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從哲看出了皇帝的猶豫,叩請道:“陛下,萬乘之軀不履險境,大明江山社稷繫於陛下一身,今右上所反跡已昭,陛下萬萬不可以身犯險,平亂安邦自有武士執戈!”
情勢已經漸漸“明朗”,顧子軒這邊已經無人敢於出聲,萬曆依舊在沉默,顧子軒淡淡道:“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如果陛下在禁中之側親軍大營而不敢入營,那麼陛下還談何富有四海君臨天下?”
萬曆眉頭皺了皺,方叢哲怒喝道:“大膽!天子駕臨以刀兵相向,繼而鼓動聖躬深陷刀叢,爾萬死難贖也!”
顧子軒定定看着萬曆再次奏請道:“陛下,右上所全體官兵一腔赤誠,請陛下視之!
若陛下少了一根汗毛,臣甘願滿門自裁!”
何宗彥大喝道:“你顧家全家滿門不過兩人而已,即便全家死絕又如何值當讓陛下涉險?!”
顧子軒笑到:“我顧家的確只有父子二人,人丁單薄全怪家父收斂檢點。
倒是何大人妻妾九人、子女十五,另有外宅三人私生子兩名,比起你何家的枝繁葉茂,我顧家的確難上臺面啊。”
何宗彥忽然升起非常不好的感覺,小畜生如何在這個要命的時候還有閒情拉扯自己的家底,他大怒道:“一派胡言,老夫要奏你誹謗之罪!”
萬曆終於做出了決定,他欠了欠身子輕聲道:“入右上所!”
“陛下……”
文官那邊頓時一片哀嚎請求,卻再也不能動搖皇帝的決心。
換乘了肩輿,在數十名禁衛的護叢下,顧子軒頭前開路,幾位國公緊緊相隨,部堂大佬緊縋尾後,萬曆施施然走進了右上所。
踏進了大門,映入眼簾的便是應接不暇的標語。
“大明帝國主義好”
“聽陛下的話,永遠跟着陛下走”
“秘密用我,用我必勝”
“作風過硬,紀律嚴明”
“文明之師,威武之師”
……
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衆人眼珠子鼓得比牛眼大,歎爲觀止啊,在馬屁快要失去生長土壤的萬曆朝,竟然還有右上所這羣敗類將馬屁拍得如此大俗而又大雅。
初看令人作嘔,再仔細琢磨,卻又蘊藏着治軍的要義,最搶眼的是營盤裡如此一番雜治,整個大營的精氣神提升了一大截,一掃特務機關的陰冷森寒轉而熱血沸騰。
萬曆嘴角抽抽着,不知道該笑還是繼續繃住,講道理,如此捧高單位進而唱紅領導的員工,有哪位領導會不喜歡。
衆人狐疑地互相打量着,瞧右上所這副做派,哪裡有半點造反的氣息?
方叢哲、何宗彥忽然升起一絲不安,咱們是不是當真踩進了小畜生的籠子裡……
剎那慌亂後,二人恢復了鎮定,亡羊補牢而已,無論顧子軒如何折騰,那副反動標語總是存在的。
只要反旗還在,他們就能穩握撒手鐗,如果不存在那就更好了,顧子軒、王安、駱思恭這三個狗賊就能一起治其欺君之罪,反正都是想搶文官蛋糕的混賬,一舉拿下可就賺大了。
算了算怎麼都是自己一方穩賺不賠後,二人重新恢復了淡定,戲謔地看着徒勞掙扎的顧子軒。
顧子軒表情嚴肅道:“陛下請繼續前行!”
萬曆微微點頭,他也想看看小崽子還能折騰出啥花樣,人生寂寞如雪啊,一輩子困在乾清宮骨頭都快生鏽了,他不喜歡看戲,不喜歡喝酒,甚至對女人的慾望也不過維持在普通男人的水平,鬼知道這麼多年是怎麼宅過來的。
現在有了一些前所未有新鮮而有趣的東西,萬曆的好奇心已經成功被勾起。
御攆繼續前行來到了前院大庭,接下來……
衆人再一次見識了阿諛奉承到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的境界,只見一副巨幅的炭筆素描畫懸於前庭高牆之上!
畫中人身披大氅隨風擺動,雙腿隨意而不可撼動地站定着,他腰懸長劍手按劍柄,年輕而英俊的面龐英姿勃發,雙目炯炯有神地凝視着遠方,眸中透出強大的自信,眼底深處卻流出一絲淡淡的焦慮和潛藏的憤怒。
此人面龐與萬曆有着七分相似,卻比萬曆更年輕也更瘦削,但通過素描的透影立體處理後,他的形象偉岸而立體,任誰看到萬曆再看畫中人,都只會將畫中人認作年輕的萬曆皇帝!
萬曆早已波瀾不驚的心境這一刻竟然難以自持,他把着扶手聲音有些顫抖道:“這是……”
對了,就是這個樣子,朕曾幾何時午夜夢迴也拔劍四顧征討八方,無奈在滿朝文武的阻擊反對下,最終落得心似茫茫空彷徨……
畫中人生生便是萬曆精神世界中求而不得的另一個自己!
擡首求望,三十年時光悄然已逝,只餘得滿懷恨、空悲切,萬曆茫然不覺間兩行清淚順頰滑落……
顧子軒在其他人愣神的功夫上前道:“陛下,這副圖是臣學習西夷畫描之術的塗鴉之作,不能還原陛下神姿之萬一,請陛下責罰!”
衆人這才從震驚之回過神來,齊齊暗自呸了一口,信你纔有鬼,你個小兔崽子壞得很!
長久以來國畫人物畫注重寫意,加之傳統士大夫追求的是峨冠博帶飄逸如仙的輕靈,因此國畫畫出的男性人物大多都是一副嚴重失眠、透支過度的形象,詳情請參見大明十六位帝王免冠圖。
今兒咋見這副萬曆按劍圖,全新理念和創作手法的作品顛覆了各位大佬對於人物畫的認知。
萬曆已經潸然落淚,衆人無論有感無感總不能無動於衷吧,老大落淚你面無表情是幾個意思,嘲笑老大傻逼還是心有腹誹?
勳貴們大喜過望,小崽子玩得一套又一套把皇帝捧得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怎麼看也不是作死的做派啊。
尤其這副萬曆按劍圖,提升了萬曆的顏值和氣勢的同時,更是隱隱將皇帝拖進了武人的隊伍,而皇帝對此非但不反感,反而觸景生情黯然落淚。
這說明了啥,這絕逼是皇帝心中給勳貴和武將們留着三分自留地呢。
成國公當即撲地叩頭山呼道:“吾皇明成銳武,我大明江山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