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太后宣見的命令,歐陽洛熙亦步亦趨的來到了太后的夕陽紅宮,下意識的垂着眼角打量了一下這座宮殿,三個大小和高矮不一的八仙桌、幾朵開的正豔的花兒、五六個恭恭敬敬如同塑料人般分守各處的侍女,以及坐在書桌後面頭都不擡的太后。
“聽豐兒說你的手藝不錯。”太后所有的視線依然集中在那些畫像上,雖然她已經來回翻看了七八遍了,然而卻沒有一絲厭倦的跡象,“哀家想爲自家女兒打造一套結婚首飾,這活兒交給你,如何?”
歐陽洛熙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降低自己的聲音答道:“太后能用得着小人,是小人三生修來的福。”微微停頓了一下,歐陽洛熙話鋒一轉,“不過太后若想讓公主的首飾與她自身配合的完美無缺,小人冒昧請求見上公主一面。”
“倒生了一張好嘴。”太后終於捨得分一些視線給歐陽洛熙了,雖然也只是淡淡的一瞥。將畫卷收好,太后對豐腴公主道:“豐兒,把靜宜找過來吧。”
豐腴公主提醒道:“太后,靜宜公主身份尊貴且是待嫁之身,似乎不宜讓她接見外人。”
“你啊。”太后笑了笑,拉着對方的手道:“在我們西戎沒漢唐那麼多規矩的,待嫁之身怎麼了,不一樣是人不是?人活着總是要見人的,再說了,還有咱們在場吶。”
豐腴公主這才露出釋然的笑來,躬身道:“豐兒領命,是豐兒唐突了。豐兒不懂事,還望太后不要怪我。”
“傻丫頭。”太后極爲愛憐的握着豐腴公主的手,十分感嘆的笑道:“你能爲靜宜公主考慮,哀家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怪罪於你?丫頭,把靜宜那丫頭給哀家叫過來吧。”
豐腴公主離去的時候和歐陽洛熙的視線交會了,不過也只是短暫的一瞬,若不是用慢放估計沒有人會發現。然而兩人卻得知了彼此的想法,一個說:“伴君如伴虎,小心行事”,另一個則分外自信的道:“我這個人最有長輩緣兒了,你就放心的慢慢來吧。”
宮殿裡最終只剩下歐陽洛熙和太后兩個人了,心中已經微微有譜的太后開始產生了逗弄歐陽洛熙的心思。於是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道:“先生,你可知這枚簪子的來歷?”
“銀色泛紅,造型古樸。”歐陽洛熙並沒有唐突的伸手接過銀簪子,反而張口吐出兩句評價來。見太后又將銀簪子遞給自己的意思,這才伸出雙手,捧接過銀簪子,細細觀察一番後道:“這簪子起碼有將近三百年的歷史了,如果小的沒猜錯的話,這簪子應該是五國一統之前朝靈犀皇后的遺物。”
太后接過歐陽洛熙捧送回來的簪子,重新蹩回髮梢,又從一個十分精美的盒子裡取出一枚金簪遞給歐陽洛熙,“先生在爲哀家看看這個,你可知它的來歷?”
歐陽洛熙戰戰兢兢的接過簪子,在手中翻轉了幾下,笑道:“恕小的駑鈍,小的沒有發現這個簪子有任何奇特之處。”
“大膽!”太后厲聲喝止,隨即輕蔑的道:“哀家看你的技術也不過如此,竟然連這個簪子的來歷都猜不到。看來,哀家或許該重新考慮一
下,是否將公主結婚用的首飾交給你來打造了。”
歐陽洛熙不卑不亢的將簪子送還,隨即躬身道:“別的不敢說,簪子是小的用來吃飯的東西,小的相信自己絕對沒看錯。不過這簪子或許在匠人看來不過是尋常或者手工略差的簪子而已,但對太后您或許有着獨特的價值。”
“呵呵呵。”太后突然噗嗤一笑,剛纔怒氣衝衝的臉又迅速轉爲晴天,“果然是手藝傍身的人,哀家服了。先生見多識廣又能體察人意,當着是一個好手。”
“不敢當。”歐陽洛熙十分恭敬的說道,雙手也安順的垂於兩側。
太后十分感嘆的拿起那根簪子,慢悠悠的道:“這個簪子是先帝所做,他就是用這根簪子把哀家娶進皇宮的。雖然後來他身邊多了無數個女人,可是沒有誰能像哀家這樣擁有先帝親手刻制的簪子。先生果然見多識廣,讓哀家深感佩服。”
“見的是不少了,但是識廣確實不敢當。”發現太后面有疑色,歐陽洛熙進一步解釋道:“小的只是一個不成器的人兒,好多東西入了眼卻沒有如心,所以‘見多識廣’這個偉大的稱號,小的是真的不敢當。”
太后點點頭,將簪子重新放回精美的盒子裡,緩緩的道:“你說得對,世界上的事兒都是這樣,入眼容易入心難啊。先生,哀家很想知道關於三國時的劉阿斗劉禪,你是怎麼看的?”
“既然生爲劉阿斗,怎敢生有思蜀心?故國未必不懷念,春水東流是何人?樹爲保根冬落葉,人爲來景意沉沉。待得他日春風生,滿堂花色盡漢春。”歐陽洛熙慢慢吟道,面無誇耀之色。
太后的面色凝肅了幾分,她望了望臺下的人,起身走了幾步道:“果然是一個有自我見解的人,古來之人多愛說劉阿斗扶不上牆,你卻說劉阿斗生逢國運衰退之時,不得不以自保爲上策,以期待來日春風生憑勢東山再起。”
“太后謬讚。”歐陽洛熙臉上沒有多少喜色,依舊沉穩如山。心中卻已經明白,第一關自己已經過了,後面的關口自己的主導權就會大許多了。
“宮中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利益考量,所有哀家想找個說真心話的人還真不容易。既然和先生有緣得見,不妨咱們說上幾句。聽聞先生曾讀過書,不知你認爲西戎的可汗是一個好皇帝嗎?”
歐陽洛熙倒退幾步,誠惶誠恐的道:“太后,小的不過是一個手藝人,不敢言朝堂的事兒。再說,小的還是從漢唐來的,有些事兒小的不好說,也不敢說。”
“正是因爲你是漢唐來的人,哀家纔會問你。看看哀家身邊的其他人,宮裡的女人們都是偏向哀家的人,朝堂上的大臣們都是有求於哀家的人,即便是偶爾遇見一兩個來皇宮買菜的農民,他們也是怕哀家的人。西戎雖大,哀家竟然聽不到一句真話,你說哀家難道不可憐嗎?你難道不應該爲這樣的哀家,講上一句真話嗎?”太后言辭懇切,當真是誠心求教。
歐陽洛熙略做遲疑後就從袖子裡掏出一枚簪子,展示給太后看道:“太后,小的是個手藝人,只懂簪子上的事兒。比如小人手上這個簪子,如何判斷他的好壞呢?簡單來說只有兩點,首先他是一個人用來裝飾自己的物品,所以它的尾端纔是萬萬不會傷到人的圓弧形。另外他是一個裝飾品,所以人帶上他只能顯得更好看而不能難看。”
“如果西戎可汗就是一枚簪子,以你的眼光來看,這枚簪子如何
?”太后聽懂了歐陽洛熙的話,是以不直接問人也開始談論簪子了。
歐陽洛熙垂眸沉思了一番,隨即開口道:“天地生萬民而後才立君主,目的是讓君主來司牧人民。簡單來說作爲一個‘君主’型的簪子,要做到不斷百姓生路且能引導百姓守禮知節,所謂的聖人救民化人也就是這個道理。”
“先生,你似乎在逃避哀家的問題吶?難道非要刀斧相加,你纔會說出真正的答案嗎?”太后心中越發熾熱,因爲她已經明白眼前這位是一個極爲有見識的人,而且是一位極爲有見識的局外人,這樣人的意見,當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太后,讓小的說也可以,不過小的想先向太后討要一個東西,不知太后可否允許?”歐陽洛熙眯着眼開出了自己的條件,身形雖然恭謹,神色卻讓人微微的不舒服。
太后心思微動,慢慢的道:“閣下似乎太看高自己了,莫非閣下認爲哀家的刀斧已經生鏽砍不動你嗎?”
“非也非也。”歐陽洛熙快速向前一步,拱手道:“正是因爲小的相信太后的刀斧足夠銳利,所以小的纔想要向太后討要一份‘免罰令’。真話總是傷人的,太后若想聽真話,還得讓說真話的人性命無憂,你看是嗎?”
“你都說的這份上了,哀家能說不嗎?好吧,只要你說的是真話,哀家就免你罪。”太后慢慢說道,心中的期待也隱隱約約再升高。
歐陽洛熙眉睫微動,隨即笑道:“既然這樣,也罷,就允許小人放肆一回吧。小人是個商人,往來於多國之間,看過不同君王統治下的百姓,小的認爲西戎國的百姓生活的不是最差的。”
“也就是不是最好的了?西戎人們哪裡生活的不好,還望先生不吝賜教。”太后雖然容色已衰,然其思維的敏捷度仍非尋常的年輕人可以比擬。
歐陽洛熙將頭低的更低,聲音卻比以前更堅定,“國家尚不堪二,何況百姓呢。頭上有兩個太陽,只會讓他們無所適從罷了。”
“大膽!”太后一掌拍在桌子上,當真是滿心怒氣。
歐陽洛熙身形越發恭謹,話語卻更加氣人,“不過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目前這種狀況也持續不了多久。總之最終的結果不是西戎百姓的生活隨着可汗地位的確立而滑向深淵,就是他們的生活隨着太后光明正大的用權而獲得保障。”
“你如此挑撥哀家和可汗的關係,不怕哀家殺了你嗎?”太后眼裡抹出一道厲光,當真讓人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歐陽洛熙卻依舊不卑不亢,像一灘水一樣看似柔軟卻不被任何外力所阻斷,他笑道:“事實本來如此,又怎需小的來挑撥離間?前朝殺母固位的教訓並不遠,親生母子尚如此,何況可汗與太后吶。”
“哀家……哀家要殺了你。”太后氣的渾身發抖,用手指指着歐陽洛熙顫顫的說道。
歐陽洛熙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的道:“殺在下容易,殺心頭大患可就難多了。還有,友情提醒一句,太后你先前已經答應在下了。倘若在下說真話,你就不會治在下的罪,不是嗎?”
“你……”太后身子依舊發顫,只是怒氣似乎小了許多。
歐陽洛熙眼角微動,小聲道:“太后,院外已經傳來腳步聲,咱們的對話只需咱們倆個知道就好,您說是嗎?”
“先生!喝茶嗎?”女人總是善變,剛剛的烏雲滿天,霎時變爲雲淡風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