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船帆鼓盪。
眼看鄖陽府的影子已越來越小,老船頭才摘下斗笠,走進船閣中。
他身形高大,常年曝曬的皮膚,顯得有些黝黑,滿臉風霜褶皺,雖身着破舊粗布藍衣,但滿頭白髮卻梳的很是整齊,別有一番氣勢。
“見過前輩。”
衆人紛紛起身。
“諸位太過客氣。”老船頭爽朗一笑,抱拳道:“老夫張水生,道上朋友給面子,給了個‘快船張’的名號。”
李衍等人一聽,頓時肅然起敬。
響蔓兒這事,在江湖上可不是隨便來。
要麼你刀子快、功夫高,要麼你有手藝,在某一行當出類拔萃,還得經過時間考驗。
畢竟有了名聲,向外擴散還需時間。
要麼別人纔剛知道,就掛了,名號再響也叫不起來。而且還得有江湖同道來說。
自個兒起個名號,說出去都是笑話。
能叫“快船張”,足以說明其能耐。
老者哈哈一笑,隨後神色變得凝重,“老夫與韓長老也是舊識,最近河道上不太平。”
“若非韓長老的面子,還說諸位都是厲害的術士,老夫是真打算歇一陣子。”
“哦?”
李衍眉頭微皺,“前輩可否細說…”
“先等等!”
張水生正要說話,一旁的呂三耳朵忽然動了動,擡手示意衆人安靜。
他來到河邊,仔細傾聽。
但見水面清澈,帆船破浪而行,除了嘩啦啦的水聲,什麼都聽不到。
而李衍幾人卻已提起警惕,將手摁在刀柄上。
呂三覺醒的是耳神通,不但比別人特殊點,能聽懂鳥獸語,聽覺也是極其強悍。
他掐動陽決聆聽,肯定是發現了什麼。
但見呂三聽了一會兒,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隨後用手拍着船沿,口中發出怪聲。
嘩啦啦!
沒過多久,水面上就涌起浪花,露出一個個圓鼓鼓的鱗甲腦袋,從四面八方遊弋而來。
全都是豬婆龍。
“鄂”通“鱷”,與古鄂國有關。
李衍一路行來就已發現,水中豬婆龍不少,也就是前世揚子鱷。
豬婆龍這東西,又稱爲鼉龍、土龍,小的時候沒啥威脅,反倒有些呆笨,因常於江霧濃重時出現,被認爲有靈性。
嘩啦啦!
船邊水面劇烈抖動,一道肥胖的身影從河中冒出頭來,手忙腳亂爬上了船艙。
正是那富家胖公子林鈺。
此刻的他,身穿黑色緊身衣,身上背了個皮行囊,嘴裡還咬着個鼓鼓囊囊的玩意兒。
手上,還帶着掛有倒鉤的皮手套。
剛上船,他就咳着吐水,一臉狼狽將嘴裡的東西取出,卻是個類似魚泡的玩意兒,還散發着淡淡陰氣。
“喲呵。”
沙裡飛樂了,“林公子,您這傢伙事,倒是挺齊全啊,是探海一脈的玩意兒嗎?”
林鈺滿臉尷尬,“這個…讓諸位見笑了。”
李衍則面色一沉,“林公子,你確實膽大,偷偷尾隨,不怕我們找機會把伱做了?”
林鈺臉色煞白,連忙擺手:“別誤會,我沒惡意,就是等了這麼久,不看看是什麼,心有不甘。”
“還有,那東西肯定是寶,沒有我出手,諸位恐怕連找都找不到。”
“我就看看是什麼,看過了,就沒興趣了…”
李衍仍眉頭緊蹙,“陳前輩對你多加照顧,還要送你上京城,你這樣做,有點不負責任吧。”
誰知,林鈺聽罷,卻直接搖頭道:“諸位莫被他騙了,陳家可沒看上去那麼簡單。”
“他們家族勢力龐大,還在謀劃一些事,涉及朝堂爭鬥,就連我父親也提醒過,莫要交往太深。”
“欲想取之,必先與之。”
“這是寫在陳家家訓上的話,跟他們打交道,有多少好處,之後就有更高的代價。”
“我若被他護送上京,不出三日,此事肯定會在江浙流開,成就陳家義名,若有人因此被他們裹挾,那就是我的錯了…”
李衍微微點頭,也沒反駁。
實際上,他早已發現蹊蹺。
那陳元清若只是個普通的商人,如何有能耐,將韓坤安插到漕幫長老位置?
一口道破憋寶三脈,顯然對玄門也有着很深的瞭解…
如今大宣皇帝,藉着開海貿易扶持商會,打壓各地本土士族豪紳,已是明面上的事。
鄖陽府這麼重要的地方,對方在此立足,靜看城中波瀾,誰知道會不會是棋手之一?
那種一上來,就喊打喊殺的,李衍並不在乎,想辦法應對就是。
這種一臉和氣的老狐狸,才更令人提防。
想到這兒,他不動聲色看向一旁。
“快船張”見狀,連忙擺手道:“老夫只負責送人,其他的事,一概不理,既然是朋友,諸位自行處理便可。”
說罷,拱手離開船艙。
李衍又看向林鈺,岔開話題詢問道:“林公子,難不成你放着富家公子不做,功名不要,準備流落江湖?”
“那當然不是。”
林鈺一臉憨厚道:“半途任性遊玩可以,但若是誤了京城考試,我爹肯定會扒了我的皮。”
“實不相瞞,青龍山的寶貝,多年前在師父筆記上看到後,我就日思夜想,抓肝撓肺,一直想知道是不是與龍有關。”
“諸位,我就跟着看看,滿足心願後,就會離開,嚮往京城。”
“那也行。”
李衍點頭道:“不過林公子,你最好老實點兒,若是胡來死在途中,我等可不管。”
這林鈺敢一個人到處遊蕩,顯然練了些拳腳,再加上各種秘術,也算有些能耐。
就是初入江湖,經驗不足。
沙裡飛則嘿嘿一笑,殷勤地倒了杯酒水,“林公子,不得不說,你幸虧是碰到了咱們。”
“多謝。”
早春寒意尚未散去,又在水裡泡了好大一會兒,林鈺早就凍得臉色慘白,接過酒水喝了一口,微笑道:“我當然是打聽過,知道諸位都是江湖義士,才厚着臉皮跟着。”
“若真被抓住了,大不了破財消災。”
“破財消災?”
沙裡飛樂了,眼神變得陰沉,“有你這麼個憋寶人,還要啥錢,抓住了便用毒藥控制,讓你憋寶換命,錢財豈不源源不斷?”
林鈺聽罷,臉色頓時一白。
“哈哈哈…”
船內衆人頓時被逗樂,連呂三看這林鈺的眼神,也像在看傻子。
沙裡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別怕,嚇唬你的。”
“但此事過後,你最好老老實實上京城,若想活命,也別跟別人說你是憋寶人。”
“江湖上,爲幾兩銀子就敢謀財害命的,只多不少…”
…………
青龍山距鄖陽府並不遠。
“諸位,到了。”
不到半個時辰,隨着“快船張”一聲呼喊,衆人紛紛走出船艙觀望。
只見江岸邊就是一片丘陵,地勢西高東低,南傾北斜,陽光下滿山青翠,鬱鬱蔥蔥。
王道玄取出羅盤看了看,搖頭道:“此地風水只能說一般。”
旁邊“快船張”猶豫了一下,開口道:“諸位,並非老夫多嘴,多年行船,還從未聽過此地有什麼寶貝。”
“倒是前段時間,聽說附近山林中,常有野獸襲人,鬧得人心惶惶,百姓也不敢再上山。”
李衍正色道:“實不相瞞,我等正是接了城隍廟的懸賞,來此地看看發生了什麼。”
“那敢情好。”
老頭顯然知道李衍有所隱瞞,卻沒有點破,點頭道:“那老夫就在岸邊等着諸位。”
一旁的林鈺連忙開口,“船家,我們進山,最少要等到明日,您可千萬別急。”
李衍心中一動,也沒多問。
他知道,林鈺說這話,肯定有原因。
此刻剛過晌午,衆人已在船上吃過乾糧。收拾好行李,便跳上河岸,沿着山坡消失在密林中。
“張爺,他們真要去找寶貝?”
一名船工忍不住開口詢問。
“快船張”聞言,臉色立刻微變,訓斥道:“忘了規矩嗎?只管送人,其他的別多問。”
“其他人我不管,跟我跑船,就牢牢守着這規矩,能保住你們小命。”
“就算人家得了寶貝,也跟咱們無關!”
“還有,這幾位可都是厲害的玄門中人,想過那幾條河道,少不了向別人請教。”
“人家嘴裡露出的法子,就夠你一輩子吃喝不愁!”
“張爺英明!”
船工們紛紛拍馬屁恭維。
…………
咔嚓!
沙裡飛揮動柴刀,砍掉攔路樹枝。
此地山勢不高,跟他們爬過的太白、華山相比,和小土坡差不多。
然而,卻是真正的荒山野嶺。
山上沒有道路,草木繁盛,十分礙事。
眼看已遠離河岸,李衍這才轉身問道:“林兄弟,聽你的意思,那東西還會藏身?”
林鈺點頭道:“那是自然。”
“凡天靈地寶,皆有天地福運,亦受天地所庇護,凡藏身之地,肯定會形成局勢遮掩。”
“按我師傅所言,此物只在初一十五,月圓子時現身一小會兒,且十分隱秘。”
“若非我有神通,上次根本看不到。”
“不對呀。”
沙裡飛聞言扭過了頭,“既然這寶貝藏的嚴實,不會輕易冒頭,又怎會有異獸傷人的消息?”
林鈺搖頭道:“諸位有所不知,有些天靈地寶時間長了,難免會被山中野獸發現。”
“這些東西,通常靈性十足,且有道行,會守在天靈地寶旁邊,等候時機吞噬。”
“或許寶貝快要現世,守護靈獸才焦躁不安,襲擊上山之人。”
“說的也有道理。”
李衍點了點頭,看向一旁呂三:“呂兄弟,麻煩你了,先看看山中有何異樣。”
呂三也不廢話,當即放出肩頭鷹隼。
與此同時,他也從懷中取出兩枚藥丸,口中吱吱不停,似乎在呼喚什麼。
林鈺眼睛一亮,“御獸之術?”
呂三瞥了他一眼,沒有理會。
這富家公子,簡直就是個好奇寶寶,一路上眼睛東張西望,總是瞧着妖葫蘆和竹簍裡的小白狐。
當然,對斷塵刀也是左盯右看。
所有法器一旦收服後,便會收斂氣息,直到使用時,纔會顯出威力。
常人看不出來,但李衍幾人在他眼中,簡直就和移動的寶庫一般,渾身上下寶氣繚繞。
這也林鈺跟來的原因之一。
很快,草叢中便有沙沙聲響,幾隻山老鼠從地下鑽出,起初猶猶豫豫,但最後還是忍受不了誘惑,來到了呂三腳下。
呂三一把將藥丸捏成粉末,餵給老鼠,同時口中吱吱聲不斷。
老鼠們也隨之迴應,吱吱亂叫。
所謂隔行如隔山,衆人瞧得有趣,但根本想不通,僅靠叫聲如何與老鼠溝通。
沒一會兒,老鼠便四散而去。
呂三又擡頭看向天空,待到鷹隼從空中落下,又鳴叫着交流一番後,面色也變得嚴肅。
他轉身道:“這山上稀鬆平常,鷹兒沒看到什麼東西,但老鼠卻見過死人半夜活動。”
“殭屍?”
李衍眉頭一皺,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林鈺也是滿臉愕然,搖頭道:“不可能,我看到的,明明是龍形寶氣,怎麼會是殭屍?”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皺眉道:“莫非山中有古墓?不可能啊…如果有墓,肯定瞞不過師父眼睛。”
“找到後,自然就清楚了。”
李衍面色不變,扭頭看向王道玄,“道長,既有殭屍,就要靠你了。”
“嗯。”
王道玄直接從懷中取出羅盤,一邊看着周圍地勢,一邊開口道:“殭屍這東西,最喜陰煞之地,若山上有,肯定躲在陰氣匯聚之地…”
說着,扭頭看向呂三,“此地山勢地氣流轉,倒是有趣,呂三兄弟,你問問鷹隼,山上地形,是否是簸箕形?”
得到呂三肯定後,他才撫須道:“咱們上山之路爲陽,對面爲山之陰,勢如簸箕,陰不流散。”
“若有殭屍,定藏在山頭另一側。”
“走吧,小心點。”
李衍點頭,立刻走到前方帶路,同時手掐陽訣,不放過任何一絲異味。
見幾人配合默契,林鈺不由得心中暗贊,緊隨其後。
這青龍山不高,雖說草木遮擋,行走艱難,但不到半個時辰,幾人就已爬上山巔。
向下一看,另一側果然有個山坳,形如簸箕,林木高聳,還有氤氳山霧繚繞。
而李衍,則眉頭一皺,來到山頂一顆大樹下,從地上撿起了半張黃符。
在樹下另一側,還有打翻的陶碗和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