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
這又是何意,萬曆脫口便表示了疑義,顧子軒拍了拍額頭,這個年代聊齋志異還沒寫出來,難怪衆人一臉霧水。
顧子軒瞥了眼方叢哲,戲謔道:“陛下,臣聽一個叫燕赤霞的遊方道士講過一個故事,在他的老家有一種山魈惡鬼爲了迷惑精壯男子吃人心肝,便殺了容顏俏麗的女子剝了人皮,然後施展妖術批上人皮化作絕色美人。
有那些貪戀美色的男子便會沉迷於惡鬼絕美的皮囊,心甘情願的受惡鬼玩弄而不自知,直到最後被餓鬼吃淨了心肝腸肚。
這些天殺的餓鬼便是畫皮猛鬼,平日裡看着道貌岸然光鮮亮麗,實則醜陋骯髒而又血腥殘忍。”
方叢哲險些氣炸了肺,畜生啊,你竟然敢把我堂堂首輔罵作吃人心肝的畫皮猛鬼,士可殺不可辱啊!
但他還得生生受着,人家可沒有指名道姓,如果大發雷霆不過是對號入座自取其辱。
萬曆面無表情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怎能御前奏對?”
顧子軒無辜道:“可我不是讀書人啊,子曰過的話有些我知道有些就沒聽過了,比如這一句。”
萬曆……
“……有何內情從實奏來吧,憑空潑污當朝首輔,還挾持布控一營校尉之軍心,若是捕風捉影查無實據,朕可饒不得你!”萬曆懶得與他廢話,這就是一個沒皮沒臉又膽大包天的東西。
作死三人組頓時大喜,皇帝的意思擺明了已經對方叢哲怒火難抑,言下之意只要證據確鑿一定對方閣老嚴懲不貸。
駱思恭和王安太清楚他們交給顧子軒那些東西的份量了,這些東西可沒有半個字冤枉了方閣老,皇帝有了這個決心,方閣老的命運已經可以想象。
……
片刻後幾名錦衣校尉看押着一羣神情委頓的男子走了進來,這羣人身着綢緞長衫頭戴四方平定巾,個個精明強幹衣衫嶄新,頭髮卻全是溼漉漉的,與人的感覺無比怪異。
他們有老者也有中年人,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皇帝,他們表情略微激動身姿有些拘束但並不顯得畏懼,在刀槍林立鐵甲森寒的禁衛面前也未露怯,很明顯這是一羣見過大世面的人。
各位大佬隱隱猜到了他們的身份,方從哲看到他們的第一時間眼神的變化隨即證實了他們的猜想。
方閣老眸子深處流露出深深的恐懼,這一絲情緒的轉換來得突然消逝得更快,但依然被暗中關注的顧子軒和萬曆發現了,他們還發現這羣男子看到方從哲以後面上紛紛流露出愧疚難當的神色。
難道……
顧子軒笑道:“他鄉遇故知,老友重相逢,此乃人生兩大喜事。
方閣老,意外不意外驚喜不驚喜啊,看着你的老家人、老夥計、老夥伴,你怎麼可以如此冷漠無情佯做不識呢?”
他衝着這羣怪異的男子冷冷道:“見到陛下而不叩拜,主子就在眼前而不請禮問安,這是非常沒有禮貌的行爲,這讓我對你們的人生觀產生了懷疑,你們人生的價值觀很有必要重新塑造啊!”
一句話瞬間擊垮了這羣人的防線,他們紛紛想起了此前被錦衣校尉重塑價值觀的過程,一時間這羣沒有禮貌的男人噗通跪倒三拜九叩朝見了皇帝,然後哭喪着臉嚷嚷起來。
“三叔,咱們把那九百畝投獻田還回去吧,三叔你身居內閣首輔也算得煊赫之至了,方家富貴已極何必在這等蠅頭小利上死守不放呢?”
“恩師,學生無能跟胡家走海的事發了……”
“恩相,學生……愧對恩相提攜……”
……
這羣人便是方從哲出五服的遠親和明面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門生、老家人等,他們與方從哲榮辱一體生死與共,他們都享受着方從哲的庇護和雞犬升天的特權。
此時衆人對他“熱情”地招呼,他既不能否認他們的關係,因爲這很好查驗詭辯亦是徒勞,同時也不能積極迴應,那樣愈發爲顧子軒的行動增加公信力,一時之間憋得非常難受。
顧子軒看了看方叢哲隱隱冒汗的額頭,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方閣老,這些人雖然常駐京師算不得遠方而來,不過從關係上而言,卻是你的遠服親戚和子侄,當然門生座客也是有的。
親朋好友打招呼你卻如此佯作不知,這可不是待客之道。”
方叢哲內心一萬頭羊駝奔過,面上卻是淡定道:“如何待人老夫還用不着你這個黃口小兒教我,有何手段便一發使出來吧,老夫知你廠衛手段酷烈無所不入,再是荒謬的結果老夫也能坦然受之。”
顧子軒嘆道:“果然薑還是老的辣,方閣老你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將我錦衣衛弟兄們宵衣旰食爲國除害的成果化作公器私用的叵測之舉,我現在除了罵你一句老而不死是爲賊又能說什麼呢。
不過白就是白黑就是黑,你這隻千年畫皮鬼的醜惡面目終究經不得照妖鏡考驗,不論你在陛下和朝野臣民面前掩飾得如何光鮮亮麗,也逃不得我錦衣衛的三昧真火。”
他對杜洲輕輕點頭,杜洲便掏出了一疊簽字畫押的供狀呈與王體乾,王公公接過了供狀正要呈給萬曆,顧子軒打斷了他:“王公公稍等片刻,這些供狀都是方閣老的遠親、門生、座客的供詞,詳細呈述了首輔大人如何與他們暗中操控強買橫賣收納投效田、勾結海商巧取豪奪逃避商稅,以及巧立名目煽動民意驅逐東南礦監的內容。
咱們錦衣衛的東西就這麼交上去,恐怕方閣老會指責咱們嚴刑逼供屈打成招。
方閣老如此看待錦衣衛這讓我很痛心,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關係到身家性命怎麼着也得掙扎一番,因此顧某還得勞煩王公公勘驗一番,確認這些供狀的供詞是否是他們本人親自書寫並畫押,同時確認這些人身上可有半分嚴刑逼供的傷痕,咱們右上所兄弟雖然做的是監察百官的活計,可也不能憑空讓人污了清白。”
王體乾一怔,小兔崽子思慮如此嚴密,他要搞死方閣老的心思顯然不是一天兩天了,後生可畏啊,既然顧子軒敢如此表態,那就證明他得到這些供狀的時候定然不曾對這些人施加酷刑了。
東廠已經連續好多年蟬聯大明嚴刑逼供屈打成招先進工作單位,可要像右上所這般不讓嫌犯受明顯的皮肉傷害的同時,還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供述有可能讓自己掉腦袋的東西,他自認東廠也無能爲力。
他打破腦袋也想不通右上所這是如何辦到的,這愈發堅定了他跟右上所請教學習嚴刑逼供的先進技術了。
說來慚愧啊,東廠是公認的比錦衣衛更加沒有下限的特務組織,可如今東廠辦不到的事情右上所居然做成了,這讓王公公慚愧的同時也萌生了更強烈的危機感,核心業務一再遭遇強烈競爭,真真愁死個人了。
……
王體乾立即安排東廠的人手開展工作,讓這羣人隨機寫下一段各自供狀的內容,爲了獲得公信力,王公公非常貼心地邀請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等行業權威一同查勘,待一一確認是本人筆跡以後王公公點點頭,繼續安排所有人脫下衣衫驗傷。
這羣人平日裡衣冠楚楚,此時揹着萬曆全部當場脫成光豬清潔溜溜,連頭髮也全部打散檢驗頭部是否受傷,這個環節比較細緻瑣碎,兩炷香的功夫才完成檢驗。
文官那邊的三大巨頭全部提起了十二分的慎重,他們無比期望能夠找到錦衣衛屈打成招、僞造供詞的證據,在他們的火眼金睛嚴密監視下,東廠番子一改往日裡手段酷烈態度佛系的辦案姿態,無比公正、公開、合法、有禮地開展勘察複覈工作。
查勘的過程是壓抑的,三位大佬和方從哲心情是絕望的,他們震驚地發現這些方閣老絕對的心腹提供的證詞絕對可信毫無瑕疵,不單畫押簽字親歷親爲,連供詞也是自己書寫絕無外力強迫,因爲只有自己書寫的證詞才能做到筆跡流暢自然。
這就太恐怖了,尋常的供詞向來由司法或者特務機關工作人員代擬,只要本人簽字畫押就能具備法律效力,顧子軒這個畜生竟然前所未有地讓所有嫌犯自己書寫供詞自己簽字畫押,這就是鐵證如山容不得半分質疑,效果堪比後世未經刪改校正的原裝執法視頻。
這羣人不知遭受了何等的大恐怖,他們似乎唯恐方閣老不死,不單供述了方閣老操控運作的詳細過程,連來往賬簿藏於何處、重大項目具體經辦時間、具體牽涉的相關海商及其家族聯絡負責人等等要命的信息,全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這些人跟隨方從哲的年頭遠遠超過駱思恭擔任錦衣衛指揮使的時間,刑部尚書等人就要懷疑這些人便是錦衣衛安插的臥底。
他們不信邪,接下來一寸一寸地仔細查驗了所有人的身體,結果依然一無所獲,他們身上皮膚完好沒有受到半分傷害,哪怕是內傷的痕跡也半分欠奉,作爲司法部門的高手,刑部尚書等人非常確定這些人沒有受到任何刑罰的攻擊。
這個結果給他們造成的震撼絲毫不亞於王公公,儘管所有人毫髮無損,但他們依舊非常執着地認爲他們遭受了錦衣衛的非常規刑法拷打,否則這羣精神正常的傢伙不會幹出這等自己挖坑埋自己的作死行爲。
三司今後的挑戰更加嚴峻了,這一次右上所帶給錦衣衛的刑訊手段的進步是質的飛越,他們對此絕望而又無能爲力,紛紛對方閣老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查勘的結果基本已經決定了方閣老的下場,政治前途完蛋是一定的,至於能不能保得性命在,接下來就得看皇帝想得到的東西了。
……
顧子軒看着興高采烈又不無擔憂的王體乾,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方從哲和集體黑臉的三位大佬,淡淡道:“查勘已經結束想必結果也已經出來了,爲了避嫌,我想還是勞煩刑部尚書黃大人宣佈結果吧。
黃公有勞了,請!”
黃克纘心頭有一萬句MMP偏又不能講,因爲顧子軒的理由和請求合情合理,他作爲刑部尚書在文官首腦出事的時候負有監督對方是否用刑、作僞的責任,結果出來以後自然也有宣佈結果的義務。
黃尚書只得黑着臉滿口苦澀地上前奏道:“陛下,經臣等嚴密勘驗仔細排查,右上所呈交供狀不曾作僞,人證等亦未遭受任何嚴刑拷打,供詞真實有效可爲呈堂證供!”
黃尚書的鐵口直斷,頓時讓方從哲失去了最後的支撐,他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看着那些往日裡熟悉的面孔竟然那麼地不真實,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一時之間卻再也張不了口。
方閣老終於確定了一件事,自己完了,縱橫官場一生的首輔大人,竟然如此荒唐地栽到一名半桶水錦衣衛手上,更加荒誕的是對方以同歸於盡的聲勢誆騙皇帝,第一步矯稱造反、第二步兵諫,最後卻是以文明辦案的手段完成了最後一擊!
文明辦案的錦衣衛啊……
栽在這樣的對手屠刀之下似乎不算冤枉,方從哲欽服而又悵然地看着顧子軒一眼不發,擡頭看了看蒼茫的天日,入目一片青天白日沒有半分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