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室中有片刻死寂。
接着,顧修寒撥轉旋鈕,全息影像一閃,消失了。
消失得突兀,銷燬罪證一般。
那全息球裡的內容本來就是錄給顧修寒看的,本來沒什麼,可他這樣,阮語便涌起一陣沒來由的尷尬,手指蜷了蜷,不吭聲了。
幸好這時,護送他來的警衛打破了寂靜,硬底軍靴磕出鏗然的一響,他向顧修寒敬了個軍禮,嗓音洪亮道:“報告上將,您弟弟送到了。”
長眼睛的都知道阮語不是顧修寒的真弟弟——別說姓氏,兩人連物種都不一樣。
只不過這樣稱呼方便些。
“嗯。”顧修寒頷首,幅度微小得像是關節被凍住了。
警衛一手一個,將阮語的兩個行李箱拎進艙室放好。
這些舉動很好地緩和了尷尬。
門關上了。
莫名地,阮語不想讓房間靜下來,他瞥了眼服務機器人送來的營養劑,顧不上過腦子,匆匆開口:“我看我如果真不來,你這三個月肯定要想我想得飯都吃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這言辭多曖丨昧,張口就來。
可顧修寒聽者有心,素來冷肅剛硬的男人,耳廓漫開少許薄紅,幸而淡麥膚色不易顯露,看不出端倪。
“……嗯。”顧修寒用鼻腔發出一個低沉的音節,瞳色幽深,似有某種不能見光的情緒在眼底暗河般涌流。
這種情緒他剋制得太好,平常看不到,突襲之下才露出一點痕跡。
“那我其實來對了,你就別訓我了。”阮語與他對視一瞬,心臟像是被一隻粗糲暖熱的大手輕輕撈了一把。細微的酸與麻。他慌手慌腳地摸了下箱子,沒話找話防止冷場,“我躍遷反應有點兒大,想來你這躺一下,顧叔叔派的警衛太多了,那麼多人圍着我睡不好……”顧修寒強自按捺住心裡那抹漣漪,眼睫低垂,淡淡道:“好。”
既然視若珍寶,又怎麼忍心讓他尷尬侷促。
這間艙室不大,但牀也有兩張,阮語挑了一張躺下去,剛纔因爲太驚訝沒顧上難受,結果剛一放鬆種種症狀就捲土重來了。
阮語維持人形需要花一點點力氣,平時不覺得,但難受時半分力氣也不想多使。
要變魚尾巴,得先脫褲子,不然全都被尾巴撐壞了。
阮語慣性張了張嘴,想耍賴讓顧修寒幫拽褲腳,話到舌尖,打了個卷被咽回去。
他人躲在被子下,隆起的小被包一拱一拱,不太便利地脫着褲子。將堆在腳踝的兩團織物褪下去時動作幅度大了些,被沿高高掀起,復又飛快落下,朝顧修寒鼓去一縷甜膩的風。
餘光裡,一抹朦朧的粉白閃過。
“……”
額角青丨筋微微彈動,顧修寒梗着脖子擡手揉了揉。
瘋了一樣。
險些被誘得轉過去看。
不過……有件事確實不是他的錯覺。
這兩天阮語身上的人魚信息素比之前更香更甜了,或許是真正的求偶期就快到了。
阮語雖然還懵懂着,但求偶是鐫刻在DNA中的生物本能,開竅也許只是一瞬間的事。
亞雄性人魚被認爲是海洋嚴酷生存環境的進化產物,在聲波與精神領域進化得格外出色,且可與雄性人魚結合、產卵。帝國現存的壯年雄性人魚一隻手就數得過來,都過着配合研究院進行實驗領取津貼的生活,各方面素質也平平無奇,就算是同族,阮語也不太可能會對他們感興趣。
阮語未來的伴侶……大概率是在星際人口中佔據壓倒性比例的人類。
脫完褲子,自認爲全程悄無聲息的阮語將它們團了個團,躲懶塞進枕頭下面,隨即舒舒服服地變回魚尾,拉下遮光眼罩,把粉融融的小臉埋進鵝絨枕睡了起來。
像青春期與家人鬧彆扭的少年,阮語對顧修寒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生疏來得突然,去得也快,睡了幾個小時醒來,就和躍遷帶來的不適感揉在一起丟到九霄雲外了,又和往常一樣黏在牀上犯懶耍賴,說褲子壓皺了不能穿了,讓顧修寒幫他翻行李箱,找一條替換的短褲和一條外褲。
顧修寒便依言給他找東西。
那些不該流露的情緒,早已收斂得滴水不漏。
……
顧修寒和阮語抵達能源星時,工程部隊的秦鉞少將已率領一衆軍官在基地正門列隊靜候。
知道這位顧上將向來排斥張揚隆重的接待方式,秦鉞便一切從簡,沒有干擾基地日常運作,只帶重要軍官過來迎接。
這顆能源星球的海洋覆蓋率高達98%,基地整個建在海上。因爲這裡的海洋環境與阮語母星高度相似,阮語下星艦後就一直躁動不安,小巧鼻翼奶狗崽一樣翕動着,東張西望,捕捉能喚醒幼年記憶的溼潤海風。
直到秦鉞喊了一聲“敬禮”,阮語才被拉回到現實。
眼前,幾團象徵“輕度緊張焦慮”的淺灰色精神體呈蓄勢待發狀,微微收縮着——這些下級軍官面對顧修寒時難免會緊繃着,這是正常反應。
引起阮語注意的是秦鉞的精神體。
大致呈淺灰色的精神體邊緣有一片類似碳化的焦黑。
阮語以前在研究院見過類似病例,與顧修寒天生的精神缺陷不同,這是一種擅長精神侵蝕的異種造成的傷害。就像精神體被潑了一杯濃硫酸,發作時比精神力爆發更加痛苦,而且會導致注意力、反應速度、人機神經同調率等多項屬性下滑,對機甲駕駛員而言屬於毀滅性打擊。阮語曾在研究員的引導下嘗試逆轉受試者的精神受損區域,可惜收效甚微,僅能緩解症狀,不能治本。
阮語沒忍住,朝秦鉞的精神體看了又看。
受損區域這麼大的情況相當罕見,發作時的痛苦難以想象。
而且那片焦黑正呼吸般不斷稍稍鼓起又平復,這說明受損區域眼下處於活躍期,下次發作已經快開始了。
一雙淺珀色的圓眼睛,清透漂亮得像蜜水,從剛纔開始就一直含義不明地盯着自己,秦鉞被看得有些晃神,忙收斂視線避免失態。
秦鉞與顧修寒同歲,兩人早年隸屬於同一機甲作戰編隊,後來秦鉞因精神傷殘不能再上前線,這才調到工程部隊。他了解顧家的情況,也見過幼崽時期的阮語,猜到是當年的小人魚長大了,但出於謹慎起見還是問了句:“這位是?”
“阮語,隨軍家屬。”顧修寒眉頭微蹙,“登記一下。”
秦鉞之外的其他下級軍官對顧家情況不夠了解,顧修寒話音未落,想到歪處去的腦電波已經漫天飛了。
[就說哪來的小美人,原來是顧上將鐵樹開花了。]
[上將居然娶個這麼小的,這細胳膊細腿的……確定成年了?]
[怪不得一直單着,人家是寧缺毋濫。]
[羨慕。]
……
這誤會可太大了,阮語聽得要暈,頭頂都冒出熱氣,結巴着辯解:“不,不是,我是顧上將的……”
顧修寒平靜打斷:“按弟弟登記。”
阮語直點頭。
秦鉞見阮語着急,忙低聲與其他軍官解釋:“他就是那位從小被研究院寄養在顧上將家的人魚王族……”
現存人魚本就稀少,平時不容易見到,何況是全宇宙僅存的一條人魚王族,多看一眼都是賺到。秦鉞解釋完,怕這些下級軍官大驚小怪惹得阮語不舒服,不敢磨蹭,忙帶二人乘坐小型浮空艇,陪同他們前往住所進行安頓。
浮空艇上,氣氛沉凝。
秦鉞莫名有種在雷區蹚雷的錯覺,生怕哪裡表現不對,被顧上將以“左腳先邁進門”之類的理由責罰,坐得雕像般僵硬板正。
阮語對秦鉞印象不壞,因爲他是方纔那羣軍官中唯一一個沒想歪的,況且,秦鉞這樣的工程總負責人病得倒下大概也會影響顧修寒的工作,於是阮語沒怎麼猶豫,大大方方地叫了聲:“秦少將。”
阮語自己沒察覺,可亞雄性人魚的嗓音天生薄嫩,就算再大方,哪怕是刻意壓低了,也自帶三分軟。秦鉞一怔,像是有些手足無措地應聲:“呃……在。”
顧修寒朝秦鉞微微側目,眼角眉梢冷得能結霜。
“你的精神體受過創傷,最近正好是活躍期,就快發作了。”阮語好心提議,“最近有時間可以讓我給你做一次精神療愈,下次發作時能減輕很多痛苦。”
巴掌大的臉蛋朝自己仰着,嘴脣肉粉粉軟軟,一板一眼地說着關心的話……秦鉞拔不開眼,察覺到顧修寒瀰漫的低氣壓才匆匆垂下眼睫,胸口飛快起伏了兩下,受寵若驚道:“不會麻煩到您嗎?”
“不麻煩啊。”阮語脣角和氣地翹了翹,“我也沒什麼事……不然就明天吧?”
[顧上將沒不高興吧……好像看得很緊。]
[應該不至於,只是做一下精神療愈。]
[我又……沒什麼別的想法。]
秦鉞飛快覷了顧修寒一眼,放在軍褲上的手蜷了蜷,想忍沒忍住,心一橫,嗓音微沉:“好。”
顧修寒線條凌厲的眉稍罕見地揚了下:“明天幾點?”
秦鉞忙道:“我都方便。”
安排在上午比較好,治完就能一口氣在海里玩到天黑了,阮語認真規劃了一下行程,聲音小小的:“我得睡懶覺,上午十點半可以嗎?”
懶覺也計劃得這麼認真,秦鉞忍不住笑了:“當然可以。”
顧修寒面無表情地刪除了明天上午十點半到十一點半的待辦事項。
阮語太單純。
他得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