修寒模樣英俊,線條鋒利,原本是極好的容貌,可惜一雙眼睛烏沉無光,空洞得像兩個挖在臉上的窟窿,看人時的神態,幾乎有些像類人型異種。
更別提那瀝青般焦黑扭曲的精神體與動輒瀕臨狂暴的腦電信號……
阮語全都能感知到。
偏偏兩歲大的小阮語又是個黏人精。
海洋太過廣大,洋流變化複雜,這樣的生存環境使人魚幼崽進化出了一種類似“印隨”的生存策略,他們會緊緊跟隨認知中的親族——意即同一族羣中最親密的幾位養育者——像條甩不脫的小尾巴,避免因離羣而夭折。
因爲被顧修寒操縱的機甲救過,小阮語將顧修寒認定爲親族,黏他,同時又怕他。
矛盾至極。
每當顧修寒遠離人工湖超過一定時間,惶惑不安的小魚崽就會“啵唧”“噗咻”地朝湖岸上噴射水泡泡和水箭以彰顯存在感,尋求顧修寒的照料與安撫,像因無人陪護而徹夜啼哭的嬰孩。
除了顧修寒,其他任何人來安撫都不能讓小阮語停止這一行爲。
可一旦顧修寒走到湖邊,用空洞冰冷的目光詢問阮語需要什麼,小阮語那張粉團兒臉上的喜悅就會光速退潮。
親族又不見了,鬧一下。
親族來啦。
咿……
這條親族不對勁!
小魚崽恐懼又委屈地扁起嘴巴,魚尾一擺,沒入湖底。
湖面漂浮着幾顆正在凝固、硬化的晶體。
顧修寒:“……”
他又把人魚幼崽嚇哭了。
顧修寒紋絲不動地杵着,半晌,他緩緩俯身,單膝蹲跪在湖邊,用指尖撥動那泓溫柔的天青色湖水。
彷彿在嘗試和阮語溝通。
SSS基因帶給顧修寒的人格缺陷是嚴重的表達障礙,尤其是邏輯範疇之外、關乎情感的語言表述。
縱使有關懷之意,他的臉仍僵冷得病態,像一張困鎖住一切情緒的面具。
三米深的水下,阮語瑟瑟蜷縮,用藕節似的胳膊抱着胖短魚尾,盡力縮小體積,這是人魚幼崽想避免獵食者注意時的本能動作。
他聽見顧修寒起身走開,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岸邊做了些什麼,隨即再次走開。
過了不知多久,被失去親族蹤跡的惶恐折磨着,阮語惴惴地浮上水面。
湖岸邊放着一盆新鮮乾淨的小銀魚,去掉了魚刺、鱗片與內臟,一顆專門播放幼兒節目的全息球,各式防水玩具,一件乾淨的軍裝以及一個做工精細的機甲模型。
那是按照顧修寒的專屬機甲等比例縮小後製作出來的。
食物、玩樂抑或安全感,顧修寒把阮語可能需要的都放在湖邊。
“……”
“咿。”
接下來的整個一下午,阮語都耷拉着小腦袋,倚着湖壁蔫蔫地揪自己尾鰭。
活像人類小孩兒臊眉耷眼地摳手指頭。
那條親族很好。
那條親族還救過他。
是他太膽小,害得親族傷心了。
……
當顧修寒再一次被阮語的水泡泡和水箭召喚到湖邊時,阮語沒像前幾次那樣一看見他就驚慌地躲進湖底。
相反,小阮語竟奮力扭着短尾巴朝湖岸拱了上來。負責游泳的魚尾巴力氣不小,但人魚幼崽在上岸一事上十足笨拙,爲了借力在湖中狂甩,濺了顧修寒滿身的水。
顧修寒愕然,怕驚擾了膽怯的幼崽,不敢動,甚至不敢躲,任由湖水沿着褲腳滴滴答答。
“咿呀……”
你不要傷害我呀。
阮語稚嫩的叫聲打着抖,好不容易挪到顧修寒腳邊。
見顧修寒的精神力暫無爆發跡象,阮語勉力克服恐懼,搖搖晃晃地用尾巴立住身體,擡起胳膊去抓顧修寒。
幼崽的手極小,白白鼓鼓,圓胖五指間連着一層水亮透明的蹼。
他用小孩子不分輕重的力度,一手一根,牢牢攥住顧修寒覆着薄繭的淡麥色手指。
接着,阮語就這樣拽着顧修寒坐到地上,艱難地翹起尾巴——那尾巴太短,又胖滾滾的,實際上只是費力地朝顧修寒彎了些許。
他拽着顧修寒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粉紅珠白的魚尾巴上,耳鰭、肘鰭和尾鰭皆因本能的害怕而顫抖不已,可從那雙小手傳遞給顧修寒的力道是堅定的。
允許碰觸重要的尾巴。
——這是關係緊張的人魚間表達“已經卸下防備”的和平信號。
魚尾幽涼光滑,因緊密嵌合着鱗片,撫過時會給手掌帶來細微阻力,像浸飽了冷水的絲綢。
常年握持冷硬槍械與機甲操縱桿的掌心極少體會到這種觸感。
那時的顧修寒只覺奇妙又心軟,像在撫摸一隻奶貓。
可如今……
顧修寒收斂住滑向禁區邊緣的思緒。
……
機械臂對力道與肌肉骨骼分佈的拿捏都比人手準確,相當適合按丨摩。
舒適到犯規的手法,讓阮語放鬆得過頭,加上之前因爲尾巴疼休息不好正困着,他眼睛半眯,在躺椅上癱成了一片昏昏欲睡的魚餅。
直到機械臂觸碰到神經密集的尾巴尖,阮語才受驚般抖抖尾鰭,清醒過來——
他還有正事沒辦呢。
阮語將臉偏轉過一個微小得鬼祟的角度,自覺隱蔽地端詳顧修寒。
那是一張輪廓鮮明的面容,眉眼烏黑,臉冷得像沉厚冰殼下封凍的玉石,被湖水鍍了層粼粼的光,薄光涌動,反襯得他寒氣更盛。
一年沒見,模樣倒是沒變。
涼涼地掠來一眼,就能止小兒夜啼,也能止魚崽半夜吐水泡泡。
可是,從邊境迴歸首都星後,顧修寒確實有哪裡變得不對勁了。
阮語凝神思索。
他將精神網的全部能量都集中在顧修寒身上,探測顧修寒的精神狀態。
在少年時期,因SSS級別的精神力太過強悍,難以駕馭,顧修寒時常面臨精神力爆發的危險。
當時還幼小的阮語教給他一種構築“精神堤壩”的辦法。
這種精神堤壩能圈住顧修寒洪水般洶涌的精神力,最大限度降低精神力爆發的頻率。
但與此同時,精神堤壩也會屏蔽掉阮語的精神感知,使阮語難以捕捉顧修寒的腦電信號,連最基本的情緒感知都需要調動全部精神力,全神貫注。
此時此刻,顧修寒的精神體沉澱成了一團黯藍,憂鬱壓抑。
這證明顧修寒處於鬱鬱寡歡的消極狀態中。
今天早些時候,阮語問過顧修寒是不是有事不開心,結果被他一句硬邦邦的“沒事”噎了回來。
意料之中。
顧修寒長嘴倒是長嘴了,但除了下軍令,日常就那麼幾句話——沒事、怎麼了、知道了、阮阮……
有多少不開心也只會默默憋着。
至於腦波,阮語聽不到什麼有意義的句段,就算豎起耳鰭拼命聽,也只能勉強攔截到一些雜亂的腦波,像通訊信號差時滋滋的電流音。
[滋滋……滋滋……]
[滋……滋滋……]
微弱又嘈雜,毫無意義。
阮語只得放棄聆聽,通過邏輯去梳理。
邊境星上應該沒發生什麼大事,不然就算顧修寒不說,星網上的報道也早就鋪天蓋地了。
也就是說,令顧修寒不高興的是小事。
……難道是時差症?
邊境星與首都星晝夜節律差異較大,冷不丁換環境,可能出現時差綜合症,進而導致情緒敏感,容易因爲一些小事感到低落……
因爲琢磨得太入神,阮語早忘了遮掩,抱臂托腮,眉頭緊擰,目光筆直筆直地盯着顧修寒。
明顯到顧修寒用餘光都能看出阮語正在激烈揣摩他。
顧修寒:“……”
心頭涌過一抹柔軟的情緒,驅散了沉鬱。
“修寒哥,”阮語悟了,嚴肅關懷道,“你是不是時差沒倒好,吃藥了嗎?”
“嗯,”顧修寒糊弄魚,“剛吃的。”
果然。
阮語忍了忍,沒忍住,輕聲細氣地埋怨人:“我就知道,預防時差症的藥應該在星艦上就提前吃,我那天特意提醒過你,結果你還是忘了……”
顧修寒一頓,一把寒冰似的嗓子,冷不丁開口能嚇得士兵一激靈,此刻卻沒半點威壓:“對不起。”
顧修寒認錯態度良好,阮語瞬間軟下來,小聲道:“嗯……那下次再有這種情況我就多提醒你幾遍。”
語畢,顧修寒的精神體已從黯藍緩緩轉變成了淡金。
那是溫暖愉悅的,微笑着一樣的狀態。
果然修寒哥再強悍也不是鐵打的,低落時也需要親族的關心。
阮語滿意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扭扭尾巴,將能量從顧修寒身上撤了回來,不再檢視顧修寒的精神狀態。
“等一下,我要翻面。”阮語說着,一骨碌從仰躺改成俯臥。
魚屁丨股也得給魚摁摁。
顧修寒一頓,機械臂遲緩地探過去。
阮語趴臥時,能看得見腰丨窩。
邊緣生着些細碎軟鱗,凹陷處的淺灰陰影襯得周圍愈發白膩,像用湯匙劃圈攪動牛乳時造成的微型旋渦。
按壓別處時,它們會因拉扯稍稍變形。
[好軟。]
過了片刻。
[不要亂想。]
禁慾到骨子裡,顧修寒連思維都很剋制。
就算有精神堤壩在,阮語聽不見什麼,他也不肯放任綺念孳生。
因爲那不“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