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府
第二天,翠冬眼睛紅腫的跟桃子似的,沒有臉出去見人,只好告了假躲在屋子裡。
韻秋去了抱夏裡伺候小姐洗漱,趙小姐看她一眼,讓她幫自己擦臉。心想,這個時候還能不顯山不露水地來服侍,這丫頭的這份鎮靜,倒是可惜了!若是她沒有出府的心思,跟着自己去了許府,就是自己有力的臂膀。當然,前提是她沒有跟自己搶男人的背主的心思。孃親對她說過,陪嫁的丫頭不管多貼心,一旦與自己共有一個男人,就只能是人心隔肚皮了。用她收攏丈夫的時候,也要小心防範被她反咬一口,不得已的時候,只能送她去死了。
小姐用了早飯,剩下的照例賞了下去。
偏廳的小桌上,碧粳米熬成的香濃的粥、精緻的水晶包、黃燦燦的雞蛋貼餅、翠綠的醃黃瓜、紅油的八寶菜......滿滿的擺了一圈。韻秋知道,吃了這頓早飯,大哥就要來接自己了。繪春看她出神的樣子,推了她一下,“剛纔看你不是挺能壓得住的嘛!怎麼,現在捨不得府裡的日子了?”
韻秋說,“是啊,等我回了家不說粗茶淡飯了,能吃飽就是謝天謝地了。那年,家裡是實在沒辦法了,才賣了我給家裡換的口糧。至今,我都沒見過我那小兄弟呢!”
繪春也是知道些她家裡是事情的,就說,“等你回去了就好好看看你那小兄弟,等你嫁人了,就指望孃家的兄弟撐腰呢!”
韻秋含羞,“繪春姐姐你就會欺負我,哪裡什麼嫁不嫁的!”
這邊兩個大丫頭匆匆吃了早飯,剩下的讓幾個小丫頭拿下去分了。都是從小丫頭熬上來的,她們的伙食什麼樣繪春她們也是知道的。
這邊,小姐收拾妥當就帶着一干人等去給夫人請安了。
等到小姐請安回來,韻秋看看日頭,大哥差不多也該到了。
不久,大少奶奶院子裡的婆子過來說,韻秋的哥哥和兄弟上門跪求贖了她出去。夫人和大奶奶心善,不僅允了,還要免了贖身的銀子。可又想着無規矩不成方圓,不能讓那些成了精的下流坯子有樣學樣鑽了空子。大奶奶做主,收下了贖身銀子,另賞了韻秋十兩銀子的嫁妝銀子。
院子裡的丫頭都給韻秋道喜,連翠冬也出來了。韻秋說了些感念的話,也是紅了眼圈。畢竟要是沒有前世的經歷,自己也是捨不得這些朝夕相處的小姐妹的。
廂房裡,韻秋跪下規規矩矩地給大小姐磕了三個頭,“奴婢知道,如果不是大小姐求了夫人和大奶奶,奴婢賣的是死契,根本不可能自贖出府的。小姐的恩情,奴婢做牛做馬都無以爲報!”
大小姐使了眼色給繪春把韻秋扶起來,說,“我知道你向來是個好的,你在我身邊這幾年,做事踏實又貼心。出府之後,遇到難處了就來找我!”
繪春從裡間拿了個綢子包袱出來遞給韻秋,“裡面是大小姐賞你的五兩嫁妝銀子和幾件舊衣服,你拿去穿吧!”
韻秋又哭着給大小姐磕了頭纔算了。
按照規矩,韻秋是要給府裡的幾個主子磕頭辭行的。
先去了夫人的院子,相熟的大丫頭送了一匹尺頭和一對銀鐲子,兩隻銀簪子出來做嫁妝。
韻秋知道夫人不準備見她,就在院子裡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磕完頭,和夫人院子裡幾個相熟的道了別,還收了幾個荷包帕子的做念想。
接着去了大奶奶的院子,在偏廳裡給大奶奶磕了頭,被玲瓏送了出來。
玲瓏讓小丫頭捧了半匹暗藍色的尺頭給她,說,“這是主子裁冬衣剩下賞給我的,你拿家去給你老孃做身衣服是儘夠的了!”
韻秋感動的福了個身,“多謝姑娘了,大奶奶管家,我們這些人犯了錯求到姐姐面前,都是姐姐替我們遮掩了!”
玲瓏低聲哽咽,“什麼遮掩不遮掩的,都是一樣的苦命人!”
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念着玲瓏確實寬厚心善,韻秋附到她耳邊低聲說,“我知道姐姐難,做了陪嫁的通房日子更難,大奶奶嘴軟心硬的,姐姐要多爲自己打算,言盡於此。”
給主子們磕完了頭,在路上遇到不少相熟的丫頭媳婦們來道別。韻秋爲人厚實,不少人都來恭喜她自由身了。也有那愛挑刺的,想着以後大丫頭韻秋就是個村姑了,趕過來看她笑話。韻秋一概置之不理。
韻秋回了聚香園的下人房收拾了東西,就在繪春等人的簇擁下離開了。出了院子,韻秋又在垂花門外磕了三個頭,纔算把該盡的禮數都盡了。繪春等人都回去當值,只有兩個小丫頭拿着東西把韻秋送到了后角門。門外大哥趕了牛車,還帶了個七八歲,又黑又瘦的鄉下孩子。韻秋禁不住抱了他哭起來,這是她從沒見過面的小兄弟啊!她這一哭,三郎也哭,大哥也跟着哭了起來。
最後還是守門的小廝說,“韻秋姐姐,你們可別哭了。要是讓二管事的知道你們在門口哭,我可是要受罰的,而且你們的牛車也不能堵着門子啊!”
韻秋自是知道大戶人家的忌諱,趕緊收了淚。那邊,大哥也從小丫頭那裡接了東西放上車。韻秋給了兩個小丫頭一人一個荷包,兩個人高高興興的去了。
就這樣,李大郎趕着牛車,韻秋抱着三郎坐在後面離開了趙府。
韻秋看着越來越遠的趙府後門,自己終於走出來了,再也不用走前世那條悔不當初卻又如被捲入蜘蛛網的小黑蟲般越掙越緊,無力掙脫,只能窒息而死。回到家人的身邊,縱然粗茶淡飯,卻可以睡在孃的身邊,還可以抱抱自己那個仍在襁褓中的小侄子,聽聽院子裡打鳴的公雞叫。。。。。。也許,自己還可以嫁一個不錯的莊稼漢子,等生下了孩子自己可以把他抱在懷裡面拍着他的背餵奶......
總之,自己徹底地告別了前世陪嫁通房的惡夢,就讓那些人繼續去許府互相算計吧。在她們深陷爭富貴爭寵愛爭名份爭孩子的沼澤裡、痛苦掙扎、進退不得的時候,自己可以在安靜祥和的農家小院喂喂雞鴨、掃掃院子,和一家人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韻秋看着自己懷裡的三郎,心裡萬分感慨。三郎大名叫李全,希望可以保全,就是活下來的意思。大家都怕娘不能把他平安生下了,就是生了下來,夭折的可能也很大。那個時候,連番的打擊,讓娘虛弱的只剩下一個顯眼的大肚子了,瘦的嚇人。
八年前的夏天,下了一場大雨,自己的爹李老三爬上牆去補房頂,結果不小心摔了下來磕到了頭。家裡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能賣的都賣了,能借的都借了,還是沒能留住家裡唯一的頂樑柱。撇下了十三歲的李大郎、八歲的二丫和頂着七個半月的大肚子的李林氏。
不說外面負的債,家裡是一粒下鍋的米都沒有了。十三歲的李大郎說,把他賣了換錢買糧吧。舅舅林大可蹲在門外直嘆氣,賣了你,以後你娘你妹和肚子裡那個誰來養活,你爹走了你就是頂樑柱啊!
最後,賣的是韻秋,就是那時候的二丫。
李林氏挺着肚子拉着李大郎給牙婆跪下了,求着把她閨女賣個好人家,等將來有了錢一定去贖她。
牙婆嘆了口氣,現在好些的人家買丫頭,要的可都是死契。
李林氏大哭,那怎麼辦啊?
牙婆勸她,要是有造化,將來可以去求贖,大戶人家礙於面子都會同意的。不想有些小門小戶的,買個活契的小丫頭,往死裡使喚,虐待的不成樣子。
就這樣,牙婆把二丫送到了挑粗使丫頭的趙府,韻秋被選中留了下來,賣身銀子三十兩整。
進府的時候是夏天,二丫被改了個“小菊”的名字,被分去大廚房燒火。熱的她的夏衫溼透了貼在身上,火一烤又幹了,會又被汗水浸溼,然後再被火烤乾。該燒大火的時候要大火,該燒小火的時候要小火。不然粥會黑鍋,肉會夾生。那就不是打罵的事了,而是不給吃飯,餓得她晚上縮在牆角哭着叫娘。
到了第二年冬天的時候,趕上夫人的陪房嬤嬤給大小姐院子裡挑粗使丫頭。就這樣,她進了聚香園做了最低等的粗使丫頭,用了四年的時間熬到了三等,又熬到了二等。直到兩年前,小姐的前任大丫頭配了人,自己頂了上去,成了一等的大丫頭,被小姐賞了名字“韻秋”,例銀子也漲到了一兩三錢。
韻秋看着三郎曬的黝黑的臉還有瘦弱的身板,止不住的心酸,窮人的孩子吃苦多。是她之前跟大哥出的主意,來求的時候帶上三郎,三郎的哭聲是最後的武器。那些主子們不管內裡做了什麼樣的齷齪事,表面上總是一副慈悲寬厚、樂善好施的善人。
還好,沒用上。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