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解庭輝考上了東濟大學,成爲梅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阿爹的愁眉終於舒展了,走路哼着歌,見人就分煙;阿媽這幾天頻繁到後山的小廟裡燒香敬佛。開學前幾天,阿爹阿媽張羅着辦了酒席,親友鄰里紛紛前來道賀,熱鬧非凡,阿爹喝了好多的酒,阿媽說話累壞了嗓。
客人走後,解庭輝心思沉重,阿爹走過來對他說:
“庭輝啊,你不要學費發愁,辦酒席收的禮金夠你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啦。你姐和妹現在外面廣東打工,我會要求她們無論如何也要幫你讀完大學。”
“哦。”解庭輝說,“那我就放心啦!”
解庭輝的姐姐叫金花,大解庭輝三歲,讀完小學二年級就在家務農,吃得了苦,幹活麻利,是阿爹阿媽的得力幫手。妹妹叫銀花,也沒讀過什麼書,也在家幹農活兒。她倆年初就隨村裡人去了廣東打工。
告別阿爹阿媽,告別梅村,解庭輝開啓了新的征程。
坐火車的前一天晚上,解庭輝住在火車站附近村裡人開的小賓館裡,一夜無眠。有對過去艱難時光的回憶,有對旅途遙遠的擔憂,有對大學生活的憧憬,有對更遠未來的展望。
解庭輝經常聽大人們說,火車上壞人多,身上有錢不安全。好在阿媽已提前把六千元現金用布縫在他的內褲外側,臨行前,阿媽又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第二天終於來了。可是,一切比想象中順利多了,在附近工作的表妹聽說他來上大學去,就買了一張站臺票,非常熱情地將解庭輝送到了火車座位上,而且還給他買了一袋水果帶去路上吃。臨走前,表妹還不忘以過來人的口吻對解庭輝叮囑一番,無非是注意人身和財產安全之類的話。看着青春、靚麗和熱情的表妹離去的背影,解庭輝先前心裡的惶恐、茫然和擔憂似乎所剩無幾,取而代之的是溫暖和平靜。
表妹剛下火車,綠皮火車便“轟隆轟隆”地開走了。
解庭輝坐在位置上巡睃了一下車廂,發現沒有幾個空位,隨處可見滿臉稚氣、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行李架上滿是嶄新的行李箱包。看起來,車廂裡坐的多半應該是學生或者送學生的人。
前排右側坐着一位四十多歲幹部模樣的禿頂男人,他正與身邊的一位身材微胖、皮膚白淨、稚氣未脫的年輕男孩說着什麼,不時兩人同時笑出聲來,那聲音充滿快樂和自信。
在禿頂男人身後,是一位皮膚黝黑、臉型消瘦的大約十七八歲的男孩,他佝僂着瘦小的身軀,手撐着下巴,目光呆滯地注視着窗外,在他前排兩人容光煥發的神態和充滿優越感的笑聲的襯托下,這個男孩是那麼孤單,那麼卑微!
沒過多久,本來就有些嘈雜的車廂更熱鬧了。一位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員推着滿滿一車飲料和食品,邊走邊激情四溢地叫賣着,於是,很多旅客紛紛解囊購買。解庭輝有些渴,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裝有零錢的口袋,可又突然停止了繼續掏錢的動作——他抿了抿嘴,把手拿了出來。然後,他拿起一個蘋果,又起身從揹包外口袋拿出一本雜誌,邊吃邊看。
良久,解庭輝感覺眼睛有些發乾,便合上書往窗外看了片刻,當他回過視線的時候才注意到,挨着他坐的是個學生模樣的女生。她頭髮烏黑,留着短髮,眉毛細長,眼睛大而有神,穿着一件帶肩章的淺藍條紋短袖襯衫,配黑色緊身褲。整個人看起來,可愛,清純,有教養,又十分親切。
也許是異性相吸,亦或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坐在身邊,解庭輝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放鬆很多,甚至輕鬆裡帶着一些愉悅。
正當他幻想着與她結識的時候,這位女生卻先開口了:
“你好!可以借你雜誌看嗎?”
當女生和他說話的時候,解庭輝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於是,愣了幾秒纔回答她:
“可以的,給你!”
“謝謝!”女生溫文爾雅地說
“不客氣!”解庭輝高興地說。
“你是去哪兒啊?”過了一會兒,女生把書放在腿上,側過臉看着解庭輝問。
“我去東濟市上大學。”解庭輝答道。
“哦?這麼巧啊,我也是去東濟市,剛好同路耶!”女生略顯矜持的表情裡,多少帶一點他鄉遇故知的興奮。
交談中解庭輝瞭解到,她叫李佳,家就在解庭輝上火車的這座城市,父母都是單位上班的,去年初中畢業後考上東濟市郊縣的一所中專,學財會專業。
幾十個小時的旅程,解庭輝和李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但更多的時間他都在睡覺,彷彿要把寒窗十年不足的睡眠都要補回來。分開時,兩人互留了地址,還說有空常聯繫。
二
一到校門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門外石碑上橫刻着四個大字:東濟大學。向裡望去,在圓形花壇中央,聳立着一座銀光閃閃的金屬雕塑;離雕塑不遠處,是一棟氣派的十幾層高的大樓;在大樓兩側,一排排灰色的矮樓在高大挺拔的樹木間隱約可見。
進去後,門崗站着一位像衛兵一樣昂首挺立的保安;不遠處,七八位佩着綬帶的漂亮師姐微笑着在門口招呼着陸續到來的新生,在師姐身後的上方,掛着一幅鮮豔奪目的歡迎橫幅。
正當解庭輝躊躇時,一位面容親切、朝氣蓬勃的高大男生走了過來,他自我介紹:叫錢迎春,讀大三,負責接到新生。錢迎春師哥接過解庭輝的行李,然後領着他去辦理報到手續,師哥邊走邊介紹:
學校有五十多年的歷史......前面是綜合樓,其中七到十樓是校圖書館;這一排是教學樓,旁邊是食堂,樓上是大禮堂,週末在那兒有電影放;那邊是操場,過幾天在那兒軍訓;這一棟就是男生宿舍樓,對面是女生宿舍樓......
睡在解庭輝對面上鋪的田峰來自大城市,他外形很酷,穿着時尚,時常能看到他在宿舍裡帶着耳機搖頭晃腦地唱着,被室友們封爲“音樂王子”。
睡在田峰下鋪的是班長劉國棟。班長除了皮膚很黑、人長得一般外,他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琴棋書畫詩樣樣精通,被室友們稱爲“超人”。
睡在解庭輝上鋪的是阿康。阿康是海南人,長得眉清目秀,說話斯斯文文,寫得一手好字,就是個子比較矮,室友們稱他“小海南”。
睡在門口上鋪的是韓強,塊頭特別大,他爸是本地一家大型熱電廠廠長。他對室友們出手闊綽,星期天回校時,常帶吃的或者香菸給大家,被尊成爲“老大”。
解庭輝睡在靠窗牀的下鋪,因爲復讀和上學晚的緣故,年紀比室友們大一兩歲,被他們稱爲“輝哥”。
“起牀了,起牀了!”隨着生活委員在樓層過道里大聲地催促,室友們開始了痛苦萬分的起牀。不一會兒,校園道路上傳來“一二一”的口令聲和整齊劃一地跑步聲,忙碌而充實的一天正式開始。早操完畢後,整理內務,吃早餐、上課、午休、上課、晚餐、自習。回宿舍洗漱完畢已經很晚,但室友們還是經常海侃到深夜。
剛下晚自習,男生宿舍鬧哄哄。外面走廊上,同學們熙來攘往,說話聲、走路聲各種聲音迴盪在樓層的各個角落。宿舍裡,田峰正用單放機聽着邁克傑克遜的《beat it》。他把聲音調得很大,隨着音樂在搖擺身體。班長正在深情專注地寫毛筆字,他看了看剛寫完的“大展宏圖”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他眯着小眼睛,問解庭輝和小海南:寫得怎麼樣?小海南說:班長,你是一個被學習耽誤的書法家!解庭輝說:班長是一個被書法耽誤的球星。田峰說:班長是一個被足球耽誤的詩人。
你們都是馬屁精!“老大說”從被窩裡探出圓圓的頭顱說。
三
一個週末早上,“小海南”從外面走進宿舍對解庭輝說:
“輝哥,你又在這兒看書啊?出去外面走走。”
一會兒,他們走到操場,看到一派朝氣蓬勃的景象。操場中間,工商管理系和土建工程系正在舉行一場足球賽友誼賽,班長國棟是工商管理系的前鋒,見他把隊友的長傳球用胸部停下,突然轉身晃過對方兩名包夾的後衛,帶球飛速衝向球門,接着一腳勁射,皮球從守門員雙腿間穿過,落入網窩。
“啪啪,啪啪,啪啪。”解庭輝和阿康跟着觀衆使勁鼓掌。
解庭輝和“小海南”圍着操場繼續走着,當走到看臺附近煤渣跑道上的一位女生跟前時,小海南拉住解庭輝。
“露露,你也在鍛鍊啊。”他雙眼放着隱形眼鏡特有的亮光,向穿着一身運動裝備、正在做跑步熱身的一位女生打招呼。
露露並沒有說話,只是對着“小海南”露齒一笑,屁股一撅,身體前屈,不斷地用修長的雙手交替着觸摸腳尖。
“這是藝術系的系花。”看解庭輝對他一臉崇拜,“小海南”得意地介紹說。
“你可以啊,阿康,居然連繫花都認識!”
之所以“小海南”的異性人緣很好,大概是由於他性格好,長得帥,嘴巴甜,是個自來熟的人。
解庭輝站定一看,見她鼻樑高,眼睛大,身材勻稱,前凸後翹。解庭輝心想,這種長得像外國人的女孩,只在電影裡見過,生活中還是第一次見呢!
出了操場,旁邊有一條小路,通向長滿雜樹和灌木叢生的一座小山。“小海南”和解庭輝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已經圍繞校園走了一圈。
四
一天,在去食堂打飯的路上,“小海南”對解庭輝說:
“喬羽退學了,你知道嗎?”
“怎麼可能?什麼時候的事?”解庭輝覺得不可思議,喬羽是班上他認爲比班花還漂亮的女生。
“昨天下午被她父母接走了。”“小海南”一臉惋惜地搖着頭對解庭輝說。
解庭輝對喬羽的故事早有耳聞。她來自南方一座小城,高中時成績很好,但父母對她管得特嚴,別說談戀愛,就是和男生說句話,也要盤問一番。她本來很有希望考名牌大學,但高考沒有發揮好,就來到了這所二三流的大學。第一次脫離父母的管束,她那顆懷春已久的少女之心,像一隻被放飛的囚鳥,在大自然的懷抱裡肆意遨遊。半個月軍訓期間,她喜歡上英俊威武的教官。由於部隊有紀律,不準和駐地老百姓談戀愛,更何況對方還是一名學生,這是絕對不允許的。所以隨着軍訓結束,她的愛情夢就碎了。
“聽說她無法走出失戀的痛苦,打算回家復讀,離開這座傷心城市。”“小海南”打破瞭解庭輝的沉默。
“回家去復讀,未必是壞事,興許能考上名牌呢!”解庭輝若有所思地說道。
五
一個週日下午,田峰正聽着音樂,解庭輝正躺在牀上看書。門被“嘭”地一聲踢開,“老大”把大包小包往牀上一扔,說道:兄弟們,帶你們去兜風。解庭輝一臉懵,不知道什麼意思。還是田峰見多識廣而且反應快,他馬上說:“老大”開車過來的啊。是的,“老大”派頭十足地說,叫上“小海南”,還有班長,我帶你們在學校兜一圈。
於是,解庭輝把正在隔壁宿舍打牌的“小海南”叫了過來,一行四人走下男生宿舍,又把正在樓下打乒乓球的班長叫了去,大家快興高采烈地走到教學樓門前時,看見一輛嶄新的車頭有個“紅旗”標誌的轎車正停在那兒。解庭輝邊走邊那輛車子看,彷彿看到一位英勇的紅軍戰士拿着鮮豔的紅旗冒着敵人猛烈的炮火在向前飛奔;而那黑色的車身,在陽光下折射出白晃晃的亮光,刺得他眼睛睜不開。
兄弟們,“老大”說,上車吧。嘎吱一響,兩百多斤的“老大”進了駕駛室,田峰坐進副駕駛,其餘三人坐後座。解庭輝進到車裡,發現沙發軟軟的、滑滑的,有淡淡的牛皮味。田峰隨着車裡的音樂哼了起來。
走了!“老大”話音剛落,汽車就像一頭髮情的公牛咆哮着向前衝了去,驚得一對男女趕緊向路旁閃開,從後視鏡裡看到他們指着車屁股罵罵咧咧,班長馬上提醒老大慢點開。解庭輝小時候從牛背上摔過,這會兒條件反射地緊緊一手抓住車門把手、一手抓住車頂拉手,生怕自己從車上摔下來。
車子圍着校園轉着圈,就像上級領導來校視察。在“老大”緩緩地與來車會車的功夫,一位他在閱覽室經常遇見的美女師姐走了過來。她身材高挑,臉蛋俊俏,披一頭秀髮,系紫色圍巾,穿黑大衣和灰毛褲。只見看扭着屁股、夾着書本、走着貓步,像一陣春風迎面吹來,除了專心會車的老大,其餘四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師姐,全身上下看了個遍,等她走過了,還覺不過癮,又轉過頭從背後把她仔細欣賞了一遍。
輝哥,“小海南”賊喊捉賊地問,你眼珠子都掉了,你認識她嗎?不認識,在圖書館經常看到,解庭輝回道。她叫李薇,班長淡定地說,是東大文學社的社長,李副校長的千金!還是班長見多識廣,田峰恭維道。別忘了,班長說,我也是文學社的。“老大”一副老大模樣,神情專注地把着方向盤。
“老大”駕車帶大家在學校轉了三圈後,對大夥說:學校人多路窄,要不我們上快速路溜一圈。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聽老大的!紅旗轎車開到校門口,“老大”霸氣地按了兩聲短促的喇叭,保安先是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然後又跑步向前,快速打開閘門。
以車取人,是保安最基本的素養。坐這種牌子轎車的人,官一定小不了,所以他絲毫不敢怠慢。
出了校門向右,經過一條攤位和商店鱗次櫛比的小路,便到了東濟市的主幹道,再開幾分鐘就是快速路。進了快速路,“老大”突然提速,“小海南”坐在中間沒有防備,後腦勺“嘭”地撞在後座頭枕上,他條件反射似的緊緊抓住瞭解庭輝的胳膊。
車子在廣闊的道路上行駛,夕陽的餘輝把天空染成血紅色,把前方的高樓大廈染成深紅色。
兜風回來,“老大”又請大家到校門口的小飯館喝酒。
六
一天晚上,教室裡很安靜,大家正在上晚自習,班長國棟走向講臺說道:
各位同學,大家應該都知道了,咱們班周曉彬同學突然得了重病,現在東濟市第一人民醫院住院,要儘快進行手術。小舟和李俊在醫院陪同,他的父母正從老家趕來。現在的問題是,周曉彬家庭很困難,鉅額的手術費承擔不起,如果不盡快進行手術,將有生命危險。所以,班委商量決定,在全系範圍內開展一次募捐行動。明天上午,請同學們將自己的愛心捐款交到班委。特別說明的是,捐款多少要根據自己的能力,愛心無大小之分。
我就講這些。謝謝!
捐款一週後的一天下午,解庭輝躺在牀上,小海南走了過來。
“輝哥,吃飯去啦,你在睡覺啊,身體不舒服嗎?”
“是的,有點不舒服,不想吃飯。”解庭輝情緒低落地回道。
“哪裡不舒服啊?”小海南說,“要不要去看校醫啊?”
“不用,不嚴重,睡睡就好了。”解庭輝說。
“吃飯時間到了,就去吃一點嘛。”小海南很執着。
“我......哎......”解庭輝支支吾吾。
“輝哥,你有話就說嘛!”小海南命令似的說。
見小海南這麼關心他,解庭輝就說了實話,上次他捐款捐多了點兒,導致這個月生活費不夠,身上已經沒錢了,而家裡的匯款還沒到。
“我先借給你一點吧!”小海南說,“輝哥不是我說你,你捐款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捐多了。班上有些同學,買一件衣服的錢都夠我們一個月的生活費了,他們捐的錢比你少的多。”
“我覺得周曉斌太可憐了,急需要錢救命,當時就沒想我生活費夠不夠的事。”解庭輝同情地說,“我們村裡有個人,就是因爲生病沒有錢治去世了。他父母悲痛欲絕的樣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