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走的,等陳魚從百轉千回的心事中脫離出來時,已經日頭偏斜,有短短的殘陽透過半掩的窗投射進來,在小小的角度裡綻放着暖暖的光華。
心潮亂得無論陳魚怎麼努力都攏不整齊,半晌,她才放棄,招來人收了小案上的帳本文書,帶着候在樓下的丫頭婆子們回府了。
到了院子,才跨過門階,陳魚就滯住腳步,有了一閃而過的猶豫。手捏着淡紫色的帕子,指腹在絲綢的紋路上來回地滑動,只有那補繡上去的花瓣和竹葉,才能稍稍緩了她心中的起伏。
自上次醫者下蠱蟲已經有近二十天了,一直派丫頭們每天去前院裡請安,陳焱不能說在好轉,但至少沒有再壞,這她是知道的,有心去瞧瞧他,轉念就放棄了……那樣的場面太讓人蝕骨觸目了,往往看上一眼,就要緩好幾天,才能將那對生命無常的恐懼給消除掉,左右是有盡爲人~妻的責任,左右用度人手上都沒虧了他,還是兩處安好吧。
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陳魚就直直越過了左邊門,往自己的後院裡去了。
眼前的一幕上她和她身後的衆人都無聲地停了步子……
陳淼負手而立,遠目的眸光不知放到了哪裡,面上柔柔地鋪展着儒雅,安然且平和。西沉的殘陽映在他的身上,纏纏綿綿地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印到平整的地上,隨着微風拂過衣角,嫋嫋婷婷地蹁躚着舞步,與他身邊的草木圍成一副畫卷,美得讓人無法相信眼睛。
他一身海藍色常服,在衣襬袖口處暗繡着流雲卷紋,一條石青色八寶琉璃絲絛,緊緊束住了腰身,一面透着水樣的異形玉牌,綴在左側,墨青色的纓絡被晚風輕撩起穗末,勾着祥雲一樣的弧度。面上的胡茬已經梳理乾淨,恢復瞭如玉的光潔,使他看上去少了些疲憊,多了些神清氣爽,只是一雙失了光彩的眼睛,在眸底深處,還是能尋到些勞乏。
緋色的嫵媚籠罩着整個院子,讓迎光而站的他沐浴在餘輝中,流光掩蓋了他的悴色,暮色妝點着他的仙姿綽約。
看着此情此景,陳魚心中的斑駁,被慢慢填補着……
絲紗絹帕無聲地離了她素白的指尖,飄飄蕩……蕩搖搖地在半空中幾個迴旋,展現着曼妙的身姿,最後帶着無限的留戀,散在了青磚小路上。
陳淼聽到紛亂的腳步聲,心知是小魚回府了,才一轉身,對上了她含着痛心的眸光,一時愣在了當下,只在喉結滾動間發出絲絲碎碎的單音……
對視良久,半晌無言……
陳魚終是記起了身在何處,一個激靈回了神,惹得頭上的步搖,悉悉索索地一陣嚶吟。收緊了掌,少了絹子的絲滑,心中不知爲何地有些發空,嚥了幾口乾沫,才堅難地開了口,“二爺……”
陳淼彎着脣角,卻不見笑容,眼底劃過段段自責,抽離了目光,微側了頭,“小魚大長了……”如喃似嘆的語氣中,有無奈,有難過,有失落,還有滿足……
陳魚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浸在薄暮中的美好,看着他身染着淡淡的情愁,如詩如頌……
身後丫頭婆子們雜亂的呼吸聲,此時在陳魚聽來都格外刺耳,可是沒有辦法,這是她的身份所至,彎腰拾起了掉落的帕子,再起身時,已經將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全斂了起來,又恢了了溫文端莊的主母形象。輕言道:“二爺來了,怎麼沒有進屋裡等着,難道是院子裡的奴才們怠慢了?”
陳淼聞言,才淺淡地笑着,“日子忙,也沒空看看景聽聽風,都快忘記了已經到春天了,趁等你的工夫,賞賞夕陽半斂的美景也是好的。”
世事安好將剛剛的悲悽掩蓋掉了,讓她與他都有些恍然,以爲那是一時的錯覺。
陳魚引着衆人率先往屋子的方向行去,並沒有問他的來意。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她不願意去聽,陳淼也好老太爺也罷,除了躺在牀上不知凡事的陳焱外,現在大宅裡的男人們,對她只有一個詞形容……抱歉……
爲什麼她會被推到了現在的這個位置,又爲什麼會身陷在流言中,陳魚不知道,也許起因只是源於和蔣家二太太的口角,可是……這也代表了一些存着異心的人的拭探。一則看看陳家的態度,二來也想測測這池水的深淺,再有……就是看看她這個當家人如何應對吧……
這些在陳魚這兒都算不得什麼,唯一讓她承受不起的,就是這兩個男人眼中心底的憐中帶痛了……前天被老太爺傳了去,連晚飯還沒用就被問起了事情的始末,老太爺絮絮叨叨地怨她爲什麼要忍着這些妄言,還聲聲表明會給她一個交待,而今天早上就有蔣家家主的造訪,這讓她原本的委屈稍稍得到了些平息。
在這個時代,女子的聰慧是不被允許的。愈發強調着女子無才便是德,同樣,縱是有才氣有能力,也是要被圈在幾道圍牆之中,每天望着半寸的天,繞着郎君孩子,服侍着翁姑就算是典範了。
一個女人最大的成就只能止步於主母,再想更多的施展才華,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她……在衆多的無可奈何下,雖是接管了幾項家族事務,卻也是極守本份地僅限查管帳目和在大事上的定奪。就算這樣,她作爲執令人的消息,還是成了陳家的詬病,那些迂腐的自詡名門旺族的老古董們,嘴上懼於陳家的勢力不敢說什麼,可是心底已經將她和陳家看低了不少。
更在有風吹草動時,痛下狠手落井下石。不然……光憑着蔣家的那位不知道要排到多少名的管事,是不可能有這個能力,將事情弄得滿城風雨。
坐到了椅子上,端起丫頭捧上的清茶,陳魚喝了幾口潤着嗓子,見他只是手撫着杯麪上的芙蓉圖案,纔開口問道:“前幾日就聽丫頭們來報,說是大爺的身子見了起色,二爺這幾天應該是安心歇好了纔對,怎麼反倒更顯憔悴了呢?”
陳淼輕扯着嘴角,想笑卻終只是淡淡一撇,飲了口手中的茶,讓飄渺的茶香滌清了身體的倦怠,才放下了杯,“是,今天已經能喝進米湯了,大夫說等緩幾天,將蠱蟲引出來,就能進些湯水滋補下身子,到時再下藥補氣血,應該會有更顯著的療效。”
又是無言,只有偶爾瓷器的碰撞聲,時間似是過了很久,又似只是轉瞬。
這樣的相對着實讓陳魚有些吃不消,又瞅了他一眼,發現鬱色又將他籠了起來,暗歎了一聲,款步走到門口,低低地吩咐了候在外頭的碧竹,讓丫頭去小庫房裡取幾支老參,拿去給守在角門的寧遠,讓他回去給二爺熬了補身子。
迴轉時,軟底兒繡鞋踩在長毛地毯上,讓她有種雲裡霧裡的錯覺,裙襬飛揚,糾糾纏纏地與絲絛的穗子幾番沾染,才又慢慢各自安好。
陳淼猛地站起來,打斷了她有些發怔的失神,向前兩步站在她的身後,很近……近到陳魚幾乎感覺到了有氣息撲到脖頸間,瞬時……陣陣冷意從腳底竄滿了全身,她低着頭看着腳尖,不敢確認更不敢動。
陳淼緩緩地靠向她,將額頭抵到了她的髮髻邊,“你能面面俱到地料理好府裡的事務,能笑顏如花地在家主身前盡孝,能知冷知熱地體貼我這個叔叔,能盡心盡力的照拂病中的郎君,也能明智深遠地處理着繁多的商鋪雜務,你做着對所有人都好的事情,力求不讓人挑出丁點的錯處,可是……你怎麼就不能爲自己想想?受盡了委屈,你不哭不鬧,所有的侮辱你默默承受,你……讓我這個七尺男兒,情何以堪?你……還要讓我的心要痛成什麼樣子?你在一個人屹立在風言影語之中時,有沒有想過,我會以怎樣的心碎去看着你一個人在波濤中飄搖?小魚……我一直都是知道你有傲骨和堅韌的,卻是不知……我……這個與你交換了誓言的人,卻做不來分擔你的苦楚……”
聲聲質問帶着痛心疾首,嚶嚶低泣中含着自責。悲悲悽悽的話語,每一句都像一把鈍刀,割在血肉上,尖銳的疼不說,還帶着挫骨蝕筋的絕望。
陳魚知道應該躲開的,可是身子卻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怎麼都動彈不了,只能僵着。
他的淚滴下來,落到她的肩頭,隔着單薄的衣料,灼得她脣齒間不住的磕絆,腿腳不受控制地顫着,心都跟着跳得毫無章法。
陳魚不敢說話,齒狠咬着嘴脣,生怕放鬆一點,都有細碎的啜泣溢出來,更怕眼淚會一同迸發,所以只能咬着牙。任水潤含在眸中,就算已經凝結成形,卻還在強自忍着。
終於,她還是向前了一步,讓兩人的姿勢不再曖昧,迴轉身形揚着被濡溼地臉,眸中含着真誠的笑與淚,“二爺……我不委屈不冤枉,有您有家主的深信不疑,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迎着她的目光,陳淼追隨至眸底,看到了一片坦然和欣慰,然後,沒由來的,他的心也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