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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嬤嬤在陌千雪的懷中露出了畢生最開心的那個笑容,初一十五匍匐在地上,壓抑中抽泣,肩部一聳一聳。
陌千雪心中悲傷,卻已哭不出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彈指一揮間,轉瞬即逝,都是過眼雲煙。
只有過自己最想過的日子,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纔算是真正的活過。莫嬤嬤雖走,可是,卻是笑着走的,於她來說,何償不是最好的結局,自己不但不能傷心,還要爲她感到高興,她終於見到了她夢中之人。
這一刻,陌千雪突然有了一種頓悟。
心無定數,自然迷茫,心無定所,自然孤獨。
莫嬤嬤心中已定,是真正的視死如歸,能死在自己編織的夢中,死得其所,也是一種極致的快樂。
而她呢,她安定的港灣在哪裡?
是了,在寧少卿那裡。
可,她居然爲了什麼名份,什麼地位,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辜負了良辰美景……
爲了封建的一些禮教而一再的退讓,真是夠了!
從今天開始,她要過想過的生活。陌管家見主子臉上現出茫然之色,有些擔憂的輕咳一聲,“莫娘已經去了,大小姐節哀!只是,此處不宜久留,我們還是趕緊的離開這處暗道吧。”
這暗道雖建的結實,然,上面的火勢太大,下面也烤得有些難受。當然,陌管家考慮的不是自己難受不難受,而是國公府如今大亂,還是護着大小姐快些出去主持大局的好。
回過神來的陌千雪面色沉靜,陌管家沒有看到想像中的悲傷,心中又是疼又是安慰。他真怕,莫娘一死,大小姐就此沉淪。
將懷中的嬤嬤交給十五,陌千雪站起身來,“前面帶路。”聲音雖冷,面上卻無悲無喜,是如閒庭信步於花園賞花一般,隨意之極。
擡起的眸漆黑深邃,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安定。
這是一種需要經過歲月的積累與時光的打磨,才能雕琢而出的淡定與從容,沒有一絲一毫的戾氣,溫軟宜人。
不止是陌管家一愣,陌言陌行陌子棠都是一愣。
接下來,全都是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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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重若輕,收放自如,這纔是一個成功上位者所必備的。
陌管家只受了些輕傷,動作並不拖沓,舉着火把仔細辯了方向,向前走去。
這暗道雖是通向外面,可既爲逃生要道,裡面自然有岔道無數,用來迷惑敵人。
陌千雪跟在後面,雨旋在一邊想去扶她,卻被她拒絕了。她雖也是激戰過,但卻是受保護的對象,衣服雖然髒亂,身上雖然乏力,卻也沒受什麼傷。
倒是雨旋,脣角還有血跡,袖子被砍破,身上血跡斑斑,看來受傷也不輕。
阿三阿五畢竟是男人,互看一眼後,上前一步想從十五那邊接過莫嬤嬤。可是十五卻是倔得很,雖有些傷,卻咬着牙將莫嬤嬤背在背後,初一在一邊扶着。
這是她們能爲莫嬤嬤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約摸一柱香的時間,一行人過了幾個岔道,面前出現一個臺階,前面卻是一個石壁,陌管家觸動機關,石壁自移。
出了石門,似是一處地窖,門邊還站着一人,見他們一行人出來,出聲問,“是老管家麼?”
地窖中點了燈,陌千雪這纔看清出聲之人,是一個獨臂的中年人。他雖只一臂,面上線條卻是鋼毅。
見陌千雪擡眼看來,獨臂人躬身一輯,“聽說府中出了大事,老奴就守在這裡了,天幸大小姐沒事。”
陌管家順手將手中的火把放在牆頭,介紹道,“大小姐,這是老武,是從前跟着國公爺底下的兵士,因爲受了傷受了一臂不能再上戰場,國公才安排他守在此處,經營這家小店。”
“老武給大小姐請安。”這是一個單膝跪地的標準軍禮。
“武叔客氣。”陌千雪擡手示意他起來,“外面情況如何?”
老武起身,回道:“聽說出了事,老武就派人去探過了消息,國公府已經燒爲灰燼,到處盛傳大小姐……大小姐葬生火海之謠言。”
葬生火海?!
連老武都得了消息,那寧少卿一定到了現場。
這樣的惡耗,他怎麼受得了?!
一定是痛不可當,心如刀絞……
不行,她要去看他,萬一他方寸大亂出了什麼事,可怎麼好……這可不是一句悔恨終生能了的。
陌千雪顧不上其它,從另側的出口衝了出去。這只是一間小店,從地窖中串出,便是一間臥房的樣子,大概是老武的住處。
衝出去,自然就是外間的店鋪,門自然是關着的。
陌千雪伸手準備開門,這纔想起,她就算出去,也不認得路。
京城,她雖然來了一個多月,可真正出來的逛的次數卻並不多。京中的道路,人文多數時間都還是在馬車上撩開簾子看到。
“來人,前面帶路,速速回府。”
國公府的殘垣之中,寧少卿和蘇七劍來扇去,鬥得暢快。
這處雖有打鬥,卻無一人躺近。陌言陌行守着昏迷的鬼煞一邊看着,還有後來的阿召與陌言陌行成犄角之勢。
那一劍,來得急。
那一扇,去得險。
好似同歸於盡一般,看得邊上三人是驚心動魄。
突然間,兩人大喝一聲!三人只覺眼前微花,兩人已站在方纔未動時之原處,相隔丈餘,互相凝視,對面而立。
寧少卿的目光,瞬也不瞬,厲電般望向蘇七!
蘇七的光也瞬也不瞬,厲電般望向寧少卿!
剛纔分開的那一瞬太快,一時之間,三人分不清誰勝誰負,誰生誰死。
又或者,都中了對方的招,只是男人的面子死撐。
良久,良久!
靜寂,靜寂!
兩人身形都是一晃。
寧少卿理了理真氣,冷笑一聲,“你上次是故意的?”
蘇七也從入定之中回覆,鐵扇一開,滿不在意的搖了起來,“是無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用問,那些畫一定還在。
寧少卿青筋爆出,“蘇七,就算你藏了私,也再看不着。今天我一定會讓你生不如死,這一輩子,不管是生還是死,你連想的權利都沒有…”
扇子一收,兩掌之間拍打,蘇七輕哼,“寧少卿,你放心,我沒你這般小氣,你若死了,我便將你的骨灰散到這片地上,下去陪她……”幻劍青光一閃,劃空而過,“奪”地出聲,劍光過處,風起石裂。
掌間拍打的扇子定住,蘇七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這一式,他知道的,是幻劍的絕招‘蒼鷹落’,聽說寧家已經很多代沒人練成了,寧少卿真是練武奇才。
看來,是分勝負,定生死的時候了。
蘇七凝真氣,鐵扇微送,暮風吹舞衣袂,正是蘇家不傳絕學的最後一式‘與天同壽’。
空中飛過一隻孤雁,雁聲一唳,卻不知是嘆息還是憐憫。
場上觀戰的三人,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兩人這廂都是硬碰硬的真氣,這若是再行較量,必有死傷。
兩人凝了真氣,真待交手。
遠處一道人影向這邊閃來。人未至,聲先到。
風中傳來一道嬌喝,“住手!”
飛身而來之人,自然是陌千雪。
她此時,已是氣得腸子都快要打結了。這兩個男人是怎麼回事,她的國公府都成這樣了,他們不但不幫着她善後,還在這裡打了起來。
有時幸福來得太突然,也是一種打擊。
陌千雪此時,面上因爲先前被煙熏火燎,又是各種混亂,此時已是漆黑一片,衣服也只是穿着中衣,就是那中衣,也是黑一塊,紅一塊,沒一處乾淨之處。
然,寧少卿還是一眼將她認出。
收劍式,露驚喜,沒有嫌棄,只有心疼,“千雪?你沒死?”
“你盼着我死麼?”陌千雪心中有氣,自然沒好話。
她是千擔心萬擔心,怕他傷心,他倒好,還吃着飛醋,和她的男閨蜜較量着武技。
蘇七自然也認出了陌千雪,收了真氣,臉上是前所未有開心之笑,然,口中卻是,“千雪,你這一身黑的,這大半夜,是到煤堆裡打了個滾麼?”
蘇七你個捉狹鬼,這個時候,還不忘記調侃姑奶奶。
陌千雪有些哭笑不得,轉頭衝着蘇七,“你纔在煤堆裡打了滾!蘇七,你不好好的呆在你蘇家,跑到這裡來看什麼熱鬧。對了,你是九門提督府的將軍,一個時辰前你去了哪?這麼大的聲響,九門提督府是吃屎的麼?你們……”
陌千雪心情不好,出言自然不馴。
只是她還沒有說完,便落入了一個懷抱。
“千雪,你沒事就好。你嚇死我了……”寧少卿一躍過來擁着陌千雪入懷,很緊很緊,緊到恨不得將她溶入自己的骨髓,好似只要放開她,她就會消失一般。
他不管陌千雪的身上有多髒,人有多狼狽,她沒事就好。
寧少卿緊緊的擁着陌千雪,將她的額頭按在他的下巴處,手有些抖。
那是一種失而復得的慶幸,是一種被珍視的感覺。
陌千雪雖被這擁抱摟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然,這顫慄卻讓她感受到了他當時的無助,感受到他心中的那抺心疼、茫然、恐懼。
這麼緊的擁抱,陌千雪甚至還聽到他喉間的哽咽之聲。
能讓寧少卿那樣溫潤之人如此失態,想必,他真的受驚不小。心中一酸,便軟了下來。
柔情就像頭頂溫馨的月光一般漫過陌千雪的心房,心底莫名悸動,一陣陣如水波盪漾。
他沒事,自己也還活着,還有什麼可計較的呢。
“少卿,我在呢。你這樣,我有些喘不過氣來。”其實她想說,我身上真的好髒,髒到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讓你抱。
寧少卿的手微一鬆,陌千雪的臂膀卻被人一帶,整個離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還沒站定,耳邊就聽到蘇七難得正經的語,“千雪,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陌千雪順着那力道看去,蘇七正盯着她。
眸光相對,陌千雪的心突地一跳,這蘇七的眼神好怪!不是平常的不在意,不是平常的玩世不恭……臉上也沒有嬉笑。
不知怎地,對上這樣的眸光,陌千雪無來由的心中一虛,伸手打掉蘇七抓着自己臂膀的手,但仍是一頭霧水,“我後什麼悔?”
寧少卿此時已經竄過身來,隔在陌千雪和蘇七之間,喝斥警告,“蘇七,你別太過份!”
蘇七既然下了決心,便不會退,“我有話問千雪,你最好走開。”敢對超級世家的家主如此不客氣的說走開的人,只怕蘇七是第一個。
寧少卿氣極,“你……”
陌千雪卻將寧少卿的話給接了過來,“你讓他問,我倒是想聽聽,是什麼話讓一向沒正形的蘇七公子如此慎重。”她可不想他們兩人再打起來。
有什麼話就說,說完了,她還要善後呢。
這國公府,就算是燒了,也還是她的地盤。
而且,真金不怕火煉,家裡可有不少的金器玉器之類,還有奴婢下人,她都要一一的去接受……
這大半夜的,她也不容易。
寧少卿掃了陌千雪一眼,她一身狼狽,他豈能不覺,憐她受苦,不想再佛了她的意,寧少卿輕哼一聲,轉過臉去,不再看蘇七。
他雖是喜歡吃醋,卻也相信陌千雪的心中只有他。
有些事情,千雪知道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有些話由千雪親口說出,蘇七不死心,也得死心。說不定,就此一輩子再不往來。寧少卿選擇默認,背過身去。
陌言陌行頭先就知道了蘇七之情,阿召知之更深,幾人都不自覺的向後退了退,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盯着陌千雪,蘇七眼底有什麼東西急遽涌動,幾欲流溢而出,但終於被按捺住。
“千雪,你若願意,我帶你離開這京城,離開這紛紛擾擾,你要報父母之仇,我也幫你,你喜歡快意人生,無拘無束我陪你……”
陌千雪第一次聽到蘇七用這樣輕柔的語氣說話。
驚訝中擡眸,對上的那雙眼睛深邃若大海,自烏黑皎白中隱隱透出一股鋼藍來,端得懾人心魄。
這是種介於男人與男孩之間的誘惑,既純真又浪蕩,既溫柔又不羈。
蘇七站着不動,也再不言語,只是凝眸看着陌千雪,眼瞳幽深澄澈,盈盈情意從裡面流溢而出。
時至今日,他再也不想掩飾自己心中的情意。
陌千雪此時就是再傻也明白了蘇七的意思,這是在向她表白呢。
天啦!
這蘇七是不是發燒了,她的正牌老公還在此呢。
再一凝神,蘇七眼中溫柔如水,一點點滲透過來,摧毀着陌千雪自認爲堅硬的心牆。
說心中一絲不悸動也不可能。
畢竟,她曾經坐在人家身上撒過野。畢竟,她還咬過人家,摸過人家……畢竟,這蘇七她也是十分欣賞的。
說實話,他口中的那種生活,確實是她曾經最嚮往的。
陌千雪不作聲,蘇七沉默。
寧少卿想起當日蘇七脖頸間的那個咬痕,心中有了絲不確定,眼中閃出冷光。
若不是看陌千雪一身狼狽,若不是見國公府被燒得焦黑,他早就爆起了。
然,即使他不暴起,他身上那一股冷氣卻是想凝也凝不住了。
氣氛忽然變得凝滯而逼仄,一觸即發。
陌千雪並不是猶豫喜歡不喜歡蘇七,跟不跟她走,只是不知道如何拒絕這突如其來的一份深情。
閃念間,一下子想到了蘇蘇郡主。
感受到寧少卿身上的那股子又酸又壓抑的怒,陌千雪收回眸光,再看下去,她怕自己會心生不忍,更怕寧少卿那個醋罈子再發酸勁,“蘇蘇郡主是個好女孩。”
這句話沒有直接拒絕,卻是另一種決絕的拒絕。
蘇七雖然明知陌千雪可能拒絕,然,心中還是錐心一痛,“可是,我的心中只有你。”
陌千雪回望過去,語出堅定、生硬冰冷,“但是,我的心中沒有你。”
“你若是跟我走,再也不用面對這樣的腥風血雨。”蘇七能夠獨自在外飄泊十年,自然有他生存的本事。
陌千雪卻是冷笑一聲,諷刺道,“我跟你去哪?這裡有我愛的人,這裡是我的家,我是寧少卿未過門的媳婦……我心中,只有寧少卿一人。”
她雖不忍,卻必須要讓他死心。於感情,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拖泥帶水之人。此時傷得越深,他便能越快的從感情的泥潭之中走出。
寧少卿的心定了,蘇七卻有些絕望了。
心傷間,“難道你……對我就沒有一點點的……”語中似有祈求之意。
陌千雪卻連話也沒讓他說完,“我從來只當你是朋友。若是你再說一個字,日後連朋友都做不成。”
話落,陌千雪抓住寧少卿的手,向前走去。
走了幾步,又頓住。
只是,並不回頭,“好好珍惜蘇蘇,她纔是你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