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解庭輝從那套設施齊全、十分寬敞的三室兩廳,垂頭喪氣地又回到了這套稍顯簡陋、有點侷促的兩室一廳,就像一隻被現實打回原形的妖怪。
晚飯時,同學阿雲的妹妹玲子說:你怎麼又回來了啊。玲子老公小斌一言不發,只顧吃飯,好像對這種結局早已料到一樣。
四川夫妻近日不順,對解庭輝也沒有好臉色。他老婆因爲瑣事與本地佬發生口角,腦袋還被人用大哥大砸了一下。
解庭輝見君蘭第一次臉露尷尬。她坐在客廳裡,很不好意思地對他們說:
“又來打攪你們了!”
雖然解庭輝佔用客廳,君蘭卻都給兩家付了錢的,但儘管如此,這對他們兩對小夫妻來說,確實很不方便。
解庭輝心想,一定得儘快找到工作。
第二天晚上,君蘭有個叫阿花的朋友請她吃飯,她決定帶解庭輝一起去。
阿花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二十來歲,個子很高,笑起來很甜。
吃飯時,解庭輝斷斷續續從她們的聊天中得知,阿花家裡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父母沒本事,靠她一個人賺錢供弟妹讀書。
飯後,他們三人還去逛了街,君蘭幫解庭輝買了一件較爲時尚的襯衣,錢卻是阿花付的。
阿花對君蘭說,要不讓他到布吉我那兒去吧,我住一室一廳的房子,客廳比較大,如果不嫌棄的話,在客廳鋪張涼蓆睡。
晚上,解庭輝提着行李隨君蘭來到了布吉阿花的家。由於太晚,沒有回觀瀾的車,君蘭也住下了。她們兩個女孩住臥室,解庭輝和阿花男朋友住客廳。
阿花的男朋友是個包工頭,四十多歲,高大魁梧。他老婆在貴州,一個人常年在深圳布吉包小工程做,時間一長,難免寂寞,所以找了阿花做女朋友,而阿花弟妹的學費也有了着落。
在布吉那段時間,解庭輝每天早出晚歸,在人才市場和招聘單位間奔波。一連二十幾天,他一無所獲,而且,還受了不少的挫折。
他曾到一個小職介所碰運氣。工作人員說,四十元包找到工作。交錢後他們卻反悔說,只提供兩個信息。解庭輝本打算與他們理論,但無奈自己勢單力薄。而他們提供的那兩個信息,一個找不到地點,一個根本不招工。
他還在工業區一家一家地搜尋,每看到門前有紅色的招聘啓事,就像發現寶藏一樣走到跟前認真地看,但他發現這些工廠無意例外——只招普工,不招管理或其它適合自己的崗位。
有一次,他高興地遇到一份承諾很好的工作。在一個偏僻的小樓裡,在一間暗黑的、被稱爲人事部的套房裡,解庭輝被告知要交兩百元押金。正當解庭輝猶豫不決時,隔壁房間正好傳來一聲厲吼:你交不交?交不交?接着,就聽見一聲清脆的大概是打耳光的聲音,然後,又聽見一聲可憐無比的哀求聲:我沒有錢,我真的沒有錢!再然後,就是一陣暴風雨般的拳腳聲和撕心裂肺的哭饒聲。解庭輝腦袋嗡地一下,一個強烈的念頭閃現——情況不妙!一把抓住桌子上的身份證,撒腿就跑。看感到後面有幾人在追,但他憑着拿長跑冠軍的奔跑能力,很快就甩掉了追的人。
那天中午,解庭輝在一座小公園裡閒逛。那座公園只有綠得發黑的矮樹,沒有見到一朵鮮花,地上到處都是菸蒂、快餐盒和應聘材料等垃圾。
他坐在棕櫚樹下的石階上,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想到連日來的遭遇,以及自己就像這胡亂丟棄的垃圾一樣的生活,他不禁傷心地哭了起來。
兒時那改變貧窮命運的志向,現在看來就是一種奢望,甚至是一個笑話。
父親那混沌、茫然的眼神,母親那佝僂、削瘦的身軀,就像一條鞭子,不斷地、狠狠地抽在自己疲憊異常、失望透頂的身軀上。
他非常思念李佳!本打算試用期過後就寫信給她,可沒想到自己出師不利,如今又流離失所,怎麼還有臉鴻雁傳書、傾訴衷腸呢?
解庭輝想到自己兩個月以來在接受着一個單身女孩——君蘭的傾囊相助,很多時候,兩人還形影不離,儼然一對情侶,他便覺得愧疚難當,非常對不起李佳!
君蘭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由於一心在忙工作的事情,解庭輝並沒有時間真正去了解她,更從未主動關心過她,只是覺得她是一位俠肝義膽、才智過人的好朋友、好同學。只是,那一次當他談到阿秀時,他捕捉到了她臉上露出的一絲不易覺察的醋意,僅此而已。但從那以後,解庭輝就再也沒有在她面前提過阿秀,他不想讓她難過,更不想失去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
這一切的一切,使他傷心欲絕,頭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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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和路遙小說《平凡的世界》裡的少平非常相像,甚至就像雨果小說《悲慘世界》裡的冉阿讓一樣悲慘。
良久,他想起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的保爾.柯察金,他受的苦和自己比起來,簡直是滄海之一粟,雖然自己永遠成不了保爾,生活中也沒有幾人能具備保爾那樣的意志力,但書中的那句話還是給瞭解庭輝極大的鼓舞:
鋼是在烈火裡燃燒、高度冷卻中煉成的,因此它很堅固。我們這一代人也是在鬥爭中和艱苦考驗中鍛煉出來的,並且學會了在生活中從不灰心喪氣。
如果就此打道回府,那麼一輩子就是農民的命運,再撐一撐,也許能夠找到一份工作先安頓下來,以後再圖發展。
既然轉身是萬丈深淵,那還不如努力往前爬過那片崇山峻嶺。
在那座小公園,解庭輝遇到一位落難的老鄉,他畢業於一所水利中專學校。由於身份證掉了,一時沒找到工作,在等家裡補****的時間裡,已經在附近流浪了二十幾天,他靠着老鄉的接濟,有上頓沒下頓地維持着卑微的生命。一開始他晚上偷偷地混進老鄉廠裡宿舍睡覺,後來被廠裡保安發現,被打了一頓,老鄉也受連累被辭退。解庭輝碰見他的時候,他已經餓了兩天了,他狼吞虎嚥地吃完解庭輝給買的盒飯後,打着飽嗝說:
普工的工作比較好找,但你要拿高中畢業證去應聘。這裡不行的話,你可以到關內試一試。還有,最好買一個BB機,沒錢可以買個二手的,這樣招工單位能夠聯繫到你。
他拿出二十元給了這位飢餓的、可憐的老鄉。
過了三天,解庭輝找到了一份普工工作。
溜冰鞋廠的主管人很好。他一眼就發現以高中學歷混在車間工人裡的解庭輝絕非池中之物,然後以兄長的姿態和解庭輝聊人在他鄉的精彩和無奈,又語重心長地勸解庭輝趁年輕又有文化大膽去闖。最後,在他的蠱惑下,解庭輝稀裡糊塗地辭了職,那位主管破例給只上了七天班的解庭輝開了十天的工資。
這個人讓解庭輝溫暖好一陣子。
出了溜冰鞋廠,解庭輝和君蘭通電話得知,阿花換了男朋友,不知所蹤。便又回到了觀瀾,那兒有他唯一的依靠——君蘭。
二
一天,君蘭面露難色地說:
“庭輝,實在不好意思,有件事我必須得坦誠地和你說。”
見一向從容淡定的君蘭這樣說,解庭輝很吃驚,便趕緊用十分關心的語氣問:
“什麼事情?”
其實我的經濟狀況也不太好,她說,我真正在深圳上班有收入,也就四年時間,上職中期間家裡借的債,前年才還清,所以沒有什麼積蓄。現在這份工作也只有一千多塊工資,本以爲你會很快找到工作,可計劃趕不上變化。
想到君蘭在並不寬裕的情況下,這兩個多月以來一直慷慨解囊,解庭輝十分過意不去。
君蘭低着頭,沉默無語。
過了一兩分鐘,解庭輝誠懇地說:
“非常抱歉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都不知道如何感謝你!”
“你不必客氣,這是我心甘情願做的。”君蘭說。
“你臉上怎麼起痘痘啦?”解庭輝憐惜地問,“工作壓力大,還是沒休息好?”
“沒關係的,這是美麗疙瘩相思豆。”君蘭俏皮地說。
“相思何來?”解庭輝目光從她臉上移到有些黑眼圈的眼睛上問。
“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她夾起碗裡的一顆青豆說。
“哈哈,你太有才了!”解庭輝嘴裡叼着一支廉價香菸笑着說。
“小女子才疏學淺,大人見笑啦。”她笑容燦爛地說,“好久沒有見你笑了,還是笑起來比較帥。”
“笑不起來,”解庭輝表情嚴肅地說,“沒什麼好笑的事。”
“你樂觀一點嘛。”她雙手託着腮幫看着他說。
“性格就這樣。”解庭輝神情有些沮喪地說。
“記得初中的時候,你很開朗的,”她看了一眼飯店門口一位衣衫襤褸、一瘸一拐的老乞丐,轉過臉對解庭輝說。
“人都是會變的,越長大越煩惱。”他頭靠在椅背上,雙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神情漠然地說。
“你那時成績好,又會很講故事,”她十指交叉,用兩個大拇指按着鼻尖,看着他說,“班上好幾個女生暗戀你呢!”
“你們女生也太早熟了吧!”解庭輝嘴角上揚,看着她說。
“女生確實早熟一些,”君蘭喝了一口綠茶,然後說。
“如果青春可以從來,那世上便少了很多遺憾,”他意味深長地說。
“你金榜題名了,應該沒有什麼遺憾,”她說,“我的遺憾就是沒有上大學。”
“現在看來,上大學沒有什麼用,”解庭輝悲觀地說,“我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不能這麼說,你的路是越走越寬的,現在的困難只是暫時的,”她臉上露出一絲悲觀,看着飯館外路上的車流說,“而我,路將越走越窄。”
“你剛纔還在勸我不要悲觀呢,現在你自己卻悲觀起來,”解庭輝安慰道。
“以後你一定會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的,”君蘭以長者的口吻說。
“對了,你爲什麼離開做董事長秘書時那家公司呢?”他好奇地問道。
君蘭沉默了一會兒,輕描淡寫地說:
“迫不得已啦!”
“我想學點經驗。”解庭輝刨根問底,“可以說說具體原因嗎?”
君蘭看着解庭輝,欲言又止。
“不方便說就算了。”解庭輝善解人意地說。
“董事長追我,”見解庭輝這樣講,君蘭不好意思再隱瞞,她幽幽地說,“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臺灣老頭。”
她不再往下說,他心照不宣,也沒追問。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馬路邊行人如梭,街邊憋了一整天的霓虹燈,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或黃或藍、或綠或紅的衣裳,迎接南來北往的客人。
不遠處傳來響亮的歌聲,時而哀婉,時而激昂,一首《流浪歌》聽得解庭輝淚溼眼眶。或許君蘭早已習慣背井離鄉的滋味,只是跟着歌聲輕輕地哼着。
“那是露天卡拉OK,”君蘭打破沉默說,“我們去唱歌。”
解庭輝跟着她走了過去。
君蘭唱了裘海正的《愛我的人和我愛我的人》。
解庭輝唱了劉德華的《真永遠》。
那一天,解庭輝確認了君蘭“我愛的人”就是他,“愛我的人是誰”,她沒說他也沒問。
“想不到,你唱歌具備專業水準,可以到酒吧做駐唱歌手。”君蘭用接近崇拜的目光看着他說。
“呵呵,你也太擡舉我了吧,”解庭輝淡淡地笑着說。
“真的可以去試試,說不定一不小心成爲歌星呢!”君蘭說。
“好啊,到時請你坐我的經紀人。”解庭輝心情大好地說。
解庭輝並沒有向她提起唱歌獲獎的事。因爲他覺得她的目光很熾熱,如果過分表現自己,萬一她對自己狂熱起來,自己壓力會非常大。現在他一門心思地想着如何在深圳立足,對其它事沒有一點兒興趣,更何況他心裡已經有了心愛的人。
走在路上,君蘭仰起被霓虹燈照得發藍的臉說:
“得想想辦法,你向關係比較好的同學借一點,度過暫時的難關。”
“我的大學同學,條件好的平常來往少;關係好的也聯繫不上,即便聯繫上了,還不是和我一樣沒錢啊。”他繼續說,“高中同學倒是有很多在深圳,但他們絕大多數混得不好,我不好意思開口。有一個小學同學,在電纜廠做普工,剛來深圳的時候,他已經借給我四百了,不好意思再開口。”
“明天,我幫你打電話問問阿雲和阿華吧!”君蘭說。
“那就麻煩你啦!”解庭輝感激涕零地說。
“你不要老是這麼客氣嘛,這樣很見外的!”君蘭笑着說。
阿雲、阿華也是解庭輝高中同班同學,她倆長得十分漂亮,被稱爲整個年級的“級花”。阿雲一副瓷娃娃模樣,阿華一副大家閨秀模樣,她們和君蘭關係非常好,讀高中時三人整天形影不離,被同學們戲稱“三朵金花”,但在同學們心裡,君蘭只是一片普通的綠葉。
那時候,解庭輝成績在班上總第一名,長得又帥,自然受到女子的關注。君蘭和解庭輝從初中開始就一直比較要好,因爲這種連帶關係,阿華和阿雲也與解庭輝走得比較近,經常向他請教學習上的問題。
後來,“三朵金花”相約同時從普高轉入職高,畢業後又同時去深圳闖蕩。
解庭輝畢業那一年,阿華在一家大型電子廠做小主管,嫁的老公是名牌大學研究生,在國有上市公司任中層管理,阿華夫婦已經在深圳羅湖區買了房。在深圳這座城市,阿華夫婦當時屬於小康家庭。
阿雲的老公,是一名長相極其普通、交際能力一流的潮州籍退伍軍人,他利用在深圳當兵時的戰友人脈資源,在做着各種有利可圖的生意,還幫阿華在外來工聚集的生活區開了一間小賣部,一家三口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阿華和阿雲,憑藉美貌和智慧兼具的難得條件,把生活規劃得恰到好處。
相形之下,才幹有餘、外貌不足的君蘭卻混得平淡無奇。
剛來深圳時,君蘭帶解庭輝去了阿雲的小賣部,阿華夫妻那天也在。同學聚會,並沒有出現解庭輝想象的那種久別重逢的驚喜,恰恰相反,阿雲和阿華對解庭輝不冷不熱。她倆老公的言談舉止,時刻體現着精英階層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在他們偶爾瞟向解庭輝的目光裡,多少帶有鄙夷的味道。明察秋毫的君蘭,神情落寞。天生敏感的解庭輝,如坐鍼氈。
君蘭在她公司附近幫解庭輝找了一間小旅館,付了兩天房費,就上班去了。
第二天,解庭輝振作精神,迎着太陽,上了公交。
下午五六點時,解庭輝回到了小旅館。不一會兒,君蘭也敲門進來。
“怎麼樣?”解庭輝問。
平時如果這樣問,君蘭就知道是問工作上的事,因爲解庭輝的簡歷上留的是君蘭的BB機號碼,而今天,君蘭知道是問錢的事,她答道:
“阿雲一百,阿華兩百,她們說是資助你的。”君蘭面無表情地說,“她們讓我先給你,週末我們見面的時候再給我。”
說完,君蘭拿出三張嶄新的鈔票,交到解庭輝手中。
或許,是解庭輝的期望值過高,或許,是當時的一兩百元比較值錢。
或許,她們也有難言之隱,又或許,同窗情誼在物慾橫流的深圳本來就很廉價。
總之,在當時處境之中的解庭輝,心裡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