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焦凍站在紙門之外, 手上端着一個餐盤,上面放有一些樣式簡單的餐點。
在門口站了許久,他還是擡手敲了敲門。
“是我。”轟頓了頓, 又道, “聽我母親說你今天又沒進食。”
“……”
屋內先是靜默了好一會, 接着又響起波麗那略顯急切的嗓音——
“我沒事……不要留在這裡!!”
“到底發生了什麼?”轟擡頭看向那堵門, 彷彿要通過那扇門看到她。
這些天她實在太反常了, 不出門也不讓人進去。
裡頭的波麗沒有回話。
“在你跟那個男人離開了以後,你究竟……”說完,轟一隻手搭上了門, 眸子一暗,因爲氣惱而咬住了下脣。
明明在走的時候已經警告過對方了, 可現在還是遲了。
轟本想推門, 可卻能感覺到波麗從裡面把門給堵上了, 爲的就是不讓他開門。
“別!不要!不要進來!!!”波麗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似乎正在經歷着什麼痛苦一般, 接着又聽得她哀求道,“求求你,不要進來……”
聞言,轟那雙青灰異色的眸子暗了暗。
端着盤子的手也緊了緊。
波麗這樣已經持續了好幾天了——從幾天前他在街上的垃圾堆裡看到奄奄一息的她的時候,他便把她帶回了家, 只不過她總是在黃昏以後像這樣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裡死活不肯開門也不讓人家進去。
而這陣子相處下來, 波麗也早已融入了轟家。
誠然, 一開始是因爲她的樣貌, 因爲波麗本來就長得很像轟冷, 而在她來以前,轟冷本尊也被轟炎司, 也就是轟焦凍的父親安德瓦從醫院裡接回了家,因而在一番比較之後,他們更加懷疑波麗和轟冷孃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了。加上原先的時候波麗的髮色是那種很淺的粉色,可現在再見面的時候卻發現她的頭髮就好像褪了色一般,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白色——這也導致她看上去和年輕時的轟冷更加相像了。
不過,波麗不可能是轟冷的姐妹。
知道這點的只有安德瓦和轟冷,因爲轟冷是獨女。
在簡單地詢問了有關波麗的過去的事情以後他們更加確信波麗不可能是轟冷的姐妹,旁系的可能性也無。
因爲盤查家族史的時候,卻也沒有發現有誰家丟了小孩的,畢竟她那年輕的樣貌也只能是轟冷的妹妹或者親戚家的侄女外甥女之類的。
事關妻子和家族安危,安德瓦對此很在意,並調動人脈在一番調查過後,其結果竟出人意料——
轟冷所在的那一輩以及下一輩裡的確沒有人員失蹤的,但轟冷的祖母一代就有失蹤的先例。
而失蹤的人則是轟冷祖母的孿生妹妹。
據說是年幼的時候被敵人襲擊從而被擄走,一消失就是幾十年,很自然而然的,所有人都當她死了。
在看過相片以後,安德瓦更加相信波麗就是那個失蹤者。
但兩夫妻並沒有對任何人提及這件事情,波麗對此也不知情,那一輩的人也都沒剩幾個了,加上轟一家子基本上所有人都接納了她,也就沒有再挑明這一切的必要了。
在轟把人接回來沒多久,他們就發現了波麗的奇怪之處:白天的時候她看上去什麼事也沒有,除了人比較瘦弱、精神狀態很糟糕以外看上去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但是一到傍晚,她就死活都不肯從房間裡出來了。而這幾天更是嚴重了,常常是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就是好幾天,也不知道她現在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她本人的抗拒,其他人也拿她沒辦法。
“那你是打算一直一個人承受一切嗎?”轟把東西放到地上,語氣淡漠,“還是說這一切都和那個男人有關?”
波麗對傑諾斯一片深情的事轟也早就知道,一方面她爲人好強,尤其是在事情牽涉了對方的話,她肯定是撞破腦袋也不肯放棄的。波麗在過去的那段時間裡到底經歷了什麼他們不得而知,可他們家中上下每個人都在因爲她而擔心着,他不理解也很想知道她到底在害怕着什麼、逃避着什麼。
“我把你帶回來的,不是爲了償還當初你替我擋刀。”似是無奈,轟又道。
在這個家,有誰不關心她?
可看她這樣,誰又好過了?
“對、對不起……我、我真的沒辦法……”波麗那斷斷續續的哭聲傳了出來,轟聞言,心裡也難受。
“要是你們覺得困擾的話……我隨時都可以離開的。”
“笨蛋!”忽然擡高音量,一向待人冷淡的轟忽而嚴肅起來,駁斥道,“不管是多久,只要你願意出來見我們,隨時都可以,大家……都在等你。”
轟的聲音越來越輕,輕到像是在嘆氣:“你也別老悶着自己了,偶爾也出來活動一下。”
“東西就放這裡了,你記得要吃。”轟看了看一旁的餐盤,再擡頭定定地看着門,最後還是抽身離去了。
而在轟離開沒多久,那扇緊閉着的門被從內部開出一條小縫來,接着一隻蒼白乾瘦的手小心翼翼地伸了出來,再輕輕地將盤子一點點拉了進去。
一聲輕響,門又被關上。
而站在長廊盡頭的轟靜靜地看着剛剛發生的,腦海裡滿是那隻瘦弱的小手。
這纔多少天,她又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樣子了。
……
過了好幾天,轟接連送了幾天的飯菜給波麗,她還是大門不出的,把自己一個人鎖在裡頭。
大概是一個禮拜後,轟的暑假也即將結束,他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要出發回學校了。
臨近出發,他特地繞到波麗的房間順帶給她送點下午點心——雖然這些天她有吃東西,但還是吃得很少很少,爲此轟冷和轟冬美總是隔一會就會給她送點心來。
站在她的門前,轟習慣性地把東西放下,然後看着那扇門,兀自說道:“我就要回學校了,之後你保重身體。”
說完又看向腳邊的零嘴,擡頭又道:“東西也要好好吃了,別辜負我姐姐和母親的一片好心。”
雖然裡頭安靜得很,但轟知道波麗現在就在裡面。
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也還是坐在門口的位置,有好次的時候他晚上來送飯,看到的就是靠在門上那微弱的影子,她雖然不出門,但每一次都會在門口和他們說上幾句。
他知道,她一個人肯定也很無聊。
所以,家中除了總是外出工作的安德瓦以外,其他人都會在她門口小坐一會,爲的就是替她解解悶。
最常來的自然是轟家的兩個女人,一坐就是一個下午,轟和哥哥轟夏雄也會時不時過來看看她,此外,家中每個人都會輪流給她送飯。
不過,最令人驚訝的還是安德瓦,有好幾次轟意外地撞見安德瓦在她門口站了一會,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但很快他就會走,從不逗留太久。
至於說什麼,他也不感興趣。
“你、你要去多久?”裡頭傳來波麗那輕柔的嗓音,她的聲音很小很輕,和記憶中那總是元氣滿滿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回憶裡的她即使是受了重傷仍還是活潑開朗的,甚至還笑着和他耍性子。
那時候的她……他並不討厭,而且也希望裡頭的那個她能恢復成當初的樣子。
即使是罵他也無所謂,只要她恢復了,什麼都好。
陷入回憶,轟愣了半秒,而後又道:“幾個月的時間,放假了自然會回來,不過今年應該有變動,或許要參加集訓,應該要更久。”
而轟說完,裡頭沉默了好一會,後來又傳來她那悶悶的嗓音——
“好久……”
聞言,轟有些哭笑不得,所以她是在抱怨嗎?
這麼久以來,她那率真的性子倒是不改。
氣氛也變得緩和了一些,兩人之間的相處向來輕鬆而融洽。
接着他們又說了一些話,但大部分都是波麗單方面在嘮叨,而轟一直靜靜聽着。
差不多要到出門的時候了,轟便從走廊上站了起來,又道:“希望下次回來的時候,能看到你從這屋子裡出來。”
同時也希望看到她恢復精神、又活潑開朗的樣子。
說起來,家裡其他人也還沒看到過她那個時候的樣子,那時候的她可外向了。
“要、要走了嗎?”屋內,波麗低頭,看了看自己此刻的糟糕模樣,因爲自卑而咬了咬脣。
她不喜歡分離,討厭分離,這種感覺真的太糟糕了。
越想,波麗越是無法遏制地想到當初自己在實驗室裡和傑諾斯告別的場景。
若是可以的話,她希望時間能夠永遠停留在當時,那樣她就再也不用和任何人分開了。
爲什麼、爲什麼她會變成這個樣子?!
波麗擡起瘦弱的手粗魯地擦掉眼淚,臉上和身上那密密麻麻的紅色印子讓她覺得自己像是怪物——即使她現在不照鏡子了,但也還是能看到自己身上怪人一樣的可怕特徵。
這些印記大概是在五個多月前的時候,在換衣服的時候她偶然發現的,那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即將變成和那個該死的爆山一樣噁心的怪人了,也因此她不得不狼狽離開,這也是那日她把貓咪送給博士照顧的原因。
在離開了實驗室以後她發現自己無論使用什麼方式也不能死去,這對於她來說無疑是最爲沉痛的打擊。之後她便一個人在無人區流浪着,過着不是怪人、也不是人類的生活。
反正橫豎也不會死,她索性就放縱自己,在又髒又臭的地方一待就是一個月。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在她被英雄發現並被列爲怪人被追殺後而終止了,她一路逃命,最後竟來到了當初傑諾斯安置她的那個城市,再之後她因爲餓得體力不支最終暈倒在了一個廢棄站裡,也恰好被轟給發現了。
因爲體內的奇怪基因還未能完全吞噬她的身體,所以她有的時候也還是能維持一般人類的樣子,那些紅色的醜陋印記也會在那一段時間內消退了,因此她和轟一家度過了出走以後最爲美好的一段時光,漸漸的,她也差點要忘記自己已經不是個正常人類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某天她發現自己身上的印記又一次不受控制了,並且還有惡化的趨勢。
爲此,她不得不躲了起來。
如今這樣醜陋不堪的她,又怎麼能再見人呢?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心又垮臺了,而帶給她這短暫而又美好的記憶的人正是門口的轟,現在她就連出門送送他都做不到。
一時間氣鬱於心,她一手捂着隱隱作痛的胸口,眼淚啪嗒啪嗒地地落在了榻榻米之上。
波麗狠狠咬住下脣,漲紅着眼,渾身發抖着,止不住又用那過長的指甲去撓自己那爬滿了密密麻麻醜陋印記的手臂。
爲什麼、爲什麼要出現?爲什麼?!!
都是這些東西的錯!
要是沒有的話,她也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活在太陽之下,而不是像這樣躲躲藏藏,終日人不人鬼不鬼的!!!
波麗幾乎癲狂,過長的指甲陷進皮膚裡,刮出一道又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要是沒有這些東西的話,她就不會這樣了啊!!!
爲什麼她要遭受這些?!
明明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喜歡的人了,好不容易想要活下去……
可那一切都被它們奪走了!!!
視野因爲淚水的關係而模糊了,眼眶裡氤氳着水汽,她掩嘴哭着,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
這麼久以來的委屈都化作不甘和痛苦的淚水,全數涌出。
爲什麼她會變成這個樣子,一切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現在的她,就連出個門爲人送別也做不到。
事到如今,她還爲什麼要繼續活着?
爲什麼就連死掉的權利也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