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輛大巴車上,坐在前排的李永斌扭頭望了一眼後面目光呆滯的許臻,以及生無可戀的楊琳琳,只覺有些好笑。
——呵呵,幾個年輕人模仿我從前演過的戲而已,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我看上去有這麼兇嗎?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剛纔許臻衝着樓上吼的那三聲“開炮”,忍不住砸了咂嘴。
一瞬間就能把情緒拔到最恰當的位置上,這孩子是真的有些名堂。
想到這兒,他再次回頭瞥了一眼許臻,下意識地捏了捏自己的拳頭,關節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粗糙的大手上青筋縱橫。
嗯,不錯,是個很有趣的小夥子。
不過當然,該打還是得打。
……
早上7點45分,一行人抵達了攝影基地,A組導演王海濱認真查看了一圈各組的情況後,跟着攝影師一起鼓搗起了一號機的鏡頭。
他一邊鼓搗着,一邊用餘光瞥了一眼周圍,不免有些無語。
劇務、司機、道具師、沒上戲的演員……
一股腦全圍過來了。
哪兒來的這麼多閒人啊??
從前王海濱拍李永斌和樑敏英兩位老師的戲份,片場周圍一直是冷冷清清的。
現在可好,演員多了一個許臻,觀衆直接翻了好幾倍。
總導演張新傑今天也在現場,他攏着衣袖在旁邊樂呵呵地看着,衝王海濱笑道:“哎,習慣就好。”
“B組那邊最近一直都是這個情況,大家都喜歡看小許演戲。”
王海濱撇撇嘴,一臉的無奈。
這是他頭一次拍許臻的戲。
他能理解大家喜歡看帥哥,也能理解最近有些人因爲喜歡周瑜、所以愛屋及烏。
許臻由於外形條件的原因,確實很適合演周瑜,但是對於朱傳武這個角色而言,他的長相優勢反倒是累贅吧?
“哦哦哦,來了來了!!”
王海濱正想着,忽聽周圍響起了一陣低呼聲。
他擡頭一看,只見,這場戲的主要演員們已經化好妝、做好造型來到了片場。
李永斌飾演的朱開山、水泡子的主人韓老海、愛慕傳武的秀兒、以及……
許臻??
王海濱的眼神微微一凝。
許臻今天的扮相跟平時稍微有一點不同。
炎炎夏日,他剃着寸頭,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無袖背心,肩膀和胳膊都裸露在外面,肌肉緊實,線條流暢,看上去極具力量感。
許臻今天的妝容也不像在《三國》裡那樣偏俊美型,他畫了濃眉,眉梢眼角微微上揚,光潔的面頰棱角分明,頗有股野性不馴的少年意氣。
——正是20歲風華正茂的大好年華。
瞧見這一幕,人到中年的王海濱幾乎是被這股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給晃瞎了眼。
這個扮相……絕了!
又野又帥!
下一秒,他幾乎是沒走腦子地提起了手上的攝影機,將鏡頭對準許臻便懟了過去,尋找起了最佳的拍攝角度。
果然啊,長得好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是減分項。
周瑜有周瑜的俊朗,傳武有傳武的陽剛。
人家是正兒八經的演員,什麼樣的角色演不了?
被經典角色固化戲路什麼的,那都是弱者的託詞。
……
“……這段戲本身其實不難,主要是李老師要下得去手。”
即將開拍前,導演王海濱特意將飾演父子的兩位演員叫到一起,認真叮囑道:“朱開山綁着傳武去老韓家謝罪這段,對於父子倆立人設非常重要。”
“父親是個倔脾氣,寧可讓兒子聲明掃地、去坐大牢,也必須把是非曲直捋明白。”
“兒子更是個倔脾氣,要殺要剮隨便你,反正我絕不爲沒做過的事妥協。”
“父子倆一模一樣的寧折不彎,認準的事情絕不鬆口,這就是老朱家的骨氣。”
王海濱眼前的兩位演員,道:“這段戲,必須得夠勁兒,得真打,二位有沒有問題?”
這話一出,李永斌咧嘴一笑,看向一旁的許臻,道:“怎麼樣,傳武,行不行?”
說着,他揚了揚自己的巴掌,道:“我這一巴掌下去,可不像你孃的肉手,絕對是真疼!”
許臻哪裡會怕捱打,笑道:“爹你放心打,我絕對沒問題!”
他們商量妥當,便模擬了一下一會兒該如何的拳打腳踢,便各自歸位,準備開始拍攝了。
許臻不禁有些感慨:這可真是一段長長的“打戲”。
不過,自己這次不用練動作,只負責被打即可……
李永斌說好,要從進門開始,一直打到秀兒跳出來承認是自己掘開的水泡子爲止,少說也得打兩三分鐘。
他偷瞄了一眼李永斌那雙蒲扇似的大手,只覺臉已經開始疼了。
……
“啪!”
8點整,隨着一聲清脆的打板聲響起,這一天的拍攝正式開始。
“爹!爹!”
鏡頭中,首先進入畫面的是楊琳琳飾演的秀兒。
她急匆匆從門口跑進院子,抱着爹爹韓老海的胳膊,神色驚慌地叫道:“爹,朱大叔捆着傳武上咱家來了,咋辦?”
屋檐下,正悠閒抽着旱菸的韓老海聞言一呆,慢悠悠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把傳武綁來了?”
韓老海的神情明顯有些蒙圈,他呆愣了半晌,一摔手上的煙槍,恨恨地道:“這個棒槌!”
“……”
“進來!”
“我讓你進來!!”
片刻後,門外,朱開山拽着五花大綁的傳武邁進了韓家的門檻。
而許臻飾演的傳武則梗着脖子,皺着眉頭,脊背挺得筆直,一副視死如歸、慷慨就義的模樣。
“噗……”
場邊,導演王海濱瞧見這一幕,忍不住輕笑出聲。
許臻這個情緒確實是非常到位了。
然而他這麼一副好皮囊,配上這樣嚴肅認真的表情,卻莫名地產生了一股地主家傻兒子的既視感。
“老韓兄,我朱開山教子無方,我有罪!”
李永斌飾演的朱開山把傳武硬拽到了韓老海跟前,道:“我把這個逆子給你帶來了,怎麼發落,悉聽尊便!”
說罷,他瞪了一眼自家兒子,怒到:“傳武,還不快給你韓大爺跪下!”
聽到這話,許臻飾演的傳武昂着頭,看都不看韓老海一眼,倔強地道:“上跪天地、下跪爹孃,其他人我誰都不跪!”
“還敢嘴硬!”朱開山氣不打一處來,擡腳狠狠踹在了傳武的腿彎上。
傳武吃了痛,腿一彎,眼看着膝蓋便要着地。
但他爲了不跪韓老海,居然直接順勢往前一撲,直接連着整個身子都摔在了地上。
“啊……”
韓老海身邊,秀兒瞧見這一幕,頓時心疼得不行。
而朱開山這時候卻不爲所動,他拽着傳武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怒道:“說,水是不是你放的?”
傳武這時候不得已,終於還是跪在了地上,但他卻倔強地調整身體方向,跪向了自家老爹朱開山,而不願意跪外人。
他擡起頭來,目不斜視地瞪着自家老爹,語氣生硬地叫道:“是我放的!怎樣!”
朱開山見他承認錯誤還這麼硬氣,越說越是來氣,直接一巴掌摑在了傳武的後腦勺上,叫道:“我讓你跟你韓大爺道歉!”
傳武被他一巴掌打得又趴回到了地上,咬着牙道:“不可能!”
“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把我送官吧!”
朱開山再次照着他的後腦勺來了一巴掌,怒道:“你當我不敢嗎!”
“哎呀,你這是幹嘛呀!”眼見事情發展到了這幅田地,連韓老海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開口勸倒,“誰說要送官的?我那就是說着玩的,朱老弟你可別當真!”
“你不當真我可當真,”朱開山眉毛一立,道,“我們魯州人最講信用,他掘了別人家的水泡子,這事兒乾的跟偷搶有什麼分別?該送官送官,官家自有章程!”
韓老海擺擺手,道:“嗨,什麼偷啊搶啊,都是一家人,不說這些話。”
說着,他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傳武,道:“秀,給你傳武哥把繩子解開。”
秀兒聽到這話,立即忙不迭去給傳武松綁,然而朱開山卻伸手將她攔住,叫道:“別給他鬆!”
說着,他揹着手,板着臉,衝傳武叫道:“我再跟你說一遍,去給你韓大叔道歉!”
傳武跪在朱開山面前,脊背挺得筆直,如同是一株蒼翠的綠竹,硬扛着滿身的風雪,咬牙道:“不可能!”
“要殺要剮隨意!”
“啪!”
朱開山又一巴掌糊在傳武的後腦勺上,勃然大怒,道:“熊玩意兒!看來我今天要是不給你點教訓,你不會長記性!”
說着,他擼起袖子,掄起胳膊,衝着傳武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旁邊的韓老海攔都攔不住,朱開山的力量何其驚人,韓老海這種久疏於鍛鍊的地主老財,哪裡能拉得住他?
“啪!”
“啪!”
“啪!”
不一會兒的功夫,一個個響亮的巴掌就先後落在傳武身上。
傳武也不躲,就這麼直挺挺地跪在朱開山面前,梗着脖子等着捱打。
在片場周圍,雖然衆人明知道這是手掌中空、雷聲大雨點小的打法,許臻飾演的傳武被打得七扭八歪也只是在配合他而已,但還是感覺看着都疼。
“啪!”
也不知是何時,又一聲脆響傳來,然而這一刻,場中的幾人卻同時愣住了。
李永斌飾演的朱開山原本只打算打後腦勺,誰料他上個巴掌剛把許臻給打歪了,陰錯陽差,這個巴掌竟然抽在了許臻的臉上了!
這可不是原計劃裡的一環。
短暫的錯愕之後,許臻本着不能白捱打的原則,立即神情一凝,眼中壓抑着怒火,叫道:“你打呀,打我呀!”
他的胸膛起伏,眼眶微微泛紅,叫道:“打死我才痛快呢!”
說話間,他左臉上剛剛被打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清晰的紅手印。
這一巴掌其實並不算特別重,奈何許臻的膚色實在是太白,通過高清攝像頭,他左臉上的掌印清晰可見。
瞧見了這一幕,戲裡的朱開山尚且沒到劇本預設的心疼的時候,但戲外的李永斌卻忽然心頭一揪,有些下不去手了。
唉呀……
這個倔脾氣的兒子!
報官可以,道歉不行;
躺地上可以,跪別人不行;
捱打可以,服軟不行……
這都哪兒來的臭毛病啊,像誰??
“別打了,別打了!!”
這時候,秀兒終於看不下去了,她撲上來拽住朱開山的胳膊,不管不顧地叫道:“大叔,你冤枉傳武哥了,水是我放的!”
說話間,秀兒已帶來一點哭腔,道:“你要打,就打我吧!”
她這話一出,許臻飾演的傳武立即扭頭朝她瞪了過去,呵斥道:“瞎說什麼!”
“水是我挖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然而她這話一出,朱開山面色卻是一僵。
自己剛剛訓了半天的兒子,結果到最後,居然是冤枉他了?!
“咔!”
片刻後,場邊,王海濱給這段表演叫了停。
“快快快,快去看一下傳武的臉!”
這時候,早已有場邊的醫務人員跑了過去,查看了一下許臻臉上的掌印。
李永斌這時候也有些過意不去,連忙圍了過去,道:“對不住啊……怎麼樣,疼不疼?”
許臻聽他詢問,訕訕笑道:“沒事,爹,不疼,真不疼。”
剛纔這一巴掌打得他有點發蒙,險些沒接上戲。
疼倒是並不算疼。
導演王海濱一邊無奈扶額,一邊看了拍攝好的那段鏡頭。
然而看着看着,他卻發現,李永斌停手的點跟原劇本中不一樣,但卻意外地更能打動人心。
按照原劇本,朱開山應該是在聽秀兒說水泡子其實不是傳武挖開的之後才停的手,他發覺自己冤枉了兒子,只覺既心疼又懊惱。
但是,剛剛他們表演的這個版本,卻是朱開山還沒發現自己冤枉傳武的時候就停了手。
他看到兒子挺着脊樑骨,倔強地不肯服軟,忽然便下不去手了。
父子二人的影子在晨光中交疊在一起,一個佝僂這脊背,一個挺直着腰桿;一個不近情面地綁着兒子去道歉,一個死都不肯爲沒做過的事道歉。
這一對父子呦……
“剛纔這一段,過!”
王海濱導演仔細查看了所有機位錄製的視頻後,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氣,旋即展顏笑道:“各位辛苦了!剛纔這一段的表演非常棒!”
“休息10分鐘,我們再拍下一場!”
……
“你說說你,下手沒輕沒重的,都把傳武打成什麼樣了!”
下一場戲,朱開山和孩兒他孃的對手戲,飾演孩兒他孃的樑敏英看上去異常生氣,狠狠拿手指點着李永斌的腦袋,把對方的腦袋點得一歪一歪。
樑敏英怒道:“你這心也太狠了,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咔!”
剛演了一小段,導演王海濱就從監視器後面探出頭來,無奈地道:“樑老師?剛纔情緒過了啊,稍微埋怨兩句就行了,沒那麼大的怨氣。”
“哦,好咧!”樑敏英撇撇嘴,看了一眼旁邊的李永斌,笑道,“他爹,剛纔那段咱再來一遍啊!”
“我點你的時候你別歪得那麼厲害,好像顯得我用了好大勁兒似的。”
李永斌:“……”
你就是用了好大勁兒!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在報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