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魯言辭間的躲閃, 和麪上的肅然,陳魚也跟着緊張了起來……以爲自己這個拐帶了皇家血脈的女人,終是躲不過一場責難了。
沒想到, 在湯陰縣城門外, 阿魯嘞住了馬兒, 陳魚挑簾觀瞧, 見着了那一身戎裝的男兒, 她才消了心底的隱憂。
天地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半空集滿了厚厚的雲層,像是被污淖了的棉絮堆到了頭頂, 將冬日暖陽阻礙開來,讓人鬧不清到底是晨曦還是薄暮……朔風中夾帶着小冷子, 直撲到面頰上, 陳魚手攥披風的襟口, 嘴脣直哆嗦,卻不是因爲寒意, 而是激動……
懷裡抱着的手爐,完成抵禦不了天寒地凍的侵襲……可是眼前的他讓陳魚忘記了避風,只是一味地以眼神相絞,生怕稍一鬆動,就會成了水中之月, 伴着飄蕩的漣漪消失不見。
他傲然於四蹄點雪的烏錐寶馬上, 頭戴一頂淺灰狐皮帽, 鬢角斜插一隻不知是什麼動物的七彩翎毛, 身穿暗色織錦團花游龍戰袍, 亮銀軟甲套於其上,外罩一件猩紅披風。屹立在離着馬車不過丈餘的地方, 風動引着他的衣角翩翩飛舞,翻滾出一個又一個美豔的弧度,柔和着一身銀甲的清冷。
對望了片刻,他打馬行來,帶着一陣凜冽停在車旁,翻身下馬一氣呵成,把還在挑着簾子忘記收回手,愣愣地跪坐在車板上的她摟進了懷裡,口中不知是因爲動容還是什麼,發出的竟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嗚鳴……
過了初見時的驚喜,宗輔閃身攬着她進了車箱。
爲他解下了猩紅的氅衣,又從暖着的玉壺中倒了杯茶,塞到了他紅通通的手中,指尖相觸的一瞬,陳魚不可置信的低下頭去看,“不是不用你去迎敵嗎?怎的手粗糙成了這個樣子?”
柔軟地素手握上了他另一隻擱放在膝上的大掌,細細地端詳了遍,見上面還有紅亮的斑駁,甲牀邊更是有些細碎的皴裂,滿是心疼地埋怨,“金羅是怎麼侍候的,竟放任你這樣的不珍視自己的身子?”
宗輔喝過了茶,身上一陣暖哄哄,因爲熱湯更因爲她的關切。一反手將她還在摩挲的指尖握住,憨憨一笑,“北方的這個天氣,再用心也是跑不了這些凍瘡的,宮裡的那些貴人們都已經習慣了,我這個堂堂男兒怎麼還會放在心上呢……”
見他滿不在乎,陳魚氣極地往他胸前拍了一下,卻是打到了他的護心鏡上,疼得她倒吸氣兒。
宗輔查看下沒什麼大礙,才放下了一顆心,執着她的手,在泛着紅的掌心印下了個又一個的碎吻,喉間噥咕着:想你了……
陳魚看着他難得的兒女情長,所有的情緒全都集結到了眼眶,又怕鹹澀的淚水沾染了小聚時的欣歡,便微揚着臉想將淚困在眸底,卻發現做不到,這才放棄地偎到了他的頸窩,深深地吸着他身上有些重的氣味,用來醫治自己的想念之情。
相依焙情,兩兩無言……
車子在無聲地行進,偶爾有些碾軋殘枝的聲音,也有坑窪不穩的顛簸,都在他強健有力的雙臂緊鎖中,化爲了烏有。
陳魚頭靠在他的肩膀,沒有問他爲什麼會來,也沒有問要去往哪裡。只是指腹滑在他衣袍間那些她看不懂的圖騰紋路上,淺吟低語,“不管你身在疆場殺敵還是在帷幄定計,我要你記得還有妻兒爲你牽掛,也要你保重身體,爲我也爲兒子……如果不想給我再嫁的機會,那你就要長命百歲,知道嗎?”
“你……”宗輔一把將她從自己的胸前扶起,他差一點就忘記了,這個女人是有怎樣的能力,可以將他傲人的自制力擊潰,任瘋狂佔據意識。雙手鉗着她的肩膀,眼睛急於對上她的,想看清她話裡的真實程度到底有多少,“這個話題並不好笑……”他高挑了劍眉,目光中寫滿了危險,語氣也多了些刻意粉飾過的威脅。
手撫上他有些下陷的臉頰,雖然胡茬掩蓋了面上的憔悴,可是他的困色還是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忽略掉那些印在他瞳目上的自己,剝離掉那遊離在脣邊嘴角的濃濃愉悅,在他坦蕩浩瀚的眸底深處,還是讓她抓住了一絲疲憊。那是心喜過後的倦意,是靜逸之時的怠然,是心勞負累時的盼念……
面對這個即使身心皆勞,也是寵溺地看着自己笑的男人,陳魚的心中劃過一片蘭麝般的馨香,悠悠且苒苒。
將一個吻印在了他的眉心,安撫了他的慌亂,莞爾淺笑,“只要你在就不會發生,若是……”
話尾被他直捂在了嘴裡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圓睜二目,深遂中含着受傷,“任何假設都不會有……這輩子你休要再想他人……下輩子也不許……”
見得這樣孩子氣的執拗,陳魚才查覺到自己的話似是說重了,也就沒再撩撥他,只是嘆了口氣,拉下了他的手,與自己的十指交錯,“以前沒覺得,今天見你這一身打扮,雖然不能否認是個颯爽的英雄,可也讓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擔擾,戰場本就無常,而你又身在其中,這要我如何安得下心?想跟你要一個許諾,可又知道這樣的事你也是無可奈何,所以只想以這樣的方式,告訴你就算是爲了我……也要讓自己好好的……”
百年之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這是陳魚爲迴應他的情意,所奉上的最美的一副畫作。如果十幾年後,他並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只是退隱民間,而是真的英年早逝,那樣的結果陳魚也不是沒有想過。也許……會痛徹心扉,也許會生命再無意義,可她還是會好好地活着……並不是她無心無情。
會不會以死相隨,不是衡量感情深淺的標準,至少還有他生命延續的兒子存在,爲了兩個孩子,陳魚也不會讓自己去尋那個短見。相信宗輔也希望自己好好活着,她會在自然終老後,實現與他相融的盟誓。所以……爲了能有對得起自己和他的問心無愧,陳魚也不會讓自己有什麼失節的事情發生……會刺激他,純粹是想引得他爲自己保重而已。
宗輔輕揉着她面上被自己掌間硬繭硌出的微紅,只是用力地點頭,沒有再多的言語,只是眸底的浩瀚中蓄滿了受用後的愜意。
感覺燃着的碳火漸漸弱了,小小的車箱裡寒氣逼人,他將自己的戰氅爲她披好,“怎麼跑來了河北西路?阿魯才傳來消息的時候我都嚇壞了呢……”
唉……身邊放了個別人的眼線,這滋味還真不怎麼美好。
嘆過了自己的命苦,陳魚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
岳飛現在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可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成長爲一個讓所向披靡的女真大軍,嚐盡了敗果的英勇將領。讓被女真族人視爲戰神的完顏兀朮忌憚到在談判臺上,說出“必殺飛始可和”的話語。
對於宋人,女真人,甚至是遼人西夏人,陳魚都沒有很清晰的概念,受了二十多年中華一家親理念的教育,讓她總是下意識地認爲眼下的矛盾只是民族間的衝突,而非是國家之間的戰爭。這也就是爲什麼她怨宗輔,只是爲了他利用自己將觸角伸進陳家,而完全沒有提及過什麼家國的隻言片語。
現在這樣一個混亂的局面,可是讓陳魚頭痛極了……在不久的將來,小叔與妹夫會視如水火,最後岳飛還在完顏兀朮的間接作用下,命斷囹圄……
完顏家還好說,本來也沒打算與別人有再多的交集,可是要如何面對秀芸呢?
唉……
一隻手在半路攔下了她的腕子,阻了她想去揉額角的指尖。“不是說過不要你再嘆氣的嗎?有什麼煩心事說出來,我定會爲你墊平了……”說話間,一股明顯帶着小心翼翼地力道落到了她的太陽穴上。
陳魚有意地迴避着他的話,轉而問道:“怎麼你隻身前來?”
後來她才知道,他身邊的有一支二十四人的鐵騎侍衛,與阿魯金羅一起,誓保着他的安危。在江南的時候,雖然沒有見過二十四騎同時出動的陣仗,可也是三三兩兩地跟在他身邊,怎麼今天卻獨獨放他一人涉險呢?
宗輔將散到她脣邊的髮絲挑離,又扶正了她歪了的髮髻,“得到信兒時沒聲張,只帶了兩個人就趕了來,其他人和金羅留在了行帳中。我讓他們兩個去城裡補給了,這一趟我是趁着休戰時奔來的,少時就要回去了……”
壓抑了半晌,陳魚才眸中流轉着波光,閃現出一絲嗔怨,“都誇你天縱英才,世人都道你明晰睿智,在我看來……你卻是徹頭徹尾的笨蛋……”
“笨……”宗輔發怔地跟着重複。
“千里奔勞,只爲了片刻的慰藉,難道還要稱你爲聰明之舉不成?”
宗輔讀懂了她眼裡的意思後,眸中閃過一段狼狽,難爲情地一把將她揉進懷裡,故意恨恨地道:“你一定是個妖精……”
陳魚沒有動,只是任他發着狠……
“等我……郎主班師之後,我就會陪在你身邊了……”他在她耳邊撕磨着。
陳魚點了點……她知道……
到了分道的地方,阿魯可心的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停了車子,給主子留了惜別的時間。
陳魚將身上的大氅爲他披好,目送着他重新跨坐到烏錐寶馬之上,然後揮鞭遠去,身後有兩騎緊伴左右……
陳魚在心中喃喃:請爲我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