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楓生性豁達,再翻讀那本《玄功要訣》,忽而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也是孔子說的。我而今得此異書,如聞一代宗師親傳大道,可窺武學不傳之秘,獲前人未有之緣那還不心滿意足,卻還斤斤計較自己能活多少天,胸襟如此滯而不化,豈不爲古聖先賢所笑!”如此一想頓把生死置之度外,就在石窟之中,按那異書所授,修習起上乘的內功來。
張丹楓惡鬥半日,本已漸感飢餓,做了一陣功課,氣透重關,舌底生津,反覺通體舒泰,納頭便睡,一醒來,洞中珠光寶氣,耀眼生纈,也不知外間是白天還是黑夜。張丹楓又試依着自己所悟的妙理,揣摸自己所見過的大師伯董嶽的大力金剛手功夫,試行練習,一掌接着一掌,拍那玉門,玉門給掌力震得蓬蓬作響,雖打它不開,聽這掌力擊石之聲,也知自己無師自通的金剛手功夫,竟也有了幾分功力。
張丹楓餓了一天,還不覺怎樣,只是口中焦渴,卻是難受之極。要知常人不食,可支持至七日始死,但若無水喝,則三日必死。張丹楓武功雖高,日餘滴水不進,亦五內如焚,好不容易纔在石壁的隙罅之中,等得幾滴滲出來的水珠,仍是未解焦渴。張丹楓屏神靜氣在心中默誦那本《玄功要訣》,從頭至尾,又從最後一字倒揹回來,心有所注,焦渴之感果然減弱。如此這般翻來覆去背了幾遍,正在潛心默誦,忽聞得有一陣細微的悉索之聲,接着聽得有硬物挖掘土石之聲,張丹楓一躍而起高聲叫道:“是誰?”外面的人一聲不響,挖石掘土如故。張丹楓奇道:“若是有心救我,爲何卻不答話?”外面的人掘了許久,張丹楓奮起神力,一掌擊去,碰着玉門,“蓬”的一聲,玉門動也不動,手臂卻幾乎給反震得脫臼。張丹楓想起這玉門堅固異常,斷非普通的鐵器所能開,若說是重掘地下一條隧道進來,雖然可能,但挖土鑿石,工程非小,只怕地道通時自己已經渴死餓死了。而且聽外面挖土之聲,又似乎只是孤身一人,憑一人之力,那就更不易爲。
張丹楓正在思想,忽見玉門下,石屑紛飛,泥土鬆動,張丹楓用寶劍在裡面接着那缺口一挖,外面忽地透進一絲亮光,原來外面的人,已在玉門之下,挖開土石,挖出了一條手指般大小的孔道。張丹楓大奇,心道:“這是什麼用意?莫非是想先送食物給我,讓我敬廷殘喘嗎?只是這孔道也太小了。”仔細聽時,外面挖土之聲頓止,孔道中悉索之聲,似是有什麼硬物,從外面推塞進來,張丹楓全神注視,陡然間眼睛一亮,一枚金光閃閃的鎖匙,已從孔道塞了入來,張丹楓拿起一看,這枚金鎖匙和自己在快活林所得的那把,竟是一模一樣。張丹楓何等機伶,急投進匙孔中一試,玉門應手而開,門外笑盈盈的站着一個少女!
張丹楓一見,幾乎疑在夢中,這少女笑靨盈盈紅暈雙頰,正是洞庭莊主的女兒!只見她左手把長劍,右手持利鑿,劍尖還帶着泥土,洞口掛着一盞碧紗燈籠,想必是她帶來照明的。玉門打開之後,燈籠的燭光給洞中的寶氣珠光映得黯然失色。
張丹楓滿腹疑團,攏袖一揖,道:“多謝姑娘相救。”那少女忽地格格一笑,掩口說道:“少主人,我家等你已經等了三代了,昨晚我們不知是你,幾乎傷了你的性命,你不怪責我們,反而多謝麼?”張丹楓猛然省起,哈哈一笑,道:“快別這樣稱呼,我的祖先偶然曾稱王稱帝,與我何干?我姓張名丹楓,你叫我丹楓好了。”那少女道:“我在兩個月前已經知道你的名字,那時我就想:這個名字真美,我們的洞庭山腰也種有好多楓樹,你看到嗎?”
這少女笑語盈盈,吹氣如蘭,與張丹楓竟然一見如故,閒聊起來,張丹楓不覺心中暗笑:雲蕾是天真之中帶有矜持,而這少女則是天真之中帶着爽朗,正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張丹楓瞧她一眼,笑道:“你別忙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猜猜,你是不是複姓澹臺,名字中有一個‘明’字的?”那少女道:“你猜對了,是不是澹臺滅明告訴你的?”張丹楓笑道:“澹臺將軍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有你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妹妹。”那少女也笑道:“只怕他以前還不知道有我這個笨丫頭呢。他上個月匆匆來到這裡,認識家人,只住了一宵,便又跑了。”張丹楓計算日期,澹臺滅明到太湖之日,正是番王將要回國,自己在京中見過澹臺與于謙之後。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離京數日,可笑京中的錦衣衛竟是無人發覺,任他來去。
那少女道:“這麼說來,澹臺滅明離開這裡之後,還沒有見過你了。他上個月來時,說起你偷入中原,可能會到蘇州訪尋先人遺寶,叫我們留意。可惜他來去匆匆,沒有詳細說起你的形貌,我們以爲你也像他一樣,在蒙古多年已是胡兒相貌,誰知你比我們蘇杭的少年子弟,還要俊秀得多。”說完之後,忽地抿嘴一笑,似乎是發覺自己說話孟浪,但卻也沒有尋常女兒家的羞澀之容。張丹楓心中暗笑:澹臺滅明貌似胡兒,那是因爲他的祖父和父親娶的都是胡婦,並非因爲在蒙古住得久了相貌就會變的,可笑這少女天真未鑿,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得。
這少女又道:“前日你來遊山之時,我們已有疑心,只因最近恰巧發生一樁事情,聽說有一個叛賊偷到蘇州畫圖的副本猜疑寶藏是埋在快活林中,半月來不斷有人到快活林踩探,我們這裡的秘密雖無外人得知,但也不能不分外提防。所以你前日來到此山周圍察看,我們還以爲你是想來盜寶的賊人呢。”
張丹楓笑道:“你看我的相貌像強盜嗎?”少女道:“就是因爲不像,要不然你哪裡還有性命。我爹爹聽你談吐風雅,摸不清你的來歷。想試探你是不是少主,又怕萬一不是,這天大的秘密,就要泄出去。所以只好寧枉毋縱將你困在八陣中,但又怕誤傷好人,所以手下留情,要不然你雖然識破陣,恐也不易闖得出去。”張丹楓道:“後來你們又怎樣識穿我的來歷的呢?”那少女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還有誰能夠從外面開啓這個玉門?”張丹楓也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也沒有誰能夠救我出來。”那少女頗有得意之色,笑道:“可不正是?這兩把金鎖匙就這麼巧,我這把開不進去,你這把開不出來。”說到此處面上忽然飛起一陣紅暈,原來她小時聽媽媽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姻緣匹配有如鎖匙開鎖一把鎖匙一把鎖,絲毫不能勉強。她無意之中說出鎖匙開鎖的話,想起了母親之言,不覺羞紅了臉。
張丹楓甚是納罕,不明這少女何以忽然之間忸忸作態,咳了一聲笑道:“你的姓名我已知道三個字,還有一個字不知道呢。”那少女道:“你看我可真高興得傻了,連姓名也忘記告訴你,我叫做澹臺鏡明,我爹叫做澹臺仲元,我的太祖叫做澹臺歸真,是你祖張皇帝手下的大將。”張丹楓笑道:“你太祖的名字我知道。如此說來,我真要多謝你們一家。澹臺將軍隨我們含垢忍辱,遠處異國,作化外之民。而你們又爲我家在這個山頭守了幾代。”澹臺鏡明笑道:“在這裡住有什麼不好?朝夕面對湖山,你還不滿意嗎?”張丹楓微微一笑,澹臺鏡明忽然“啊哎”一聲,叫了起來,道:“你瞧,我又忘記了一件事。”張丹楓道:“忘記什麼?”澹臺鏡明道:“忘記你困在洞中已經是一天一夜了。你瞧,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呢。”走出洞口,將擱在地上的一個小花藍提了進來。藍中有太湖洞庭山的名果白沙枇杷,還有乾糧肉脯。張丹楓先吃枇杷,後嚼肉脯,真覺是平生從所未賞的妙品。
澹臺鏡明在洞中東瞧西望,把玩珠寶,笑道:“怪不得古往今來,許多人想做皇帝。你的太祖不過做了幾年皇帝,就積下了這麼多好玩的東西。”把幾粒夜明珠拋上拋落,像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忽而又笑道:“這些東西確是好玩。可是既不能止飢,又不能止渴,我看呀,這些珠子還不如我的枇杷。”張丹楓笑道:“所以呀,我寧願要你的枇杷,不要這些珠子。”澹臺鏡明道:“你說得好聽,你若不要這些珠寶,爲何冒了這般大的危險,從蒙古一直跑到太湖來?”張丹楓道:“我要把這些珠寶,盡數送給別人。”澹臺鏡明道:“送與何人?”張丹楓道:“送與明朝的皇帝。”澹臺鏡明叫道:“什麼,送與明朝的皇帝?明朝的皇帝不是你家的大仇人嗎?”
張丹楓道:“不錯,明朝的皇帝是我家的大仇人。”澹臺鏡明道:“那麼你還要將珠寶送與他?”張丹楓道:“不錯,我是要送與他。”澹臺鏡明道:“哼,不行,不行!珠寶雖然是你們張家的,我們替你守了幾代,你要送與明朝皇帝,可得問過我們。”張丹楓道:“我一說你們準會同意。”便將他爲國的苦心和抱負說了。澹臺鏡明笑道:“哈,原來並不是送給明朝皇帝,是送給打韃子的人,我倒給你嚇了一跳。”
張丹楓把半藍枇杷吃完,澹臺鏡明仍是留在洞中和他說話好像忘記了外面還有人在等待他們的消息似的。張丹楓從她的話中也知道了許多關於澹臺一家的事情。
原來張士誠在敗亡的前夕,將遺孤託與澹臺歸真。那澹臺滅明的祖父,遠走蒙古,將快活林的“藏寶圖”託與一個姓石的心腹武士,即轟天雷石英的祖先,又暗中請澹臺歸真的弟弟即澹臺鏡明的祖父鎮守在西洞庭山,暗護寶藏,並留下了一枚只能從裡面開出來的金鎖匙,佈置可算十分周密。排起輩分,澹臺滅明和澹臺鏡明是堂兄妹,但兩支人一在漠北,一在江南卻是幾代不通音訊,直到上一個月,澹臺滅明乘着護送番王之便,偷偷溜到太湖一行,他們才知道“老主公”(張士誠)已經在蒙古留下了後代。
張丹楓見她笑語盈盈,在珠光寶氣映照之下分外嫵媚,心中一動,說道:“我的小兄弟見了你一定會歡喜你。”澹臺鏡明說:“什麼,你的小兄弟?我爲什麼要他歡喜?”張丹楓笑道:“我的小兄弟自幼失了親人,孤苦伶仃,沒有人和她玩,你和她一般年紀,不正是可以做個最好的朋友嗎?”澹臺鏡明怒道:“什麼?要我陪你的小兄弟玩?哼,我不喜歡和臭小子玩!”其實張丹楓也是“臭小子”,澹臺鏡明一說之後,立刻又發現自己說話的破綻,不覺面上又泛起紅潮。只聽得張丹楓笑道:“我的小兄弟不是臭小子。”澹臺鏡明道:“不是臭小子是香小子呀。哼,香小子我也不喜歡。”張丹楓笑道:“也不是香小子,她呀,她是一位小姑娘。”澹臺鏡明一怔,道:“是小姑娘?”張丹楓道:“是呀,是小姑娘。我認識她時,她女扮男裝,我叫慣了她小兄弟,老是改不過口來。”澹臺鏡明見他提起“小兄弟”時,說得十分親熱,不知怎的,心頭突然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竟是平生從未有過的感覺,但也是一掠即過,面上並沒有現出什麼,可是張丹楓已似察覺了什麼,心中對這少女頗感歉意。
兩人停下話來,過了半晌,張丹楓忽似記起一事,問道:“你的爹爹爲何不下來?”澹臺鏡明道:“他發現有敵人上山想必是去佈置八陣圖了。”說得毫不在乎。張丹楓驚道:“若有敵人上山,就必定是扎手的強敵,咱們快出去瞧!”
澹臺鏡明道:“什麼扎手的強敵,料也闖不過我爹手中的漁叉,闖得過爹爹手中的漁叉,也闖不過那個石陣。”她對爹爹的武功與八陣圖竟是十分信賴。張丹楓心道:“呀,你這小妮子哪裡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番來的敵人若非大內高手就定是紅髮妖龍那班邪魔勁敵。”說道:“咱們還是去瞧瞧的好。”澹臺鏡明道:“好,去就去吧。”與張丹楓走出石洞關了玉門,通過隧道,洞口掛有一根長繩,兩人攀援而上,外面一片燦爛的陽光,看光影已是正午時分。
把眼一望,洞庭山莊莊門緊閉,山腰的亂石叢中人影幢幢傳出了一陣陣兵器的劇烈碰擊之聲,張丹楓急忙加快腳步,趕去助陣。澹臺鏡明道:“你急什麼?我的媽媽和妹妹都來了,還怕它什麼強敵。”張丹楓昨晚到洞庭山莊投宿,並沒有見着女主人,詫道:“啊,原來你還有媽媽。”澹臺鏡明道:“我怎麼沒有媽媽,不過她住在外面,十天半月纔回來一次,我剛纔見她上到半山,纔下來救你。”張丹楓甚感奇怪想道:“放着這樣好的人間仙境不住,卻夫妻分開,住在外面,卻是爲何呢?”但這時急着助陣,無暇多問。
兩人來到八陣圖前,不覺大吃一驚,陣中困住的敵人,竟是個個武功高強。尤其厲害的是一個老漢和一個道人,那老漢的兵器怪異之極,形似龍頭柺杖,可又比普通的龍頭柺杖多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在柺杖的尖端,伸出一個形如手掌的東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鉤,有如手指;另一樣是柺杖上長滿尖刺,舞動起來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勢攫人。那道人的兵器,卻是一柄長劍,雖不怪異,但抽刺之際,飛起一朵朵劍花更是駭人。另有一個少年軍官,掌風虎虎,石陣中較小的石塊,竟然給他的掌力震得飛震起來。澹臺鏡明再仔細瞧時,只見自己的爹爹雖然把守着死門要戶,但是在強敵圍攻之下,陣勢施展不開。
澹臺鏡明一聲嬌叱,拔出利劍,就待闖入石陣,忽見張丹楓定着雙睛,如癡似呆,兀立不動。澹臺鏡明嗔道:“你這人是怎麼的?剛纔那麼着急,現在卻又不上前去助我的爹爹,你等什麼?”張丹楓暗叫糟糕,原來那老漢與道人正是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這兩人也還罷了,那少年軍官卻是雲蕾的哥哥,新中恩科武狀元的雲蕾。看兩邊鬥得如此激烈,只怕會有死傷。張丹楓心道:“我雖然暗助雲重中了恩科狀元,只是他心中對我的敵意實未消除,說明真相,他又不肯相信,如何是好?我若然上前與他動手,豈不誤會更深?”忽見三花劍玄靈子突展絕招,劍花朵朵向把守杜門的一個老婆婆殺去,那老婆婆手使柺杖,呼呼還了兩招,雲重忽然連發三掌,助玄靈子將那老婆婆逼得退出了杜門,張丹楓又是一驚!
另一守在驚門的少女也給敵人逼得手忙腳亂。張丹楓道:“這兩人是你的媽媽和妹妹嗎?”澹臺鏡明怒道:“怎麼,你還等什麼?”說話之間已奔出數丈之地,張丹楓一笑道:“原來都是熟人!”身形一起,倏地搶過了澹臺鏡明的前頭,先入石陣,長劍一指,叫道:“澹臺大娘,守緊杜門,玉明妹子,轉過休門,我來也!”縱身一躍,掠過鐵臂金猿的頭頂,奔入生門,與洞庭莊主澹臺仲元並肩一立,守穩了八陣圖的門戶。
原來雲重那晚在快活林一無所得,反給張丹楓留字嘲笑,自是不肯罷休。其實張丹楓是好意勸他,他卻當爲嘲笑,當下恨恨然迴轉撫衙。第二日京中的七大高手都已會齊,探出張丹楓已進了太湖,於是七大高手,連同雲重,共是八人,急急追蹤而至,就在張丹楓陷入石洞之後的第二日日間,追到了西洞庭山山上。
正在滿山搜索,忽聽得嘿嘿冷笑之聲,擡頭一看,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揚着一面錦緞,錦緞上繡着十朵大紅花其中七朵周圍圍以紅線,十分刺目。一個侍衛奇道:“咦,這不是澹臺村茶亭的那個老嫗嗎?她的女兒呢?我那日經過茶亭正見她繡這錦緞上的紅花。”另一個大內高手道:“是呀,那日我經過花亭,也正見她繡這錦緞上的紅花。她還說什麼這是第十朵。”雲重心中一怔,想起自己那日離開茶亭之時,錦緞上的還是第八朵紅花,忙問那兩個侍衛道:“你們那日是不是向她們打聽過張丹楓?”那兩個侍衛道:“是呀,這和錦緞上的大紅花又有什麼關係?”雲重道:“這個老婆婆定是張丹楓的黨羽!”急急飛身追趕,那老婆婆又將錦緞一揚,陰惻惻的說道:“呀,可惜,可惜!你也來了!這三朵紅花也要給明兒摘下來了。”
鐵臂金猿大怒,喝道:“兀你這妖婦,裝神弄鬼。”率先便追,那老婆婆身法奇快,左一兜,右一繞,不消一盞茶的時刻已將雲重與大內七大高手,都帶到了八陣圖前面。雲重見亂石堆疊,有如重門疊戶,內中隱有煞氣,他雖不識八陣圖,卻比那些人多讀過幾本兵書,不覺一陣躊躇,停下腳步。忽見亂石堆中,現出一個少女,笑道:“哈,你們都來了嗎?他們等候同伴已等得不耐煩了。”將手一指,只見左側的一堆石堆上並列着七顆頭顱,不知用什麼藥水煉過,面目尚栩栩如生。雲重認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策馬經過茶亭的那個停士,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也認出其中兩人是司禮太監王振府中的衛士,另一個高手認出一人是海龍幫的副幫主,想來他們都是因爲打聽張丹楓而被這兩母女割下頭顱。大內七大高手都激怒,恃着藝高膽大一齊闖入了八陣中,雲重身不由己,也跟衆人闖入石陣。
石陣中異聲驟起,只見一個老者,三綹長鬚,提着一把漁叉,現出身來,接着現出幾個農人,捏的不是鋤頭,卻是刀槍劍戟,在亂石堆中,忽隱忽現。鐵臂金猿大怒,喝道:“先把這老兒擒下。”洞庭莊主哈哈大笑,迎面就是一叉,鐵臂金猿柺杖一震,橫擊過去,洞庭莊主身形倏忽不見,陡聽得身後利刃劈風之聲,那少女手使雙刀,一個盤旋,便下殺着,雲重呼的一掌拍出,那少女叫道:“好厲害!”身子一縮又不見了,三花劍玄靈子展劍一追,那老婆婆忽地不知從什麼地方跳出,十指如鉤,朝玄靈子手腕與頂門雙雙抓下,竟然是大力鷹抓的功夫。三花劍心中一凜,急使絕招,倏地抖起三朵劍花,那老婆婆一抓抓空,立刻又轉入另一處門戶,陣圖展開,霎時間,將雲重等八個一流高手,都困在八陣圖中。
這八名高手雖然各各身懷絕技,但不明陣法,敵人個個神出鬼沒,竟然被分隔得首尾不能呼應,只有捱打的份兒。雲重較有機謀,見不是路,急忙叫道:“他們共是八人,咱們也是八人,各自認定一人,不要亂攻。”如此一來,形勢漸穩。那八陣圖雖是奇妙無比,洞庭莊主卻只識得三成,尚未能儘量發揮,加以除了他夫妻二人功力最高,可與雲重等人匹敵之外,其他六人和大內的衆高手卻是相差甚遠,這一來一邊仗着陣圖奧妙,一邊仗着實力高強,在石陣之中殺得難解難分,雙方都是險招迭見。
正在激戰之際,雲重漸漸看出破綻,正在與鐵臂金猿合力逼迫那老婆婆,陡見張丹楓一劍飛來,又驚又怒,急叫:“留神!”鐵臂金猿與三花劍都曾在張丹楓與雲蕾手下吃過大虧,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雙雙搶上。張丹楓長劍一振,嗡嗡作響,白衣飄飄,在八陣圖中竄來竄去,左一劍,右一劍,前一劍,後一劍,避強攻弱,不與鐵臂金猿、三花劍及雲重三個功力最高的人正面接戰,卻把其他五名大內高手,又逼得各各分開,不能兼顧。
澹臺鏡明大喜叫道:“好啊!”洞庭莊主見張丹楓聲東擊西,指南打北,身形四方出沒,卻又是緊對着死門的樞紐要戶竟是深明陣法,猶在自己之上,也不禁狂喜叫道:“老主公有後,大周可以重光。”張士誠身死雖已七八十年,澹臺一家,提起他時仍是喚爲老主公。這八陣圖本是彭和尚傳與張士誠,張士誠因要澹臺歸真守護寶藏,又將八陣圖傳授與他,而今洞庭莊主澹臺仲元見張丹楓深明陣法,不待細問,已知他定是少主無疑。
張丹楓與澹臺鏡明加入,形勢突變,適才是八大高手稍占上風,而只卻只的捱打的份兒。澹臺鏡明四處遊走,運劍如風向那些被張丹楓攪得頭昏眼花的大內高手,東踢一腳,西刺一劍,殺得十分痛快。
把守“驚”門那少女名叫澹臺玉門,正是澹臺鏡的妹妹,她剛纔被雲重掌力一震,險險跌倒,這時見陣形已隱,敵人只有防守的份兒,不自禁地跳出門戶,高聲叫道:“姐姐,你與我殺這□,他剛纔欺負我。”把手一指雲重,澹臺鏡明笑道:“這還不容易!好,你踏乾方,進坎位,攻他右邊。”向雲重分心直刺,雲重一掌盪開,斷門刀揚空一閃,正待還招,側面青光一閃,澹臺鏡明的利劍又已攻到,而且位置巧妙,正在他的掌力攻不到的地方,雲重飛身急閃,澹臺鏡明滑似游魚,陡地從他掌下滑過,刷的一劍,指他面門。這一劍來得快捷之極雲重又被逼在兩堆亂石之間,只能側身躲閃。但因地形太窄,看這來勢,縱然躲得開面門要害,肩頭也只恐要被那利劍刺個透明窟窿!
按說雲重的功力本來比澹臺鏡明姐妹高出一籌,就算以一敵二,縱不能勝,也不會落敗,無奈她們姐妹二人,仗着石陣的奧妙,先把雲重逼得處身不利的地形,然後聯劍急攻,頓時把雲重置於險境。
澹臺鏡明手腕一翻,刷的一劍刺去,忽聽得叮噹一聲,只見張丹楓突然從左側的傷門跳出,劍尖輕輕一撥,把自己的利劍拔開。張丹楓這一下,澹臺鏡明卻是萬萬料想不到,詫道:“你幹什麼?”張丹楓道:“看在我的面上,這一劍就不刺了吧。”澹臺鏡明莫名其妙,但見張丹楓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心中一動,似覺他的目光具有絕大的魔力,不由自己地將利劍撤了回來。洞庭莊主也好生驚詫,高聲問道:“這軍官是什麼人啊?”張丹楓道:“他說我是他的大仇人。”雲重怒道:“誰要你手下留情,我與你兩家之仇,今生今世,休想化解。”呼的一掌,斜劈下去。洞庭莊主更是詫異,看這情形,雲重對他確是仇深似海,不知何以張丹楓卻要處處護他。
張丹楓左掌揮了半個圓弧緩緩推出,雲重心中一怔:“咦他幾時也學成了大力金剛手的功夫?”雙掌相交,各退三步,張丹楓道:“雲重吾兄,走爲上計。”雲重更怒,道:“誰與你稱兄道弟?”呼的又是一掌,張丹楓道:“我問你何所爲而來?”鐵臂金猿喝道:“你將寶藏交出,我們便走。”此言實是色厲內荏,他知今日之戰討不了好,但願張丹楓肯放他走,要寶藏之話,不過是如此說說,遮個顏面罷了。那料張丹楓仰天大笑,忽道:“原來你們是爲先祖的寶藏而來,這些東西我本來就想送給大明皇帝,有你們代勞送去,那是最好不過!”此言一出,除了澹臺鏡明之外,餘人無不吃驚。洞庭莊主道:“少主,你這是什麼話?”雲重道:“大丈夫寧死不辱。張丹楓,你焉能屢次戲弄於我?”他把張丹楓的真心話竟當作戲弄之言。
張丹楓道:“你要如何才肯相信?”雲重一言不發,呼呼呼,又是連劈三掌,張丹楓好生氣惱,卻也無可奈何。
忽聽得哨聲四起,半山坡的樹木亂石叢中突然竄出一大批人,高矮肥瘦,奇形怪狀,漫山遍野,四處殺來。張丹楓定睛看時,爲首二人,一個滿頭紅髮,猶如一叢亂草,又似一堆火雲盤在頭上,此人正是昨日與自己豪賭的紅髮妖龍郭洪,這猶罷了,另一個人鷹鼻碧眼,身高七尺有餘,手持一雙開山大斧卻是瓦刺國太師也先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名喚察魯圖,武功之強,在瓦刺國中,僅在澹臺滅明之下。張丹楓見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心中駭道:“郭洪是王振的心腹武士,這兩人如何能會合一起,莫非瓦刺兵已經侵入中原麼?”
鐵臂金猿一聲歡呼,叫道:“你們來得正好,叛賊張丹楓正在這兒!”郭洪嘿嘿冷笑,把手一揮,將洞庭山莊的人與大內七大高手,連同雲重在內,都圍了起來。
鐵臂金猿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不認得我們嗎?我們八人都是皇上派來的!”郭洪冷笑道:“我們都不是皇上派來的!哼,哼,把寶藏和地圖都獻出來!”雲重怒叱道:“你們敢造反嗎?寶藏和地圖是皇上要的!”郭洪笑道:“你們到瓦刺去找皇上吧,寶藏和地圖是王公公要的!”雲重一怔,道:“你說什麼?皇上怎麼啦?”郭洪笑道:“沒什麼瓦刺大軍已進了雁門關啦!你的皇上已做了瓦刺的俘虜啦!”
張丹楓叫道:“雲重吾兄,現在你該明白了嗎?合力對外是爲上計。”一掠而前,挺劍便刺郭洪。雲重一聲怒吼,斷門刀一閃,左掌呼的一聲隨着刀光劈去,直取番將,察魯圖振臂一格,雲重虎口流血,斷門刀幾乎震飛。但察魯圖的雙斧左上右落,也給雲重的金剛掌力震得歪過一邊,大叫:“好呀,你這娃娃也有點功夫。”用足力氣,雙斧一卷,霍地砍來,來勢兇猛之極!
張丹楓那劍迅若雷霆,郭洪見過他的厲害,不敢硬接,一個盤龍繞步,斜閃發招。張丹楓白衣飄飄,虛刺一劍,猛地一個翻身,劍把一翻,反手一帶,察魯圖的左斧正在潑風砍到,被他施用巧力,一粘粘出外門。雲重正在吃力,得張丹楓替他接了一招,口中不言,心中卻是感激。
察魯圖雙眼一睜,道:“哈,張公子,原來是你!”張丹楓道:“你不在瓦刺,到這來做什麼?這裡須不是你的地方,給我滾回去!”察魯圖道:“你家屢受我國國主大恩,居然也敢背叛麼?”張丹楓道:“我燒變了灰,也是中國之人,焉能受你國主籠絡!”察魯圖大怒道:“我早看出你心懷二志,原來你果真是私逃回來要與我們作對,哼、哼,吃我一斧!”
張丹楓刷刷二劍,偏鋒疾上,察魯圖雙斧一個盤旋,猶如泰山壓頂,硬壓下來,張丹楓知他力大,只可智取,展開絕頂的輕身功夫,與他周旋。察魯圖神力驚人不在澹臺滅明之下,但論到騰挪閃展的小巧功夫卻是不如。兩人瞬即鬥了十數招,察魯圖雙斧霍霍,周圍一丈之內,全是斧影劍光。
這時雙方已成混戰之局,郭洪帶來的人竟有三四十之多,有些是奸臣王振暗中網羅的武士,有些是江南道上的黑幫人物前日想搶快活林的海龍幫幫主也在內。
郭洪這邊勝在人多,但張丹楓這邊卻有好幾個一流高手,鐵臂金猿、三花劍、雲重以及洞庭莊主夫妻等人,都是一身武功,非同小可,但以少敵衆,卻也吃力非常。
張丹楓道:“都退到八陣圖內。”察魯圖大笑道:“區區石陣,能奈我何?”雙斧揮舞,竟把一堆石頭,劈得倒塌,有兩名大內高手,搶上堵截,卻因不識陣圖之妙,劈得倒塌,有兩名大內高手,搶上堵截,卻因不識陣圖之妙,反踏入死門,張丹楓大叫:“快退!”察魯圖左右開弓,雙斧霍地一劈,這兩名高手陷身在狹窄的石陣之中,閃避不便,冷不及防,竟然給察魯圖從頂門直劈下來,分成兩片。
察魯圖哈哈大笑,陡覺身後冷風疾射,回身一斧,確了個空,只聽得“嗤”的一響,衣袖已給張丹楓利劍刺穿,察魯圖急忙招架,倏地又不見了人影。正待竄出,猛然間只見白光一閃,張丹楓笑嘻嘻地從左側亂石堆中現出身來,刷的一劍,在察魯圖的右臂開一道傷口。察魯圖暴跳如雷,雙斧疾劈,但聽得轟隆隆聲如巨炮,石頭紛飛之中,張丹楓身形一閃,又在察魯圖肩上刺了一劍,察魯圖要還擊時,在沙塵滾滾之中,看也看不清楚,張丹楓又不見了。本來以察魯圖的武功,尚稍在張丹楓之上,但一者是張丹楓深識陣圖巧妙,進退得宜;二者是輕功較高,亦佔了便宜;三者是張丹楓習了玄功要訣,深明避強擊弱之理。故此,竟然在霎時間,連刺了察魯圖三劍。
察魯圖砍了幾斧,精鋼斧口,也已捲了。心中一怔,知道徒恃蠻力,只有吃虧,加上張丹楓神出鬼沒,更是令人膽寒。察魯圖氣焰頓滅,搶着佔到一個較寬闊的地形,雙斧展開,上使“雪花蓋頂”下使“枯樹盤根”,把全身防得個風雨不透。
張丹楓哈哈大笑,不去理他,卻在石陣之中,東馳西掠,片刻之間,又傷了幾人。可是敵人衆多,殺之不退,混戰之中自己這邊,又有兩名大內高手,死在敵人兵刃之下。
雲重連用金剛大力手法,也斃了幾人,忽見紅髮妖龍郭洪正被洞庭莊主的漁叉迫得身形歪斜不定,與自己相距不過數步之遙。雲重恨極郭洪,入開身邊的敵人,猛躍而前,呼的一掌就朝郭洪頂門劈下。
忽聽得張丹楓叫道:“小心,這□掌上有毒!”雲重心中一怔,掌勢收攏不住,陡地直劈下去。但見郭洪手腕一翻,掌心通紅如血,“蓬”的一聲,雙掌相交,郭洪一聲厲叫,手腕關節,被雲重一掌擊折,手掌吊了下來,雲重也覺掌心一麻,連忙後退。張丹楓道:“雲兄,快運真元之氣,不要讓毒氣上升。”雲重瞧了張丹楓一眼,跌坐地上。張丹楓道:“鏡明,你守護他,不準讓敵人碰他毫髮。”澹臺鏡明也瞧了張丹楓一眼,一聲不響地持劍守在雲重身邊。
澹臺鏡有熟悉陣勢,又有張丹楓等在外線擋着敵人,果然防守得十分嚴密。那郭洪的手腕骨頭,給雲重掌力擊得粉碎,疼痛難當,驀然從同伴手中搶過一張利刃,“嗖”的一下,從斷腕處齊根切下,敷上金創藥撕下衣襟包紮,厲聲叫道:“我死不了,你們加緊強攻。”衆人見他如此兇狠亦都不禁駭然。
那邊少了郭洪一個高手,實力雖然稍減,卻無大礙。張丹楓這邊,少了雲重,又要抽出澹臺鏡明爲他防護,本來人少,陣勢立見鬆散。郭洪坐在地上,揮單臂指揮,一陣強攻,反而佔了優勢。
張丹楓見敵人勢盛,相持下去,只有吃虧,但又想不到破敵之法,心中暗暗叫苦。激戰多時,雖連傷了數名敵人,但自己這邊,又有一名大內高手與兩名莊丁受了重傷,形勢更是吃緊。正自心焦,忽聽得一陣悠揚的笛聲,從山坡花樹之間隨風飄來,有人歌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呀,牽動長江萬古愁!”歌聲妙曼,如怨如訴,這正是張丹楓畫上的題詩。
這霎時間,張丹楓心頭,如有電流通過,頓時呆了。只見花蔭深處,一個少女,手持短笛,緩緩行來。這少女穿着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衣袂輕揚,姿容絕豔,輕移蓮步,飄飄若仙。澹臺鏡明吃了一驚心道:“這難道是太湖的仙女飛上山頭?”她素來以貌美自負,而今見了這個少女,宛如空谷幽蘭,既清且豔,頓覺自愧不如。
只聽得張丹楓顫聲叫道:“小兄弟!”澹臺鏡明“呵”了一聲,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雲重的眼中也放出了異樣的光芒。
這少女突如其來,交戰雙方都不覺緩下了手。郭洪叫道:“這少女必是邪門,分出人來,擋她入陣。”那少女一聲不發仍是緩緩前行。
張丹楓精神陡振,突然一聲長嘯,從一個石堆上飛身一掠跳上第二個石堆,運劍如風,連傷數敵,片刻之間,跳出陣外攜着那個少女的手,滴淚說道:“小兄弟,你也來了!”
那少女一把甩開張丹楓的手,嗖的拔出腰間佩劍道:“我的哥哥呢?”這少女正是雲蕾。她因來到了江南文物之鄉,已無北方黑道上險惡,所以改回了女裝。
張丹楓道:“你的哥哥被困在這石陣之中,咱們先把敵人殺散了再說。”郭洪獨臂指揮,分兵禦敵,調出五名好手攔截張、雲二人,他們欺負雲蕾是個柔弱少女,五人中倒有三人先撲雲蕾。只見雲蕾抽出寶劍,輕輕一劃,信手發招,倏地飛起一片青光。說時遲,那時快,張丹楓劍招後發先至,倏地又飛起一片白光,青光白光,互相交織,幻成異彩,劍花錯落,如繁星點點,紛灑下來,雙劍一合,威力絕倫,竟在一招之內,連刺了五個敵人的穴道,這五名好手,連“哼”也未哼出一聲便紛紛倒地,滾下山坡去了。
郭洪大吃一驚,只見張丹楓與那少女,身形一晃,已闖入陣中。兩人在石陣裡左穿右插,儼如蜻蜓掠水,彩蝶穿花,雙劍揮舞,劍光繚繞之中只見四面八方都是張、雲二人的身影。石陣之中,青白二色劍光,翩若驚鴻,宛如游龍,忽東忽西,忽聚忽散,八陣圖雖然是重門疊戶,地形逼窄,這青白二色的劍光,滾來滾去,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雙劍所到之外,無不披靡,片刻之間,郭洪帶來的人已死傷八九。
察魯圖雙眼通紅,搶着出來,雙斧疾劈,張丹楓一聲長笑反手一劍,自左至各,劃了一道圓弧;雲蕾青冥寶劍揚空一閃也自右至左,劃了一道圓弧,雙劍一合,合成一道光圈,緊緊一箍。只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察魯圖的雙斧震得倒捲回來虎口流血,幾乎脫手飛出,他素以神力自負,料不到張丹楓與雲蕾,雙劍齊出,居然硬接硬架,力道之強,還遠在他之上。
張丹楓見他斧頭居然並未脫手,也暗暗驚異,笑道:“再接這招!”側身一劍,快若飄風,察魯圖雙斧一分,一招“指天劃地”,上護天庭,下斬敵足,忽見張丹楓劍鋒一晃,偏旁一引,雲蕾刷的一劍,竟從他絕對料不到的方位,疾刺進來,波的一聲,雙斧齊齊確下,張、雲二人倏地跳開,察魯圖雙斧狂掃,亂石紛飛,有如山崩地裂。張丹楓道:“你回去吧!”長劍疾出輕輕在他背心大穴點了一下,察魯圖突然大叫一聲,雙斧一拋口吐鮮血,晃了幾晃一跤跌下,倒地不起竟是死了。
郭洪心膽俱裂,趁着沙石彌空,單掌撐地,居然手足並用似陀螺般在地上滾轉,覓路逃生。澹臺鏡明覷個正着,喝聲:“哪裡走?”躍出一劍,自前心穿到後心,眼見也不能活了。
這一戰慘烈異常,郭洪帶來的人全軍覆沒。張丹楓這邊,大內七大高手,死了四人,傷了一人,只有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幸得無恙,洞庭莊主的莊丁也死傷了好幾人,還有云重受一毒掌之傷,傷勢如何,尚未知道。
待得風平沙止,張丹楓引着雲蕾走到雲重跟前,只見雲重眼睛半閉,手臂吊桶般粗大。雲蕾淚承雙睫,撲上前道:“哥哥!”張丹楓道:“小兄弟,小兄弟,讓你哥哥歇歇,咱們先揹他回莊子去。”紅髮妖龍那一掌劇毒非常,雲重幸仗着內功深堪,運氣御毒,這纔不至於令毒氣攻心,保得性命。張丹楓阻止雲蕾多與雲重說話,實是一番好意,免得令他分神。雲蕾哪知厲害,一陣激動,忍不着又道:“哥哥你怎麼啦?大--丹楓,他的傷厲害麼?”她以前叫慣了張丹楓做“大哥”,這兩字幾乎衝口而出,到了口邊,才改喚“丹楓”,臉上不覺泛起一陣紅潮,張丹楓道:“沒--沒什麼,但還是讓他歇歇的好。”
雲重忽地張開了眼,道:“你是誰?”雲蕾道:“哥哥,我是你的親妹。”雲重瞥了張丹楓一眼,忽冷笑道:“你是我的妹子,莫認錯人了吧?”雲蕾哭道:“哥哥,你好忍心,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雲重道:“我有這樣好的妹子?”雲蕾道:“我真是你的親妹子呀,你若不信--”雲重厲聲叱道:“有何憑證?”雲蕾咬了咬牙,從懷中摸出羊皮血書道:“哥哥,你看!”這羊皮血書兄妹兩各有一份,自是最好的憑證。雲重斜眼一瞥,只見兩顆又圓又大的淚珠從雲蕾眼角落下來。雲重道:“哼,你還有臉拿出爺爺的血書?”雲重其實是已知她是妹子,故意逼她拿出血書!雲蕾心中一酸,淚珠兒在眼眶中打轉,卻是哭不出來。雲重一指張丹楓,正想數說,張丹楓忽然一躍而前,駢指如戟,朝着雲重的手臂重重一戳。雲蕾驚道:“你幹什麼?”雲重吸了口氣,道:“張丹楓,你不必故意來獻殷勤,我就是死了,也不願再受你的恩典。”雲蕾這才醒起,這乃是張丹楓拿手的急救絕技,耗自己真元之氣,替雲重阻滯了臂上血液的流動,免得毒氣急速上升。
張丹楓道:“小兄弟,咱們還是快回莊子去吧,來,來,咱們談談。”伸手牽雲蕾的衣袖。雲蕾瞧了哥哥一眼,手腕一翻,將張丹楓的手甩脫,面色慘白,不發一言。張丹楓難過之極,黯然退下,甚是尷尬。
澹臺大娘搖了搖頭。澹臺鏡明看得十分驚異,心道:“聽張丹楓在石洞中之談話語氣,看他對她如此親熱,這少女當是他的心上之人,何以她卻對他冷酷如斯?”擡頭一望,忽見張丹楓向她輕輕招手。
澹臺鏡明滿腹狐疑,走了過去,只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雲重所受的毒傷,非他所能自療。我有祖傳的丹藥,我教你治法,你替我把他醫好。”澹臺鏡明接過了丹藥問道:“這少女是什麼人?”張丹楓苦笑道:“嗯,我是她的仇人!”
澹臺鏡明怔了一怔,道:“什麼?她是你的仇人?”張丹楓道:“不,我是她的仇人。不,她當我是她的仇人。”澹臺鏡明道:“那你爲何不親自治他,將這冤仇化解?”張丹楓笑道:“我就是不想令他知道。免得他說我是故意乘他之危,施恩望報。”
洞庭莊主叫一個莊丁背起雲重,雲蕾跟在後面,偷偷往後一瞧,忽見張丹楓與澹臺鏡明耳鬢□磨,低聲談笑,心中又是一酸,想道:“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比如從來沒有認識過這一個人,大家散了乾淨!”柔腸寸斷,忽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淚珠滾滾流下。洞庭莊主奇道:“姑娘,你的哥哥傷勢並無惡化,你哭什麼?”雲蕾好像聽而不聞,仍是嗚嗚咽咽啜泣不止。
回到洞庭山莊,山下已是炊煙四起。洞庭莊主把雲重安頓在一間靜室,叫人好生照料。又忙着叫莊丁弄飯,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甚是不好意思,洞庭莊主生性豁達,絕口不提他們來尋寶之事,兩人在席間謝了張丹楓救命之恩,各自安歇。
澹臺鏡明受了張丹楓之託,晚飯過後,帶了丹藥,悄悄往雲重的靜室,室中燭影搖紅,紗窗上現出雲蕾影子。澹臺鏡明腳步一停,只聽得雲蕾說道:“哥哥!爺爺不是他父親害的。於閣老已說得清清楚楚,這免仇不報也罷。”雲重道:“二十年牧馬之仇,又如何說?”雲蕾道:“他父親此事,確是做得不該,但也不至於不共戴天。”雲重冷笑道:“你倒會替仇人說話!”雲蕾哭道:“哥哥!”雲重道:“怎麼?雲家的兒女不許這麼沒有志氣!”雲蕾咬了咬牙,把眼淚嚥了回去,道:“你師父也這麼說,他說張丹楓是我輩中人,外敵爲重,能化解便化解了吧。”雲重又“哼”了一聲,忽道:“我知道你喜歡這姓張的小子!”雲蕾本來已忍住不哭,聽了此話,又羞又氣又憤,說道:“誰說我歡喜他了,他--”雲重截着說道:“你歡喜他也好,不歡喜他也好,總之,我不許你嫁他!”雲蕾再忍不住,衝口說道:“他自有意中之人,我這生不嫁,你不必爲我操心!”雲重怔了一怔,心頭更氣,想道:“原來你是因爲嫁不上他,這纔不嫁。”正想再罵,見雲蕾雙眼通紅,想起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妹子,而且是分了十餘年之後第一次相逢,心中亦頗覺不忍,嘆了口氣,忽聽得門外有人咳了一聲,房門開處,澹臺鏡明走了進來。
雲蕾剛剛說起她,陡然見她來到勉強笑了一笑。雲重道:“不敢有勞姑娘探望。”澹臺鏡明道:“讓我看看你傷勢。”雲重道:“沒有什麼,多謝關心。雲蕾,你替我送這位姑娘回去。”澹臺鏡明本是心中有氣,瞥他一眼,見他故意做出沒事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道:“真的沒有什麼嗎?你吸口氣看看。”
雲重適才與雲蕾爭論,動了真氣,傷口發作,毒氣又已上升,吸了口氣,胸臆發悶欲嘔。澹臺鏡明道:“你再不醫治,過不了今晚子時。大丈夫雖說視死如歸,這樣死了,卻也未免不值。呀,若然是我,我就不充這門子的英雄好漢。”雲重面色一變,陡然間覺得痛得更甚。雲蕾道:“澹臺姑娘,不能醫麼?”澹臺鏡明道:“只怕你的哥哥拒人於千里之外。”這話實是暗含□弄,指他拒絕張丹楓之事而言。雲重卻聽不出來,道:“姑娘言重了,我在貴莊作客,實是不敢多所麻煩。”雲蕾心中一動,想道:“原來張丹楓都告訴了她。”心中又是一酸,但爲着哥哥性命,忍受委屈,說道:“若得姑娘醫治,我們兄妹感激不盡。”澹臺鏡明道:“感激不必。”本想續說:“但求你不恨我罵我,我就心滿意足。”話到口邊,腦海中忽然現出張丹楓誠摯的目光,想道:“我何苦傷他心愛之人的心呢。”看了雲蕾一眼,心中暗自嘆道:“這姑娘畢竟比我有福得多。”
澹臺鏡明取出丹藥,一種內服,一種外敷,又取出一張銀刀,一包棉花,叫雲蕾幫忙,將雲重衣袖捲起,銀刀交叉劃了個十字,捉着雲重的臂膊,十指緊按,將膿血擠了出來,又腥又臭,一面擠一面用藥外敷。雲重這條臂膊,本來是麻木得毫無知覺,漸漸覺得澹臺鏡明的纖纖十指,在自己的肌肉上摩挲轉動,滑膩膩的好不舒服。雲重在漠北長大,少見女子,更何況這樣健美婀娜的女子,頓時間只覺心頭卜卜亂跳,面上發熱說道:“姑娘大恩,沒齒不忘,只是太褻瀆了姑娘了!”澹臺鏡明頭也不擡,淡淡說道:“看你也是個昂藏男子,爲何像女兒家的忸怩作態?”雲重素以“硬漢”自命,若然平日有人說他女兒之態,他必然會認爲是莫大的侮辱。而今被澹臺鏡明調侃,卻是感到非常舒服,臉上更發熱了。
雲蕾道:“多謝姐姐,藥已敷了,讓我來服侍吧。”澹臺鏡明敷完了藥,便想離開,聽了雲蕾的話,立刻放手。交代了幾件服侍病人要注意的事情,閒話更不多說一句,淡然的和雲蕾點了點頭,便自離開。雲蕾心道:“這少女前來贈藥,爲何卻冷得如此怕人,莫非她聽到我的話了。”心中怔忡不安。
雲重聽得腳步漸遠漸寂,擡頭說道:“這位澹臺姑娘真是難得!”眼中竟然充滿柔情。雲蕾心中一動,想起她日間和張丹楓親熱的情狀,看了哥哥一眼,欲說又止。雲重見妹妹嘴脣微動,眼光中流露出一種非常奇異的神情,似是憐憫,似是惶恐,又似是焦慮不安,心中大惑不解。
澹臺鏡明滿腔心事,穿過迴廊,繞過假山,前往見張丹楓覆命。張丹楓所住的精舍建在荷塘之中,這時新月初上,睡蓮搖曳,在月光之下,更顯得分外清幽。
月色澄明,荷塘泛影,只見張丹楓白衣如雪,倚檻沉吟,遠遠望去,就如人在田田荷葉之中,朵朵蓮茶,翠蓋紅裳,圍擁着一個白衣書生“亦狂亦俠能哭能歌。”聽他哭得悲苦,心也酸了。忽而哭聲一止,張丹楓又笑了起來,反覆吟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既然甘心憔悴,始終不悔,那又有什麼可以傷心?呀,小兄弟,小兄弟,你就是再將我狠狠折磨,我也絕不會對你埋怨的。”
澹臺鏡明聽他先前一哭,已是心酸,而今聽他哭後之笑,更覺難受。頓時間不覺癡了,猛一擡頭,只見月移花影,鬥轉星橫,聽山門外更鼓之聲,敲的已是三更了。澹臺鏡明猛然省起,自己此來,原爲的是向張丹楓覆命,報告醫治雲重的經過,可不知怎的,心中一酸,竟是寸步難移,雖然只要繞過假山,就可與張丹楓對面相語,但她卻怎樣也不肯從假山後露出面來,心中儘自癡癡想道:“原來他對雲蕾竟是如此愛深情重,呀,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若然有人對我如此,我就是死了,也自甘心!”忽又想道:“可惜他們兩家結下深仇,適才聽他們兄妹談話,雲重又是如此固執,這卻如何是好?”瞬息之間,思潮百變,聽張丹楓痛哭狂歌,自己可真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但腦海中泛出張丹楓與雲蕾的雙雙儷影之時,自己卻又忽地惘然若有所失。正是:
似此情懷難自解,百般幽怨上心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