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掌櫃在家停牀三日後,風風光光地下葬了,又擺了幾桌酒席,招待客人用了。忙完了這些,這喪事纔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許陳氏招呼衆人到堂屋聚集,自是有話要講。
衆人皆是疲累不堪,各自擇了椅子凳子坐了,等那許陳氏開腔。
許陳氏這些日子消瘦了許多,原本富態的臉消失不見,兩頰也微微凹陷了下去,又兼日夜啼哭,兩隻眼泡腫得發亮,神情枯槁,似是心力不足。
莊善若神情恍惚,只想着什麼時候和許家攤牌。一轉頭看到許家安竟巴巴地坐在她的邊上,怕是在墓前磕了頭的緣故,發上還粘了一根枯黃的草莖,卻是渾然不覺。
莊善若在心裡嘆了口氣,伸手幫他將那草莖擇了去。許家安朝她微微一笑,莊善若心中一顫,趕忙避開頭去。
許陳氏疲倦的眼神在衆人身上一轉,道:“二郎媳婦呢?”
“貞娘帶元寶去睡了。”許家寶回話道。
元寶小小稚童,跟着折騰了一日,原先看着還新鮮,漸漸地便力不能支,好不容易結束,童貞娘安置他睡去了。
“來了,來了。”童貞娘說話間跨進了廳堂,坐到了許家寶身旁,道,“元寶怕是真的乏了,躺下只拍了兩下,便睡熟了。”
許陳氏頷首,道:“這些日子也沒顧得上他,你做孃的要細心些,元寶正長身子,可別短了吃喝。”
“我省得。”童貞娘應了一聲。她眼睛尖,一早便看到了桌上擺着的那個黃銅鎖邊的小匣子,心中暗道,這老婆子終於也繃不住了,怕是要給大夥兒透個老底了。
許陳氏弓了身子咳了兩聲。道:“我們家眼下這光景,也不消我多說了。你們爹算是走得乾脆,剩下的人還得將就把日子過下去。”這話是說得無比淒涼。
衆人一時都有些黯然。
許家玉更是又紅了眼圈。坐在她上首的莊善若拍了拍她的手。這個小姑子本來到了連家莊變得開朗了些,沒想到又遭了這些變故。這幾日除了哭,便沒大見她吭聲。吃得又少,睡得也不踏實,這身子弱得更是一陣風就能吹倒。
只有童貞娘偷眼將那個小匣子看了又看,心裡想的卻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許家即便是敗了,搜刮搜刮。也能還有好些銀子——許陳氏當了這麼些年的鐵公雞,手中摳的錢必定還算可觀。
“你們還當我存了多少體己銀子,我今兒乾脆就敞開天窗說亮話,免得你們猜來猜去。也沒心思好好過日子。”許陳氏說着,伸了一隻手拍了拍那個黃銅鎖邊的匣子。
許家寶忍不住道:“娘,爹不在了,您受累當這個家,哪裡還用得着向我們交代?”
童貞娘恨這個榆木疙瘩不開竅。悄悄翻了個白眼。
許陳氏打開了匣子,童貞孃的脖子不由得伸長了幾寸。
“辦了你們爹的喪事,還了童家舅爺的兩百兩,我手頭也就只剩下這些了。”許陳氏邊說着邊將匣子裡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
不過是一堆散碎的銀子,幾樣金飾罷了。
莊善若擡頭看了一眼。那小堆銀子往多裡估算也不過是十幾兩罷了,金飾也都不打眼,沒多少分量。她心裡暗暗吃了一驚,許家這些年積下的家業竟然差不多淘空了。
童貞孃的身子頓時矮了下去,眼睛瞪得跟烏眼雞似的,訕訕地道:“娘倒是說笑了,哪裡就艱難到這地步?”
許陳氏瞟了童貞娘一眼,拈起一根細細的式樣古舊的金簪子,道:“我積了這些年的首飾也都變賣了,只剩這幾樣捨不得。這根簪子本不值錢,是你們爹當年送我的,我就自己留着了;剩下的三枚戒指,你們也別嫌棄,大郎媳婦二郎媳婦小妹各一個,做個念想罷了。”
童貞娘見那戒指只是細細一圈,值不了幾兩,哪裡肯要。
莊善若本存了去意,自然不肯再沾許家的東西。
許家玉只顧垂淚也沒動彈。
許陳氏等了半晌,見沒人來拿,自嘲地一笑,道:“我知道,你們往日見慣了好的,這些自然是看不上眼了。你們還當我藏着掖着,在這裡一味的哭窮。你們若有心,不妨仔細算算,這銀子都花在哪了。”
許家寶知道許陳氏這番話是說給童貞娘聽的,忙道:“別的不消說,這喪事花去了有百十兩。”
“你爹要強了一輩子,身後事總不能太苛儉了。”許陳氏露出了欣慰的表情,道,“幸虧靠了宗長,給你們爹尋了一副好壽材,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許陳氏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童貞娘就一陣肉疼。宗長回了信,別的沒提,只說拿了這封信尋那管事的支六百兩。許陳氏迂,只道是許掌櫃生前敲定了的事,也就沒去借錢。反而在宗長家的管事的幫襯下尋了一副七寸厚的杉木壽材,花了足足八十兩銀子。
童貞娘眼瞅着這八十兩銀子被埋到了土裡,心疼不已。要是擱到往日也就罷了,偏生在許家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時候,銀子可是頂頂要緊的,偏生由了許陳氏這樣散漫地使了,她做人媳婦的也不好說什麼。另有還給她哥哥的二百兩,將家中的值錢的東西變賣盡了,也沒過她的手,在喪禮上直接交到了她老爹的手裡,否則還能截點下來。
許陳氏將桌上的散碎攏回到小匣子裡,也懶得上鎖了,道:“你們爹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短了欠人的錢,眼下總算是讓你們爹走得無牽無掛了,過幾年我也有臉面下去見他,所以我也不怕落你們埋怨。”
許家寶眼皮一跳,正要說些寬慰的話,只聽得許家安突然幽幽道:“死者爲大。”
許家玉本來平靜了下來,聽了這話又抽噎了起來。
莊善若也不去勸,當年秀才爹去了的時候她也是沒日沒夜地哭了好一陣子,那種切膚之痛,只有自己經歷了才明白。只是可惜了許家玉花樣的年齡,要守孝三年,不能婚配。況且,許家敗了之後,也難尋良配。
童貞娘垂頭喪氣,心裡尋思這日子該怎麼過。
許家寶道:“城裡的鋪子本是租的,租期也快到了,我尋思着阿根小九幫襯了我們家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預備將店裡剩的些許貨物交由他們處理,也好讓他們賣了分幾個錢,尋門別的營生。”
許陳氏點頭:“由你做主吧。”
許家寶應了,又試探着道:“娘,今兒是臘月十八,離年底也就十幾天,我們該作何打算?”
許陳氏擡起老態畢現的一張臉,愁道:“我本也跟着你們爹過了好些年的苦日子,倒是你們得放下少爺小姐的架子。”
童貞娘關切地盯了許陳氏,且看她怎麼安排。
“村子東頭還有我們一座老宅,房子是老了些,不過修整修整還是能住人的。”
“什麼,東頭?”童貞娘反應激烈,“村東盡住着那些窮酸的,沒的沾染一身酸氣晦氣。”
連家莊的格局,村子中間住的都是富庶人家,周圍一圈就屬村東住得雜,不是根基尚淺的外鄉人便是家裡窮得揭不開鍋的。
“租別人的房子總沒有住自家的自在,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的狗窩。”許陳氏不理,兀自道,“山邊還有五畝的旱地,肥力差了點,也沒人租種,這些年都荒在那裡,怕是早長滿了野草,少不得也得將它開墾出來。”
“二郎生下來哪裡摸過鋤頭?這,這……”童貞娘急得跳腳,聽着許陳氏的意思,是讓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重新在地裡刨食了。
許陳氏這才沉了臉,帶了慍色,道:“二郎媳婦,你這個時候倒是心疼男人了?往日裡你但凡攔着點,別盡在二郎身後瞎攛掇,我們家也不至於敗到這個田地。”
童貞娘被許陳氏說得無語,縮了縮頭,輕聲嘟囔道:“娘教訓的是,我看我們家分明是遭了煞……”
莊善若聽得入耳,擡了眼皮,用又清又亮的眼神淡淡地瞅了對面的童貞娘一眼。
許家寶心裡有愧,強笑道:“不礙事,田裡的活計我也曾見人做過,哪裡就能難倒我了,不過是多費些力氣。”
“那村東頭的房子小,放不下許多東西,我也託了人將這裡的大傢俱折價賣出去,換幾個現銀在手上活絡點。”
莊善若聽許陳氏將大小事情安排得妥當,不由得暗自點頭,這纔是像正經過日子的。若是許家子弟有心上進,過幾年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知道這些主意是許陳氏自己琢磨的,還是許掌櫃臨終前交代的。
“我也乏了,你們爹臨終囑咐的我也交代清楚了。”許陳氏微微閉了眼睛黯然道,“你們回房吧,我再陪陪你們爹。”
廳堂正中設了一個神龕,放了許掌櫃的牌位。
莊善若在心裡想了又想,這回榆樹莊的事不好在這個時候提,只得明天再尋機會。
她拉了許家寶出廳堂,經過童貞娘身邊的時候,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只聽得童貞娘陰陽怪氣地道:“那日王仙姑說得不錯,煞星進門,這禍事可是接連不斷擋也擋不住,得趕緊去廟裡燒柱高香,去去這晦氣!”
莊善若只是輕輕一哂,垂了頭坐在那的許陳氏卻是聽得眼中精光一閃,心下思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