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當時雙手緊抓吳警官腳腕, 而吳警官雙膝蓋內側按壓她頭頸兩側,兩人僅靠一雙手抓在橋欄上懸吊在半空中。我趕到的時候情況已經非常緊急了,吳警官一人承受兩人重量,除非在鬆手掉落之前將嫌疑人絞死踹走, 或者冒着自己也失手的風險掙脫嫌疑人對其腳腕的攀吊, 否則就必須帶着她一起爬上來。但是……”
步重華聲音一頓, 長桌後有人問:“但是什麼?”
紀檢訊問室裡坐了二十來個人, 然而除了呼吸起伏之外鴉雀不聞, 所有人目光焦點都是長桌對面那位坐在偌大房間中央的步支隊長。
步重華少見地一身警服, 熨燙筆挺的淡藍色襯衣, 深藍制服外套與長褲襯得他肩寬腿長,精悍結實的身材全部隱藏在衣底, 外表來看只見瘦高挺拔, 肅穆冷淡。
“但吳警官撐不住了。”他說,“如果你們去看吳警官的傷情鑑定報告,會發現他當時已經斷了四根肋骨, 全靠過人的意志力才能堅持懸吊在半空。經過我對所有風險的臨場評估, 確保吳警官生命安全的唯一做法只有行使法定擊斃權,爲此我願意承擔事後接受詢問並接受處分的後果。”
長桌後的各級領導小聲議論片刻, 空氣中傳來竊竊私語,每一個曖昧的字音都可能間接影響到這名津海市最年輕支隊長的仕途。
但步重華坐得很直,沒什麼表情。
長桌正中的那名處長終於擡起頭,不疾不徐地問:“在你眼裡, 吳警官是個什麼樣的人?”
“吳雩具備成爲一名刑偵專家的潛力。”步重華的回答非常肯定:“他有絕對的反應,老辣的直覺, 一般人難以企及的敏銳觀察力。他的邏輯思維非常嚴密,對很多刑事案件的切入點都熟練而精確, 唯獨只有一點。”
對方精神一振:“什麼?”
步重華沒有立刻反應,像是斟酌了數秒後才緩緩道:“不太自信吧。可能是因爲經手案件還不夠多,也許過兩年就好了。”
這個答案太滴水不漏了,長桌後又是一陣交頭接耳,這次足足持續了幾分鐘才漸漸平息下去,只見方纔那名開口的處長正視着步重華,緩緩問:
“那你對吳警官的思想覺悟方面有什麼評價呢?”
步重華有點意外:“——思想覺悟?”
“對,是否還有需要進步的地方?”
步重似乎完全不明白這問題是從何說起,但對方定定地望着他,數道極具穿透力的目光都在這一刻若有若無地投了過來。
“我不知道您具體指什麼意思,吳雩有時比較衝動,但他對公平、情理的追求非常純粹而且濃烈。”步重華思索很久,才搖了搖頭:“誠然有些凝視深淵過久的人會難以避免成爲深淵,但在現實中,絕大多數人會因此而更加渴望光明,吳雩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頓了頓,在滿室安靜中加重語氣,說:“吳警官是我見過的正義感最強的人,這點毋庸置疑。”
長桌後好幾個人都鬆了口氣,氣氛終於稍微活動些了。爲首那名領導站起身,左右兩側衆人也紛紛站起,步重華上前來與他握了握手。
“今天就到這裡吧,感謝你的配合,步支隊長。關於對緬甸籍跨境販毒嫌疑人瑪銀擊斃事件的調查結果,應該會在一個月之內傳達到津海市公安局的。”
步重華那張冷俊的臉上,終於短暫而客套地浮現出了一絲笑意:“應該的。謝謝。”
步重華出了紀檢大樓,手機剛一開機,微信羣裡無數消息就叮叮叮叮爭先恐後蹦了出來。屏幕最上方的消息欄不斷滾動翻新,最開始是南城分局和支隊內部的同事和下屬,然後是各兄弟單位聞風而動的老朋友老同學,翻了足足幾分鐘後總算只剩下了一個人在無恥刷屏——別無其他,正是大難不死必有後(口)福的蔡麟小同學:
蔡麟:【盆友們盆友們,晚飯時間到啦,大家都吃得好嗎?】
蔡麟:【圖片】【圖片】【圖片】【圖片】【圖片】
蔡麟:【圖片】【圖片】【圖片】【圖片】【圖片】【圖片】
廖剛:【蔡麟你再發你爸給你做的滿漢全席我就把你從這羣裡踢出去!!】
蔡麟:【!!廖哥我錯了咱們來聊點其他的吧。啊我這病房的待遇真好啊,多虧步支隊自掏腰包把我轉進了VIP單人套間,步支隊是我最英明的領導,步支隊是我最溫暖的太陽……】
廖剛:【@蔡麟告訴你一件事】
蔡麟:【步支隊就是那春天裡燦爛的山丹丹……啥事?】
廖剛:【步支隊從這羣創立的第一天就把咱們屏蔽了。】
廖剛:【這羣裡發的任何消息他都看不到。】
蔡麟:【……】
蔡麟:【盆友們我們來聊點其他的吧。晚飯時間到啦,大家都吃得好嗎?】
蔡麟:【圖片】【圖片】【圖片】【圖片】【圖片】
廖剛:【蔡麟你再發你爸給你做的滿漢全席我就把你從這羣裡踢出去!!】
……
步重華眼底掠過一絲不明顯的笑意,正要關上那個“南城支隊馬列主義逢案必破玄學交流羣”,突然手機響了起來——在看見屏幕上來電人姓名的那一刻,和緩的神情如潮水般從步重華眼底消失了:
“喂,宋叔?”
通話對面正是宋平,只問了一句話:“怎麼樣?”
“已經出來了,說是對此次事件的調查結果一個月以內發到津海市局。”
電話兩端都沒人吭聲,只有輕微信號聲沙沙作響。
許久後宋平的聲音終於再次響了起來,每個字都非常輕、又非常重,像是從胸腔裡震出來的:
“那些小事我都不擔心,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關於你昨晚發給我的那份東西……”
紀檢樓下停車場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這輛車裡,南城分局的步支隊長正一手舉着手機在耳側,另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不知道手機中說了些什麼,只見後視鏡中映出他低垂的眼睛和形狀鋒利的眼裂,半晌才深深地、徹底地吐出了一口氣:
“是,這方面我會注意的。但吳雩——”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手機對面一片靜默。
步重華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呼出那口氣,閉了閉眼睛,然後掛了電話踩下油門,發動汽車駛向了車水馬龍的街道。
·
黑色大G在小區地下車庫滅燈熄火,步重華沒有急着下車,摸出手機打開微信,翻到了他唯一的星標聯繫人——吳雩,發了條信息:
【來地下車庫,給你看個東西。】
屏幕空空蕩蕩,對面沒有立刻回覆,可能是在睡覺。
也可能純粹是剛開始使用微信,還沒習慣時不時檢查下手機。
吳雩是跟步重華一起住院的,兩人連病房都睡的同一間,步重華出院那天他也在醫生的強烈反對下堅持出院了。在這一點上步重華無法強迫他,因爲這段時間以來吳雩對他那種無聲的依賴簡直到了明顯的程度,連前來探病的廖剛都有所感覺:“老闆,爲啥每次我來找你談事的時候小吳都目送你出病房啊,你能不能趕緊把打火機還人家??”
吳雩不可能獨自在醫院繼續住上幾個月,他心裡事情太多了,壓抑沉默,無處發泄,步重華不想放他一個人待太久。於是在跟市局打過招呼之後,他把吳雩接來自己家裡,開始每三天把他送回醫院複檢一次,後來每星期複檢一次,直到現在半個月回去看一次醫生,除了還需要適當靜養、不能做劇烈運動之外已經別無大礙了。
應該是又窩在哪裡睡着了,步重華看着靜靜躺在那裡的手機想。
他放棄了叫吳雩下來的想法,一邊解開制服鈕釦,一邊去後座拿T恤,準備換上常服再下車回家。但剛轉身他突然又頓住了,另一種從未有過的念頭突然從心底深處油然而生,就像是隱蔽細微的電流涌過全身神經,讓他鬼使神差地收回手,愣了會兒之後又把制服鈕釦一顆顆繫了回去。
叮!
一梯一戶的電梯打開,步重華走到自己家門前,忍不住又轉身對着電梯門上模糊的倒影打量了片刻,才按開指紋鎖,輕輕地推開門。
“我回來了!”
客廳裡灑滿溫暖華光,一碟銀鱈魚和一碟炒白菜放在餐桌上,瓷白乾淨的碗筷已經擺好,開放式廚房裡的電飯煲正顯示着保溫中。步重華的視線首先落在那張雪白大沙發上,只見靠墊中空蕩不見人影,書房卻隱約投射出一片熟悉的微光。
——琴房。
步重華沒有脫鞋,踩着書房柔軟厚實的地毯推開琴房門,果然只見那削瘦的側影枕在天鵝絨琴蓋上,穿着寬鬆襯衣,手上壓着一本打開的厚書,已經睡着了。
壁燈灑在他緊閉時更顯修長的眼睫上,面孔蒼白沉靜,鼻翼投下一圈淺淡陰影,就像是在曖昧光影中某個旖旎的夢境。
步重華神情微微變了,彷彿準備獵食那般走近,低頭打量吳雩片刻,只見他寬敞的衣領因爲睡姿而向右肩傾斜,從修長的脖頸下隱約露出了一角淺墨色刺青,向肩胛骨方向延伸,卻被擋在了純白布料之下。
他知道那層布料之下是什麼樣的。吳雩的蝴蝶骨非常明顯,緊緻削薄的肌肉線條隨動作起伏,彷彿那優雅利落的骨骼隨時會化爲一隻飛鳥,滑動着華美的羽翼衝破囚籠。
一股難以言喻的火熱從步重華咽喉深處燒了起來,他無聲無息地俯身,吻上了吳雩略微張開的脣角。
“……”
吳雩迷迷糊糊地醒了,嗓子裡輕微慵懶地“嗯?”了聲,隨即所有疑問都被推回喉管深處,化作了悉悉索索的摩擦聲響,漸漸在深藍色天鵝絨上連綿成一片,堆出數條又長又深的皺褶,啪嗒一聲把那本厚書推到了地上。
“……唔……唔!”
吳雩竭力仰起脖頸避開越來越深入的吻,露出了修長蜿蜒的咽喉,隨即偏過頭笑着伸手去撿書。然而這時步重華一掌心按在他咽喉上,另一手已經把書撿了起來,只一看封面,挑起眉角沙啞地笑了聲:“我算是知道你爲什麼會睡着了。”
——卡爾·榮格,《紅書》。
吳雩說:“我只是……”然後視線觸及步重華全身,話音猝然一頓。
步重華站在他面前,就這麼若笑非笑地看着他,劍眉下那雙眼底閃動着揶揄的光彩,然後輕輕把書丟在鋼琴蓋上,擡手時制服外套肩臂處揚起一道褶皺。
“……”半晌吳雩才垂下眼簾,喉結無聲地一滑,盯着他踩在地毯上的程亮制式皮鞋問:“怎麼進屋都不脫鞋?”
步重華不答反問:“我看上去怎麼樣?”
吳雩沒吭聲,面頰似乎有點發熱和不自然。
“問你話呢,嗯?”步重華伸手虛虛地托起他一側下頷,就這麼貼着他的鼻樑,“我看上去怎麼樣?”
吳雩眼睫比常人濃密纖長得多,因爲眼皮深,這樣半垂下來的時候才更明顯,幾乎要掃到步重華的拇指內側上,良久後才把視線偏向另一邊,岔開話題問:“你今天穿這樣去紀檢開詢問會了?”
他聲音有一點微微的喑啞,像是正擱在小火上輕輕烤着似的。
“二十來個人輪番審我,處理結果要一個月才能下達津海市公安局。在這期間要接受考察,隨時監督,手機24小時保持開機接電話。這個結果如何?”
吳雩笑起來問:“然後你就生氣了,回家裡來審我?”
步重華反問:“我審你有用嗎?”
他手一直鉗在吳雩側頰上,制服袖口裡露出襯衣一圈淺藍色邊,再延伸便是骨節有力的手腕。吳雩終於擡起眼睛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瞳孔,低低地笑了聲:“還是有用的。”然後伸手抓住他堅硬的襯衣領拉近,就着這個仰頭的姿勢親吻他,感覺到臉頰上那隻手立刻滑到了他腦後脖頸上。
吳雩這段時間得到了非常充足的休養和照顧,之前那種撐住最後一口氣的凌厲和虛脫感都消失了,體重甚至長了兩公斤,看上去更加的年輕精神。他坐在琴凳上,柔黑油潤的頭髮揉在步重華掌心裡,整個人向上渴求地攫取那個親吻,肩背和後腰因此彎出挺拔的弓形;然後那琴絃般的弧度一點點壓到極限,直至後仰到腰背懸空,肩胛骨都觸到鋼琴蓋,才暫時分離這漫長的糾纏。
他就這樣自下而上仰視着步重華的面孔,以及更高處被淹沒在夜幕與光暈中的天花板。步重華一動不動地凝視他,呼吸因爲強自壓制而沙啞急促,突然一言不發地伸手鬆開領帶,轉頭向外走去。
“我去換身衣服,吃飯吧。”
身後傳來吳雩的聲音:“你脫下來給我穿會唄?”
“怎麼不去穿你自己的?”
吳雩後腦枕着琴蓋上的天鵝絨,就着這個姿勢偏過頭,看着步重華的背影,無聲地笑起來問:“那你還怎麼脫給我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