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天矇矇亮的時候,壽寧大長公主府的奴僕就行動起來。
今日皇帝在西苑設龍舟,隨後還有端午宴、祭五毒等一系列活動,忙得很。
西苑在前朝便已建好,因五月太陽炙熱,種植了許多翠樹,經過百年,葉子肥大,覆蓋宛如屋頂,極爲清涼,在此觀舟最爲愜意。
但普通人是不得進入的,只有皇族,或受邀請的權貴纔有殊榮。
西苑是整個白河最高之處,共有三層,站在第三層的窗口,能看清整條白河,那龍舟賽自然也能盡收眼底。
唐檸沒去三樓,只在一樓找了個位置隨便坐下。
一池新荷還未完全綻放,花骨朵兒吐露着點點粉紅芳華。
只等得樹上的知了叫的再大聲些,空氣中凝結的熱氣再蒸騰些,就要競相開放了。
唐檸坐在深棕色的檀木椅子上,水榭裡光線暗,而她膚質瑩潤,眉眼精緻,幾乎在昏暗中發出光來。
世子走進來,先叫她了一聲。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衫兒,豆粉色的長裙,配上待嫁少女的髮髻,乍一看就像個十五歲的小姑娘。
她擡起頭,瞧見那日光中的男人。
深青色的雲紋錦袍,配上那一張俊美的臉,猶如珠玉在側。
天邊的日光映在身後,襯得他面容如玉,黑眸似星,京都的美男子,世子也是排得上號的。
她看向世子,眉目精緻的恍如畫中人,眼神是難得的專注。她笑得意味深長了。她端詳着世子,仔仔細細將這人打量了一遍,看得極爲認真,目光極爲露骨,世子看她的眼神越發的不善。
以前站在世子面前,她總會忍不住面紅心熱,但現在她看着這個男人,覺得對方是那麼卑劣和自私,她看得清清楚楚,好像透過了他體面的皮囊看到了骯髒敗壞的本質。
世子看她的眼神極冷,唐檸也不逞多讓。
她甚至站了起來,揚首朝世子燦爛一笑。
此時她一身素雅長裙,髮髻整整齊齊的,小臉白裡透紅,展顏一笑,笑得也太燦爛了些。
“外頭那些話,可是你派人亂傳的?你這安的是什麼居心?”世子緊緊地皺眉。
她一言不發,站起身用力地掀簾子走了。珠簾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世子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晦暗不明。
“世子,王爺讓小的來催催,這上頭有萬歲爺,之前就點名說要見你,可不能讓爺久等。”
世子上去了,這身邊的小廝卻被留了下來。
唐檸招招手,那小廝就過來。
那小廝是世子身邊二等近身服侍的人,不過十三四歲,長了一張討喜的臉,平日裡說話也十分的客氣。
那小廝被看得慌慌的,聲音都比平時細了許多,“世子妃,奴才……”
“過來,問你點事。”唐檸屏退了身邊的人。
那小廝的臉霎時紅了一片,呼吸都有些不穩了,乾巴巴地說道,“世子妃有何吩咐……”
“我已經不是世子妃了,這些日子,世子可還好?”唐檸故作哀傷地嘆了口氣。
那小廝紅着臉結結巴巴地答了,直到出了小樓纔有一刻警醒,然而細細想來,才發覺這個前世子妃問的都是一些很尋常的問題。
大約還是念着世子,沒有完全私信,他這樣想着,心頭就泛上了憐惜之意。
唐檸卻在心底狂笑,世子大概是真的不行了。
新婚夫妻,本該濃情蜜意,花前月下,可世子和世子妃相處卻如此尷尬如此生疏。
只能說她送的補湯,起了大作用。
“姐姐,今日看起來氣色不大好。”
這該來的人總是會來得,躲也躲不過。
十七歲的姑娘膚如凝脂,眉如柳葉,明眸狹長,被柔嫩的淺碧色襯得更有一種出塵的清美。
唐月見了唐檸,自認爲獲勝,心情更好,說話也張揚跋扈了起來。
唐檸聽着這些話反感,她臉色不耐煩,冷冰冰說,“好狗不擋道。”
唐月依舊笑盈盈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唐檸,湊上來細聲細語,“姐姐這修養可真是讓人長了大見識。這沒孃的孩子啊,就是沒教養。”
唐檸臉色已經徹底冰冷下來,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神黑的發亮,“有種你給我再說一次。”
唐月被盯得僵了一下,她趕緊調整神色,掩飾方纔的失態,不閃不避地迎上去,甚至還輕輕挑眉,“這不是你的呀,永遠都不是你的。搶也搶不走。這話妹妹總沒有說錯吧。世子和我恩恩愛愛。半點都沒想起姐姐呢。”
唐檸一動不動地盯着唐月,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唐月甚至帶着笑意回視。
對啊,唐檸即使生氣又能怎麼樣呢?她已經是信王世子妃了,放眼京城沒幾人身份比她更高貴,唐檸算什麼。
唐檸對她笑了一笑,她生得是極美,就是唐月也被這豔光四射的容貌幾乎看花眼。
唐月敢這樣做,不就是仗着別人其實不能把她怎麼樣嗎?
可是,難道她就忍下這口氣,任由唐月惡意貶損她?
唐檸她也不和唐月吵,恰好身邊有一棵松樹,她順手揪了一根放在唐月面前,“妹妹,你看這松針。”
唐月被她說得一愣。松針?松針怎麼了?
唐檸嘆氣搖頭,“怎麼就這麼細,比一根針也粗不了多少,有什麼用呢。”說着帶着微妙的笑,把那根松針吹落了。
“還有那毛筆,軟趴趴的……但願你和世子百年好合一無所出,以後不要去禍害好人家的閨女。”唐檸露出了帶着幾分惡意的微笑。
唐月終於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葷話,臉和眼睛都一起紅了,差點沒給氣哭。
她被說得心口痛,她深吸一口氣,發現真的不能和唐檸逞口舌之能,要不然能被唐檸活活氣死!
“說的再多,也不過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快罷了。你如果想和我比,那就沒意思了。我是信王世子妃,日後會成爲信王妃。”高寧深吸一口氣,然後露出得意的笑容,好像一隻鬥勝的孔雀。
畢竟唐檸無法違心說她不美。
高寧把腦袋湊過來,“而你呢,你有什麼?名聲都壞了,還嫁過一次人,你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這句話無異於戳到了唐檸的痛處,她兩眼一眯,美麗的驚人的面孔上露出了些許薄怒,“咱們騎驢唱本走着瞧,看到底最後是誰笑得比較歡快。”
唐檸快步走入雨幕中。雨水砸在地上泛起白色的水霧,將整個環廊都籠罩其中,她走在環廊邊緣,步伐又急,片刻的工夫衣服就溼了一半。綠意急忙追出來,想給她披上披風。
“這麼大的雨,就不怕把自己淋壞了。”唐檸頭頂上出現了一把傘。她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就撞上了一堵寬厚的胸膛。
“將軍,皇上那邊派……”有小廝跑過來說。
“傘拿着。”唐檸猶豫了兩秒鐘,伸出小手接過。她莫名覺得,他對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格外溫柔。
鎮國大將軍周齊,征戰沙場殺敵無數,是皇帝的心腹大將,如今年過而立,尚未娶妻。
他母親生得貌美,父親也是出了名的俊俏,只可惜他並沒有遺傳到父母的優點,反倒生成了這個樣子。
京城流行文弱風流的美男子,就好比世子那樣的,似是這般身材健壯膚色黝黑的男子,就難討女子喜歡了。
“周將軍怎麼……”綠意看得都糊塗了。
唐檸總不能告訴她,那一夜,她做了荒唐事,尋的就是周將軍。本就是一夜夫妻,沒打算再見面的,對視的那一眼,真令人尷尬。
方纔靠得極近,她聞到周齊身上好聞乾淨的味道,帶着濃烈的侵略感,那麼的強大。
她和周齊是舊識,小的時候還喊過過他叔叔,因爲他長得人高馬大還粗狂。他也時常給她帶小禮物。
她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和他。
但荒唐事是已經做下了,天知地知她知他知。
她臉有點熱。
唐檸也知道他爲什麼一直沒有成親。
原來十年前,周齊在西征之前,曾有過一門婚約,就等着他從戰場上回來就成親,結果周齊打了勝戰,從此以後扶搖直上九萬里,但未婚妻家早在這之前因爲貪污被髮落流沛邊疆。
這婚事一緩,就緩了十年。
唐檸歪着頭看了看最華麗的幾個龍舟,忽地發覺有幾艘龍舟上的人有些眼熟,只是相隔太遠,叫她分辨不清到底是誰。
河對岸傳來一陣鼎沸的鼓聲,是龍舟賽開始了!
龍舟一字排開,激盪的號角聲剛一響起,所有參賽的龍舟就像是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年年都是這樣,其實也沒多少意思。
唐檸看了兩眼就乏了。
皇帝皇后都在,這宴會自在不到哪裡去。
尤其是被刺激了一通,她心情實在稱不上好。
她不舒服了,也不會讓別人舒服。
高寧郡主不是想嫁人嗎?她爹孃爲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可她豬油蒙了心,除了世子什麼青年才俊都看不上。
唐檸覺得她對世子縱愛得死去活來的可能性不大,更多的是不甘心。
金貴的小郡主從小到大要什麼有什麼,唯獨世子不把她放在心上,以高寧郡主的性格能放手纔怪,怕不是要不擇手段把人弄到手,纔不管什麼名聲。
她爹孃幾乎要把各家適齡的公子挑盡了,可高寧郡主就是不肯鬆口。
爲的就是世子。
她是郡主,必然是不能下嫁給世子做妾的,她這麼點心氣還有。那就只有一個辦法,讓唐月退位讓賢。
高寧郡主喜歡世子喜歡的不行,唐月是世子明媒正娶的世子妃——這一切的中心,就在世子身上。
唐月摔了個大馬趴,裙子都被她自個兒踩破了,成了一個笑話。
她哪能想到身後會有人推她,冷不防腰上被用力一撞,她本就沒有防備,這一下身形不穩,險些便要栽下去,宮人手疾眼快,饒是如此還是摔了一跤,刺啦一聲,那是錦帛斷裂的聲音。
她氣不打一處來,沉着臉去質問推人的小孩,“你是誰家的孩子,竟然做這種事?不怕你家大人怪罪於你嗎?連句抱歉的話都沒有,真是太不懂事了。”
這孩子身上穿得很是普通,看起來更像是某個普通臣子家的兒子,因此唐月發脾氣發的理直氣壯。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她粗略地看了一眼,本能地判斷,這孩子,她還是招惹得起的。
“哇哇哇。”那孩子長得十分敦實,聽了這話,卻是哭了起來。
孩子的哭聲尖銳響亮,衆人被刺的耳朵疼,趕了過來。
那孩子倒打一耙,掀起了衣服,露出了被掐得一塊青一塊紫的腰側,“我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裙角,然後她就讓侍女過來掐我。”
唐月心底有了不祥的預感。
衆人看唐月目光,也有些不對勁了。
怎麼連個孩子都欺負呢!
“耀兒不哭不哭,世子妃跟我走一趟吧,這麼大的人兒,欺負個小孩,真不嫌害臊。”高寧郡主滿頭珠翠,白眼都快要翻上天。
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在婢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那人外衣的紅色非常正,襯得那個婦人膚白如玉,神采奕奕。
外衫裡穿着一件鵝黃的流仙裙,裙子樣式簡單,只在裙尾用銀線繡了百鳥朝鳳的紋路,走起來鳥兒好像能從衣服上飛出來似的,說不出的風流意趣。
哪怕是高傲如高寧郡主,這個時候也連忙跪下行禮,“高寧該死,竟驚擾了皇后娘娘。”
緊接着一個高大修長的身影被人簇擁着走了過來,那人身着墨色龍袍,腰繫纏龍雲紋腰帶,頭頂赤金冠,除了皇帝,還能是誰?
有女眷沒敢擡頭,故沒看清聖上長什麼模樣,就聽着個太監拉着尖利的嗓子喊陛下駕到。
唐月把頭垂得低低的,不敢擡,直到一雙穿着鵝黃色繡鞋的小腳停在她面前,柔軟的裙裾上繡着一隻只靈動的鳥兒。
高寧郡主哪裡想到這麼大點兒事,竟會驚動這紫禁城最大的兩位主兒,她的嘴巴里泛着酸意。
事到臨頭,她也只能咬着牙撐下去了,“耀兒不知怎的驚擾了世子妃,遭來了一頓毒打,這腰上都青了,他還這麼小,世子妃怎麼就忍心呢!”
那小孩開始嗚嗚嗚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