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雲蕾的父親雲澄,當年護送雲靖回國,在雁門關外的山頭,遇着追兵,他拼死斷後,受了重傷,跌下深谷。當時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聽到他悽慘的叫聲,又見他從懸巖跳下,都以爲他必死無疑,即雲蕾兄妹,亦斷斷料不到他們的父親尚在人世。
誰知雲澄並沒有死,他跌下之時被樹杈一擋,雖跌跛了一足,面容也給尖利的亂石劃毀,但卻保全了性命。可是他雖沒死,所遭遇的卻比死還難受!他受了重傷,在山谷之中又無人相救,只好吃死屍身上的乾糧(在格鬥之中,亦有許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渴了就飲雪水,這樣的養了幾日,氣力居然漸漸恢復,爬出谷去,在雁門關外乞食流浪,不久就打探到雲靖在雁門關遇難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覺天地茫茫,更無一處是自己立足之地。
他幸而未死,但腳跛容毀,武功盡失,幾乎成了廢人,在雁門關外流浪。又因雲靖慘死,自己亦是“叛逆”之後,萬萬不能過雁門關重回中國,要不是他還有兩個兒女,心中尚有一點掛念,他早就在雁門關外的荒野之中自盡了。
他流浪了年餘,想來想去,只有重回瓦刺,就這樣,再踏遍萬水千山,有時給人做短工,沒人請時就乞食,經過無數辛痠痛苦,又從雁門關外回到了蒙古北邊唐古拉山南面的峽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這時雲蕾的母親已在酋長家中做飼馬的僕婦,雲澄又費了許多心力,託人將自己回來的消息傳給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雲澄的妻子辭了飼馬之職,回到老家,與他同住,她視力消失,已經不能替人放羊。幸喜雲澄武功雖失,到底是練過武的人,氣力尚在,還可以替人做工,就這樣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縫衣服,勉強支撐,度過艱苦的日子,但這樣已比流浪之時好得多了。雲澄白天干活,晚上重練武功,心如槁木,過一天算一天,起初還想念兒女,還存着希望,漸漸連希望之火亦已熄滅,自忖此生終歸要無聲無息地死在異鄉了。
哪知還有這一天,還有重見女兒之日。
雲澄的突然出現,雲蕾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怔怔地望着父親,望着面容醜陋、跛足蒼老的父親,“呀,還未到五十就頭髮斑白了!”從父親憔悴的顏容,斑白的頭髮,跛了的足傷了的面,雲蕾不消他說一句話,已看出了他十年來辛痠痛楚的經歷,所受的種種難以想象的折磨。雲蕾叫了一聲,撲到她父親的身上,女兒的眼淚滴在父親的心上,父親的眼淚也溼透了女兒的衣裳,父女的眼淚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張丹楓如何灑脫,也不禁觸目悽愴,想好的萬語千言,都說不出口。他知道雲蕾這時十分難過,要人安慰,但卻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難過,比雲蕾更勝萬分,而且天地之間,更無一人能給他安慰。
兩父女抱頭痛哭,良久良久,眼淚漸收,雲澄這才發覺旁邊還站着一個少年,這少年是和自己的女兒同來的。雲澄望了張丹楓一眼,只見這少年一身華服,英俊之中透着儒雅之氣,但卻兩眼無神,呆若木雞,不禁問道:“阿蕾,他是何人?”
雲蕾聽這一問,恍如在惡夢中初醒過來,卻又突聞驚雷疾響。她父親雖是低聲說話,但每一個字都如一個焦雷,霹在她的心上。許久以來,她就想好一番話要向母親解釋,可是如今見了母親,又意外地見了父親,想好的話語,也像張丹楓一樣說不出來。
雲蕾的母親用力睜開眼睛,眼前依稀看見一個白衣人影,她含淚微笑道:“阿蕾,那小夥子是和你同來的嗎?告訴媽媽知道,他是誰?”話語說得十分溫柔,可以想見她母親正是期待“雙喜臨門”,以歡迎女兒的心,歡迎女兒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這溫柔的話語卻變成一根根利針,刺在女兒心上,雲蕾忽而離開了父親的懷抱,又手掩面,低聲地說道:“他、他姓張!”
“什麼,他姓張?”雲澄不自覺地喊了出來,這十年來,他對張宗周恨之入骨,只聽到一個“張”字,已是難以自制,感到無限憎惡。雲蕾喊了一聲,又撲到父親身上,只見父親好像石像一樣的立着,面上毫無表情,身子微微向後退縮,手指也不碰她。
張丹楓再也忍受不住,低聲說道:“不錯,我姓張,我是張宗周的兒子,如今向老伯請罪來了!”這霎那間,只見雲澄面上肌肉抽縮,牽動面上的傷痕,神氣更是難看,默不作聲,忽然像火山爆發一樣,咬着牙根,舉起拳頭,一手推開雲蕾,就要跑上前去。
雲蕾又不由自己地嚷了一聲,手臂一擡托住了父親的手。雲澄只覺虎口發疼,不能往前移動半步,這一瞬間,他什麼也明白了,這小夥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兒子,也是女兒心中最歡喜的人。
雲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用力用得太過了,急急鬆開雙手,輕輕地拉她父親的衣袖。只見父親又是用力一摔,那破爛的衣袖登時扯斷了一截,父親盯了女兒一眼,忽地把破爛的外衣一把撕開,向着雲蕾兜頭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說道:“你走吧,我這裡破戶窮家,不敢招待你們少爺小姐!”
這一瞬間,雲蕾有如觸電一般,全身震抖,愛恨恩仇,羞慚自疚,百般情緒,倏然之間,都涌上心頭。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張丹楓,腦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經全都麻木知覺也消失了。張丹楓面色慘白,凝望着她,只見她慢慢地伸出手來,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羅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張丹楓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件紫色的羅衣,正是雲蕾露了女兒本相之後,第一晚所換的衣裳,記得那時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燭光掩映之下,他還嘖嘖稱讚過她的美麗。這件紫羅衣在他們兩人的心頭,都曾經佔過一個位置,有一段美好的回憶。然而這件紫羅衣如今已被雲蕾親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憶,也好像這件羅衣一樣,被撕碎了,隨風而逝,永不復回!
張丹楓叫了一聲,只見雲蕾頭也不擡,左手拖着父親,右手拖着母親,走進柴門,接着是“砰”的一聲柴門也關上了,兩扇破門,將兩人分開,門裡門外,已隔絕成兩個世界。張丹楓絕望之極,雲蕾走進門內,將他關在門外之時,竟然沒有回頭望他一眼!
雲蕾走進屋內,氣力全都消失,從門外踏進門內,只不過是僅僅的一步距離,然而跨過這一步,卻比走過萬水千山還要困難,雲蕾幾乎是竭盡平生的氣力,才跨過了這一步。踏進門內,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頹然倒在地上。只聽得門外馬嘶,悲涼之極,這是雲蕾那匹寶馬的叫聲,聽這叫聲,似乎它也正在戀戀不捨地離開它的好友,從中原走到蒙邊,萬里同行,這兩匹馬也好像結成不可分開的好友了。雲蕾的馬在悲鳴,遠處張丹楓的那匹寶馬在悲鳴,“馬鳴風蕭蕭”,風聲傳送馬鳴之聲,更好像兩個好朋友在生離死別之時,悲歌酬答。馬猶如此人何以堪?雲蕾在門內慘叫一聲,暈倒地上,耳邊隱約聽得母親叫道:“呀,好可憐的孩子!”
但還有人比雲蕾更要可憐,那是張丹楓。雲蕾此際,尚有父母在身旁撫慰着她,可是張丹楓的滿懷悽楚,卻連找一個人訴說也不能夠。他絕望到了極點。如癡如狂,天地茫茫,孤身隻影,竟不知該走到何處?
他信馬所之,只見唐古拉山高聳雲霄,他依稀記得,自己的師父曾約過他在北高峰相會,好像是要去拜會什麼魔頭。張丹楓本來是聰明絕頂,記性過人,然而心靈上的重創,竟使他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除了雲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記得一鱗半爪,連那老魔頭是誰,師父爲何要去拜會他他都記不起來了。還幸他尚記得有一個師父,他心頭的鬱積,正要找一個人傾吐,於是他沿着唐古拉山策觀而行,走了兩天把馬放在山下,讓它自行覓食,自己單獨登山。
山高入雲,杳不見人,張丹楓越走越覺得孤寂,越走越懷念和雲蕾並馬同行的情景。他和雲蕾曾在春暖花開之日,踏遍山溫水暖的江南,也曾在朔風怒號的日子,穿過風沙漠漠的北方原野,然而不論是山溫水暖的江南或是風沙漠漠的塞北,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美到極點,甜到極點。他好幾次在沉思之際還以爲雲蕾尚在身邊,高聲地叫:“小兄弟,小兄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回聲,“小兄弟”再也不見了。
張丹楓就這樣如癡如狂地獨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還有點清醒,記得自己此來是要找師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單獨在這荒山之中。見着山花枯樹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雲蕾的形象,聽到流泉山澗的聲音,也好像雲蕾在呼喚他,然而這“呼喚”之聲倏忽又變成了那“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張丹楓永遠忘不掉這個聲音。這聲音在追逐着他,他不敢下山,茫無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那個聲音,避開那個令人厭煩的山下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頂,停下足來,忽覺腹中飢渴,這才記得自己隨身攜帶的乾糧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經吃完,這一天竟然沒有吃過半點東西,飢餓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該去找點吃的東西,擡頭一看,只見山上一間石屋隱隱冒出炊煙。
張丹楓哪裡知道這正是自己師門的大對頭,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這時他只知道要找吃的東西,他跑去推門,那兩扇石門關得緊緊的推它不動,這兩扇石門在他眼中倏又幻成雲蕾家的那兩扇破門,“嗯,我要走進門內!”門內好像便有云蕾,他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猛地運用金剛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門上重重地擊了兩掌,那石門竟然給他的金剛掌力震開了。
忽聽得門內一聲怪笑:“什麼人這樣大膽,敢毀壞我的門戶!”隔着石門,那笑聲卻像利刃一般刺進他的耳鼓,張丹楓凜然一驚,這可怖的笑聲和雲蕾的笑聲簡直有如夜鶯之於梟鳥“這裡面沒有云蕾,呀,我來到這裡是做什麼呢?”這霎時間張丹楓的神志又轉模糊,飢餓亦已忘卻。倏忽之間,忽見幾條黑影向自己奔來,張丹楓本能地運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中施用上乘的點穴功夫,只聽得“咕咚咕咚”幾聲疾響,那幾條黑影都撲倒地上。就在此,只見裡面的一間密室石門一開,一條黑影現出身來,人還未到,勁風先到,張丹楓忽感地轉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這幾個被他點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這時正從密室之中走了出來。
上官天野武功蓋世,且有“魔頭”之號,幾十年來,隱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從他居處的附近經過,卻不料被張丹楓震塌了他的石門。上官天野初時還以爲是玄機逸士,但轉念一想,以玄機逸士的身份,絕不會這樣無禮,心中極是奇怪,到他遙用“一指禪”的功夫,點倒了張丹楓之後,便急急點燃燈火,要看這個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究是何人?
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驚詫,只見倒在地上的竟是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上官天野所學甚廣,醫卜星相,無所不能,一見情狀,便知其中定有蹊蹺,試替張丹楓把脈,一把之下,具有絕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爲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禪功,已練至出神入化之境,所點者又是張丹楓脅下的軟麻穴,按理來說,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滯,脈搏必然遲緩。但張丹楓的脈象卻是如常,只是微現出虛弱的跡象,深通醫理者一探便知這乃是因飢餓所致,而並非是受了點穴的影響。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絕頂的高手,像玄機逸士這樣的人,還可以用閉穴法來防禦我的一指禪功,但若用閉穴法雖被點中,亦不至於暈厥,而且在脈象中亦沒有閉穴的跡象。此人既被點倒,卻又並無傷損,不知是何緣故?難道世上還有另一種我所不知曉的神奇的內功麼?”
上官天野當真沒有料到,世上果然還有一種他所不知曉的神奇內功,那就是彭和尚所着的《玄功要訣》裡所載的功夫。上官天野所習的內功,走的乃是怪異的一路,厲害是厲害到了極點,但卻遠遠不及彭和尚的“玄功”來得純正。故此張丹楓功力雖尚遠遠不及上官天野,但被他的一指禪功遙遙點中穴道之時,卻自然能運功與之相抗,所以雖然暈厥,卻無傷損。
上官天野又想道:“這少年年紀青青,又在飢餓之中,居然能在舉手投足之間,便將我的四個侍者一齊制服,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絕難做到,難道他是在孃胎裡便練武功的麼?”猛地心中一驚:莫非他是大對頭玄機逸士的弟子?但轉念一想,即算是玄機逸士的弟子,年紀青青,亦不應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應付“一指禪”的功夫,也不像玄機逸士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雖有“魔頭”之號,卻亦有那“憐才”之念,當下將張丹楓點醒。張丹楓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睜開,竟不知自己曾做過何事,一有知覺,便嚷道:“小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一碗茶放在他的口邊,只聽得張丹楓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歡喜馬奶酒,我也不喝這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這人神思紛亂,怪不得在脈象之中,有心火鬱結之象。”道:“好,你不要馬奶酒,用酸葡萄酒來送乳酪吧。”另外取過一奶酪,仍將那碗香茶移開了又再拿回給他。張丹楓迷迷糊糊,將奶酪和香茶都一齊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這纔是我的好兄弟,我踏進門來,你不再趕我了?哈哈,你不再趕我了!”驀地向長椅一倒,呼呼熟睡,他季實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覺這少年與自己甚是投緣,想道:“我這碗香茶內有此山特產的雪參,可以養氣活血,加上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東西也是無妨。”當下將張丹楓抱回自己的書房,便讓他在自己平時睡午覺的溫玉榻上安歇。
張丹楓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覺隱隱幽香,沁人心脾,睜眼一看,只見陽光透過窗戶,窗口供着一盆芝蘭,窗戶兩邊掛着一副對聯,聯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爲情癡只爲真。”房中佈置精雅,壁上還有一幅書圖,畫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個紫衣少女,長眉入鬢,似喜似嗔。張丹楓心中一怔:畫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連畫中的少女,那身材體態,也象和自己有一面之緣。張丹楓重讀聯語:“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爲情癡只爲真。”如醉如癡,只覺雲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雲蕾,好像要從畫圖中跳出來,轉眼之間又消失了。張丹楓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間哪還有人比得上我的小兄弟,畫中少女雖美也難及她萬一。”不知不覺拿起書案的紙筆,畫了一張又一畫,畫的都是雲蕾的肖像,有含羞的雲蕾,有帶笑的雲蕾,有薄怒的雲蕾,有佯嗔的雲蕾,有惹憐的雲蕾,種種神情,種種體態,一一描繪在紙上,興猶未已,又畫了一幅她和自己並馬奔馳的圖畫,題上一首小詞道:“掠水驚鴻,尋巢乳燕,雲山記得曾相見,可憐踏盡去來枝,寒林漠漠無由面。人隔天河,聲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轉,水流花謝不關情,清溪空蘊詞人怨。”畫完擲筆長笑忽地又嗚嗚痛哭起來。
忽覺有人在自己肩上輕輕一拍,擡頭一看,只見一個頭發斑白的老人,相貌雖然兇惡,眼光中卻似乎對自己透露着無限的同情與關切,只聽他微微笑道:“你是誰?你哭什麼?”張丹楓道:“你是誰?你又笑什麼?”那老頭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間,竟然還有你我兩個癡人!”兩人相對,哭了一陣,又笑了一陣,那老頭道:“你昨晚叫了一晚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裡?”張丹楓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畫的十幾張雲蕾的圖像,逐一細看,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那老頭道:“哈,這就是你的小兄弟嗎?”張丹楓嚷道:“你怎敢瞪着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這個沒禮貌的糟老頭子。”一掌掃去,那老頭豎起一指,輕輕一點,張丹楓的金剛掌力,被他指頭輕輕一觸,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對着一張雲蕾的圖像哭道:“呀,呀,我不許別人瞪着眼睛看你,爲什麼你卻又瞪着眼睛看我?”那一張正是雲蕾發怒的圖像。
那老頭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幾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蘭一眼,我也會打他。”這一瞬間,只覺眼前這個少年,就是自己當年的形象,不覺問道:“你的小兄弟爲什麼離開你呢?”張丹楓瞪了那老頭一眼,道:“你都知道了,還問我作什麼?”老頭詫道:“怎麼?”張丹楓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爲情癡只爲真。這不是你寫的麼?你若不知道我和雲蕾的事情,又怎麼寫得出這副聯語?”
那老頭聽他這話,也不覺癡了,心道:“原來恩怨難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忽地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後是你,彼此彼此,且讓天下情癡同聲一哭!”笑聲未停,就與張丹楓抱頭痛哭,這一哭聲傳林野,驚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覷,個個奇怪,他們都以爲上官天野會殺了那個少年的,哪料到他們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見面就哭呀笑呀地鬧個不休。那幾個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雖然都知道他喜怒無常,但卻從無今日之怪絕!
兩人大哭一聲,那老頭大叫道:“今日這一哭真是痛快極了,哈哈,三十年來鬱積,今日得遇同病相憐之人!”哭聲轉爲笑聲,張丹楓也不知不覺地跟他笑了起來,但覺這一哭之後心中舒服許多,腦筋漸漸清醒,不覺問道:“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那老頭笑道:“是呀,我也正要問你,你怎麼會來到這兒的?”張丹楓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爲何會來到這兒,只記得自己和雲蕾之間的事情,記得雲蕾的家,就在這山的南面峽谷,好像是自己被她關在門外之後,就跑到這兒,爲的就是要找這個老頭來一訴衷曲似的。張丹楓自自然然地覺得,這個老頭是願聽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願意將心事告訴他的人。
於是張丹楓絮絮叨叨,把自己和雲蕾之間的恩怨情孽,東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訴了那個老頭,敘述的次序有時顛倒,有時又漏了一段,說了一大片之後,然後再補述,東鱗西爪,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情節都幾乎連串不起來。那老頭聽了,問道:“你和她的武功是何人所授?”張丹楓道:“我和她是同門,她和我是同門,我的師父是誰?她的師父是誰?”苦苦思索,一下子卻記不起來。那老頭道:“你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麼?”
張丹楓猛地一折腦袋,叫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我的師祖叫做玄機逸士,玄機逸士就是我的師祖。玄機逸士傳下兩套劍法,分開傳授,所學之人,只准知道自己這套劍法,不許知道另外那一套劍法,偷學半招,就要被罰面壁十五年。我是在瓦刺京城學技的,呀,我是跟誰學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兩套劍法彼此不準偷學,呀,然後忽然相遇,雙劍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巔,天下無敵,哈哈,天下無敵!”
那老頭始而色變,繼而大笑,心道:“這少年真是瘋得厲害,靜養了一天一夜,神智還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機逸士的徒孫又焉能在瓦刺京城習技?他的愛侶比他還小,怎地又忽然會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學成武藝又面壁十二年方纔與他相遇,豈不是半老徐娘了麼?天地之間,又怎會連對方的一招劍法都未見過,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巔的?還說天下無敵,那豈不是在說夢話麼?再說以他的功力,若說是玄機逸士的徒弟,我還有點相信,玄機逸士的徒孫,豈能擋得我的一指?大約他的師父是一個不露名姓的武林異人,大約他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糊里糊塗就把他說成自己的師祖。”上官天野哪裡料想得到,張丹楓說的竟是實情,只是他記憶不清,說話不明,他本來記得是雲蕾的師父被罰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的話說得不清楚,卻令上官天野誤會他是說雲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顯露的內功,並非玄機逸士一派,故引上官天野越發不信。
張丹楓說完之後,道:“你又是誰?你爲何住在這裡?難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拋棄了你麼?”上官天野道:“不錯,我的小兄弟寧願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願到這雪山來見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個綠林大盜和一個武林劍客,兩人都自誇是天下無敵,不,不是自誇,你所說的雙劍合璧天下無敵,那是假的,他們兩人的天下無敵那是真的。”張丹楓道:“那究竟誰方是天下無敵?”上官天野道:“現在也還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這裡多住幾天。話說這兩人都自負是天下無敵,卻偏偏都一同愛上了另一位也自負是天下無敵的女子,這女子和那綠林大盜吵架的時候多,談笑時候少,大約是他那大盜名聲不好,所以她雖和那劍客性情不投,卻常常卻找他。呀那劍客真壞,他因爲和那大盜作對,就故意折磨那個女子,好叫那大盜傷心。那大盜一生氣,就與他在峨嵋之巔,比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那大盜金盆洗手,遁跡蒙邊,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將他所心愛的人,讓與那位劍客,哼,哼,誰知那劍客卻是壞到透頂。”
張丹楓道:“怎麼壞法?”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後,那劍客就拋棄了那個女子,怎樣說也不理她,讓她獨自到紫竹林中痛哭。”張丹楓道:“呀,這劍客真要不得,怎麼可以拋棄一個鐘情自己的人。”他可不知道那老頭所說的劍客便是他的師祖玄機逸士,大盜是上官天野自己,那女子則是前時在紫竹森中所見的那個老婆婆,姓蕭名喚韻蘭,上官天野書房中所供的那盆芝蘭,就是紀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說的也有不盡不實之處,上官天野愛蕭韻蘭,玄機逸士可沒有愛她,他兩人性情不投也是事實,原因卻不是由於愛情上的糾紛。蕭韻蘭少時武功極高,人又美貌,因此她有一種奇怪的慾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並不歡喜上官天野,但卻因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滿足。玄機逸士就因爲不歡喜她這種品性而疏遠她,她卻偏偏要去招惹玄機逸士。她這種需要“自我滿足”的慾望越來越強烈,竟希望兩名自負是“天下無敵”的人都爲她而死,最少也要爲她而作生死的決鬥,因此她有意無意地製造糾紛,促成兩人爲她而決鬥。上官天野一意愛她,自然中計,玄機逸士本想避開,但被上官天野所迫,他又不願在上官天野面前,說蕭韻蘭的壞話,即揭破她的用心,因此變成了有苦難言,避無可避,這纔有峨嵋山巔那三日三夜的比武。比武之後,玄機逸士只覺天下女人都是禍水,性情大變,對蕭韻蘭更不假辭色,乾脆就拒絕她再上門求見,避之有如蛇蠍。蕭韻蘭爲了滿足她那一點虛榮之心反而理到兩個武林奇士都離她而去,自尊心更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因此也就絕跡江湖。
張丹楓不知內裡情由,只是覺得一個人不應拋棄一個鐘情自己的人,就像雲蕾不應拋棄他一樣,故此順着上官天野的口氣,大罵那個劍客,兩人說話甚是投機,上官天野就留他在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內功自療,希望他經過幾日的靜養之後可以慢慢恢復記憶。
上官天野去後,張丹楓突然想起峨嵋比武的故事,好像自己以前曾聽人說過,但一再思索,卻又想不起來,只是隱隱覺得,在比武的兩人之中,有一個和自己大有關係。
上官天野所學甚廣,詩詞歌賦,亦曾涉獵,每日他都進書房與張丹楓傾談一番,兩人都自認“情癡”,說到傷心之處就抱頭大哭,說到快意之處又大笑一場,如此這般地鬧了幾日,張丹楓心頭的鬱結,有一個人可以訴說,漸漸渲泄,神智比初上山時清楚許多。這一日在書房中獨自思索,忽然記起是自己的師父約自己上山來拜會一個“魔頭”的,這“魔頭”是誰,名字一時還想不起來,正想去找上官天野,問他這山上可有什麼武功極厲害的“魔頭”,忽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高聲說話,似乎正在對什麼大發脾氣。
張丹楓在書房中只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罵道:“烏蒙夫,你還有膽來見我嗎?”一箇中年漢子的聲音說道:“自離師門無日或忘,師父所授的一指禪功夫,我日日練習,也沒有間斷過,求師父許我重列門牆。”上官天野道:“練這種最上乘的功夫,終生不許結婚,你卻有情慾之念,犯了你進門之時所發的大誓,我豈能再收留你。你學不到上乘功夫,比不上玄機逸士的弟子,我的麪皮豈非也要給你丟盡?”那漢子道:“今後我發誓不再動情,並願將功贖罪。”上官天野道:“你有什麼功?”那漢子道:“我已探得玄機逸士武功的奧秘。”上官天野道:“什麼奧秘,你說說看。”聲音雖很平淡,內心卻是激動。那漢子道:“我和玄機逸士的門下在雁門關外已先見過一陣,他們也不見得比弟子強到哪裡,只是他們有一套極厲害的武功……”上官天野急道:“什麼武功,比得上我的一指禪功麼?”那漢子道:“這武功和一指禪不是同一路數,他們有一套兩人合便的劍法,雙劍合璧,厲害無比!”上官天野“噫”了一聲,道:“什麼,雙劍合璧?真的有雙劍合璧,我就不相信它天下無敵!”聲音中顯出詫異的心情。張丹楓聽了,亦覺奇怪,突然間好像被撥去一層迷霧,心道:“我的師祖就是玄機逸士,這雙劍合璧就是我和雲蕾所得的絕技。呀,原來這老頭就是我師父所要拜會的那老‘魔頭’!”
張丹楓想起這幾日的情形,心道:“原來我和這老魔頭同住了幾天,但這老魔頭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可怕呀!”又想道:“師祖不知是爲什麼和他結怨的?呀,莫非他所說的那個故事那兩個自負天下無敵的武林奇士,就是他和師祖?”張丹楓本來心性靈敏,而今神志漸漸恢復,所料果然不差。正在跟着這條線索,苦苦追思自己平生的經歷,忽聽得外面上官天野又罵道:“是誰引你上山的,是不是仙韻這個丫頭?”那漢子道:“不錯是師妹。師父放心,我絕不會和師妹再談婚嫁之事。”上官天野厲聲叱道:“你在見我之前先約見師妹,這已經犯了戒條,你知過麼?現在罰你在靜室之中思過,非得我的吩咐,不準擅自離開。”罵得雖然厲害,其實已是準他重列門牆,烏蒙夫大喜,叩頭謝恩。張丹楓卻在書房中想道:“這老魔頭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癡’,卻不許他門下弟子談婚論嫁。”
上官天野將烏蒙夫關在靜室之後,吩咐侍者道:“現在我也要進靜室練功,除非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到來,否則不許進來打擾。”說完這後不久,外間一片寂靜。
張丹楓越想越替那漢子不值,他生就一副打抱不平的脾氣竟然走出書房,拉着一個侍者,就問他適才那漢子關在哪裡。侍者知道他是上官天野近年來最相談得來的人,雖不知他的來歷,但不敢不告訴他。
侍者將張丹楓帶到靜室,叩門說:“師父的一位朋友前來見你,這是你的機緣,你有什麼爲難之事,可以請這位客人替你向師父求情。”烏蒙夫在裡面聽得侍者如此說話,心中驚詫之極,想道:“師父輩份之高,除了玄機逸士之外,當世無與倫比,有誰配稱得上是他的朋友?而且聽侍者的口氣,好像還是師父所尊敬的朋友。”房門打開,張丹楓一腳跨進,順手掩上房門,烏蒙夫擡頭一看,不禁呆了。
只聽得烏蒙夫顫聲問道:“你、你、你不是謝天華的徒弟張丹楓麼?”張丹楓猛地一折腦袋,哈哈笑道:“不錯,我的師父叫謝天華,謝天華是我的師父!”烏蒙夫見他神態大異常人,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忽然有人提起,顯出又驚又喜,有如大夢初醒的神氣,不禁又問道:“你我師門結有大仇,你是我的對頭,你知道麼?”張丹楓道:“不錯,你們是我們的對頭,哈,我記起來了,你和我交過兩次手,一次是在山寨,一次是在雁門關外。”記雖記了起來,但心中還隱隱覺得,他和烏蒙夫交手,又不似僅是因爲師門仇怨這樣簡單。烏蒙夫道:“那你爲何來到這兒?”張丹楓道:“是呀,我爲何來到這兒呢?”忽然昂首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爲情癡只爲真。喂,你不是是情癡?”烏蒙夫道:“你說什麼?”張丹楓大聲道:“我說你不是情癡,你爲何要拋棄你的師妹?”張丹楓似瘋非瘋,話語卻觸動了烏蒙夫的心事,不禁大聲說道:“誰說我拋棄了她?”張丹楓道:“那你爲何不敢與她談婚論嫁?”烏蒙夫道:“你知道什麼?我們這一派的上乘功夫,須要保持童子之身,一結了婚功夫就學不成了。”張丹楓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除非你學的不是正宗的玄門內功。哪,我且讓你開開眼界。”從懷中取出那本《玄功要訣》,道:“我把這書借與你,你用這種玄功做基礎,再練你的一指禪去。上官老魔若還禁你談婚論嫁,你就將這本書拿給他看,若還不準,我就替你打他一頓,還要將他親手所寫的聯語一把撕掉。”
烏蒙夫久已想得這本《玄功要訣》,見了大喜,又見張丹楓狀類瘋癡,生怕他就會反悔,忙道:“好好,我多謝你啦。你快回去吧,免得師父知道了責怪。”
張丹楓哈哈大笑,走回書房,得意之極。他思索往事,甚是傷神,不覺納頭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了兵器交擊的聲音,張丹楓一下跳起,跑到外面,一個侍者都不見了,打開靜室,烏蒙夫也不見了。張丹楓走出石室,只見外面山頭,大樹之下,有一男一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男的是他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他也記了起來,乃是雲蕾的師父飛天龍女葉盈盈。烏蒙夫和幾個侍者站在旁邊。謝天華與飛天龍女見張丹楓突然從石室中跳出來,都不禁大爲奇怪。正是:
恩怨無端誰與解?且看逸士鬥魔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