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是要上哪裡去?”
雪越來越大了, 越野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行駛,遠光燈映照出前方山谷空洞的黑暗。阿Ken視線離開手機上鯊魚剛發來的路線圖,從後視鏡看了吳雩一眼,謹慎地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吳雩向車外望去, 語氣閒聊般漫不經心:“萬長文竟然把製毒工廠藏在這種深山裡, 也不怕出貨不方便?”
“藍金不是需要大量出貨的東西, 廠子放哪都可以。”
吳雩點點頭, 突然說:“你好像挺防着我。”
兩人視線在後視鏡裡一碰, 阿Ken心跳漏了半拍, 心說你待會十有八九就要死了, 我爲什麼要防一個死人?
但他表面上還是毫無異常,說:“沒有, 你多心了。”
吳雩似乎笑了下, 沒再糾纏這個問題,視線轉向了車窗外茫茫起伏的山川。
宋平不可能毫無準備地叫他回去找鯊魚,半路上確實安排了一支特警各種變裝換車追蹤, 但毒販車行駛到半山腰之後就沒法跟太緊了。堪堪傍晚五點半, 深山已如黑夜,附近連一丁點人煙都沒有, 所有希望只能寄託於他口袋裡那個微型定位器和特警的緊急救援速度上,可謂險之又險。
早知道臨走時就再跟步重華多待會兒了,他心裡想。
哪怕什麼都不說,只靜靜地拉着手看着彼此也是好的。
他把冰冷的手揣進懷裡, 十指緊緊握住,像是要留住一個小時以前步重華留下的最後一絲體溫。車輛在山林間穿梭前進, 阿Ken和司機之間僅用最簡短的對話來交流方向和路線,大概足足顛簸了一個半小時之久, 終於前方出現了隱約燈光,但根本不是什麼工廠。
——是一座破敗的守林人小屋!
吳雩心下一沉。
屋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輛車,三四個保鏢在等,但不見鯊魚。越野車嗶嗶兩聲停在小屋前,立刻有保鏢上前打開了車門,打了個手勢示意吳雩下去,言簡意賅道:“請您進屋。”
周圍毒販投來神色不善的打量,但吳雩臉上毫無表情,只有一點蒼白,線條優美的嘴脣緊緊抿着,一手攏着衣襟鑽出車門,可能因爲不安的緣故在雪上稍微踉蹌了下。
但緊接着,他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挺直脊樑,面色平靜,穩步上前推開那亮着燈光的小木屋門——
呼!
風雪一涌而入,桌上蠟燭猛晃幾下,屋裡幾個人同時回過頭,正中間的赫然是鯊魚!
秦川站在鯊魚面前,只露出一道背影,不知爲何從肩背線條來看似乎有些緊繃。鯊魚倒很正常甚至是平靜,視線越過秦川肩頭看向吳雩,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來了?”
“……”吳雩走進屋,不動聲色地“嗯”了聲。
“外面冷嗎?”
“冷得都要打哆嗦了。”
他自然的語調讓鯊魚臉上似乎浮現出一絲笑意,然後招招手示意他來到近前,視線在他和秦川兩人身上逡巡了一圈:“現在你倆都在這裡,我終於可以問了……”
吳雩眼皮微微一跳,下一刻果然只聽毒梟含着笑開了口,只吐出三個字:
“——誰幹的?”
他果然懷疑秦川!
吳雩眼光一瞟,正撞上秦川毫不猶豫:“不是我,是你!”
吳雩意外地指着自己:“我幹什麼了?”
“我們在鎮外的兩輛車和二十多個人被特警全殲了,另一輛去買釘胎的車被便衣盯得嚴嚴實實,有人向警方泄露了我們此行的目標和方位。”鯊魚無奈地一攤手:“所以我們只能中途停在這裡,只有排除了內奸,才能繼續往工廠走……畫師,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陳舊破敗的木屋裡到處都是灰塵,寒風挾雪呼嘯,將桌上那支蠟燭吹得不住晃動。身後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那是外面的保鏢進來了,在屋子四周圍成一圈,衝鋒|槍在燭火中反射出沉默錚亮的微光。
吳雩微微眯起了濃密的眼睫。
——這裡還不算真正的深山,最多拖延四十分鐘,特警就能趕到來救他。
哪怕拖不了那麼久,半個小時也夠特警趕來包圍鯊魚,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搶到他的全屍!
“……你覺得是我把買輪胎的事泄露給警方的?”吳雩終於感覺到一絲無稽似地,轉向鯊魚冷笑起來:“我手機是你的,走哪裡都有你的人監視,我哪來的機會跟警方通消息?警方憑什麼相信我?”
話音剛落秦川怒道:“是你提出買輪胎的,如果不是你我們兩個小時以前就進了山!”
“兩個小時夠把警方從津海招來陂塘鎮?!”
“你——”
鯊魚攔住了臉色鐵青的秦川,問吳雩:“這話怎麼說?”
“陂塘鎮處於津海和H省交界,附近多山,地理偏僻,沒有縣級以上公安機關,也就不可能有特警大隊。你剛纔說鎮外的兩輛車和二十來個人被特警全殲,這麼大的陣仗連一般地級市公安局都無法獨立組織,而最近的省級公安機關從津海開過來,最大的可能性是從昨天晚上就出發了。”吳雩直視着鯊魚,擡高了聲音:“昨天晚上我醒來後才知道陂塘鎮這個具體地點,之後我一直坐在你身側,別說向外界傳遞消息了,連跟人說句話都在你眼皮底下。是誰把陂塘鎮這個地點告訴警方的?”
秦川眼皮重重一跳:“你想說我?我也一直跟着車隊,根本沒有機會……”
吳雩打斷他:“你有。”
空氣彷彿凝滯了一瞬,吳雩俊秀的面孔在燭火中光影分明,一字字道:“因爲萬長文被警方抓住了,他根本沒死!”
轟然一下人人變色,鯊魚臉色直接沉了下來:“這是怎麼回事?”
“……”秦川難以置信般看着吳雩,半晌終於擠出一句話:“你真的想讓我把那天晚上的經過都說出來?!”
那瞬間鯊魚森寒的視線像刀鋒一樣划向吳雩,但吳雩的回答又快又決絕,甚至沒有給秦川一絲一毫插嘴的機會:“說,儘管說,如果有任何細節記不清楚的話我還能幫你回憶。那天你趕到的時候我剛給Phillip先生做完CPR,心跳呼吸才恢復,你立刻讓所有人把他送到外面車上進行進一步急救,周圍除了你、我、步重華和昏迷不醒的萬長文四個人之外誰都沒留,我說錯了嗎?”
“那是因爲我必須確保Phillip老闆的安全……”
“其實當時有個手下給萬長文緊急注射瞭解毒藥納洛酮,雖然人沒有醒,但呼吸心跳是已經恢復了的,手下急忙問你怎麼辦,你叫他出去由你來處理,是不是有這回事?”
“我……”
鯊魚環顧木屋一圈,沉聲問:“當時是誰?”
一個其貌不揚的保鏢往前站了半步:“老闆,是我。”
“你走的時候萬老闆有沒有心跳呼吸?”
保鏢猶豫了下,點點頭說:“好像有。”
秦川的臉色一下變得特別難看。
“秦老闆說萬長文‘死了’,但據我所知陂塘鎮七龍塘山這個地點只有Phillip先生和萬長文兩個人知道——那麼問題來了。”吳雩脣角一勾:“究竟是我昨晚神通廣大到當着Phillip先生的面把消息傳給了警方,還是落到警方手裡的萬長文根本就沒死?”
秦川在鯊魚的灰藍色瞳孔中啞口無言,冷汗一絲絲滲透了鬢髮。
吳雩譏誚地挑起眉:“或者說,作爲在黑白兩道都遊刃有餘的情報掮客,萬長文只是秦老闆你留給警方的一份投名狀?”
對峙彷彿被凍結,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遠處狂風颳動樹梢的簌簌聲響一清二楚,將這死寂反襯得更加可怕。
八分鐘了,吳雩大腦裡彷彿有一個無聲的碼錶在精確計時。
秦川不會坐以待斃,照這個局勢下去完全可以再拖半小時,哪怕十分鐘都有可能給特警留下足夠的線索!
“……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沒法否認自己那天晚上的做法留下了破綻……”果然秦川吸了口氣,說:“但這並不能證明你的清白,畫師,因爲你身上還有一個最關鍵的疑點。”
吳雩不動聲色:“哦?”
秦川緩緩道:“最後一個跟萬老闆獨處的人不是我,是你。”
鯊魚眉頭一皺:“什麼?”
“那天晚上畫師想要跟步警官告別,於是我給他留了60秒,所有人都能證明我離開廠房上車後又過了一分鐘畫師才匆匆追出來。”秦川冷笑一聲,鏡片後雪亮的視線對上吳雩:“如果他真的清白沒嫌疑,爲什麼當初沒對我的做法提出任何異議?如果他真的不想讓我們的行動有風險,爲什麼到現在才把萬長文沒死的事給揭出來?!”
這簡直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四周頓時紛紛投來目光,然而卻只見吳雩那雪一樣白的面孔在燭影中微微一動,像是笑了起來。
“因爲我曾經愛過步警官啊,”他輕鬆地回答,“這還用問麼?”
連鯊魚都沒想到他會說這話,當即愣住了。
“欺騙利用我的人是中國警察,害死解行的人是公安特情組,步重華自己可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而步警官這輩子最大的執念就是親手把萬長文送上刑場。所以我不想當着他的面殺了姓萬的,這難道很奇怪?”
四下裡一片靜寂,吳雩脣角的笑容更明顯了。他在天生長相上確實很有優勢,儘管所有人都經常忽略這一點,但此時此刻那雙明珠般流轉的眼睛卻讓人移不開視線:
“如果將來見面他非要逮捕我,我也只好狠下心來永絕後患,但那畢竟是後話了。現在我沒有任何理由讓自己成爲他下半輩子最恨的人,是不是秦老闆?我畢竟愛過他呀。”
他承認了?
他竟然就這麼坦坦蕩蕩地承認了?
秦川像看見怪物似地瞪着吳雩,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鯊魚胸腔在厚厚的衣底不住起伏,足足半晌才嘶啞地吐出一個字:“你……”
“再說了,秦老闆一直深受Phillip先生信任,我怎麼也想不到他把萬長文活着送給警方的目的是爲了今天。”吳雩眼底笑意加深,一字一句道:“就像我想不到秦老闆親自監車的那兩個億藍金,怎麼會就好好地,突然翻倒在了公路上一樣?”
“!!”
彷彿在岌岌可危的天平上加了最後一塊砝碼,桿秤轟然塌向一方,在虛空中發出重響!
秦川猛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睜開眼喘着粗氣道:“Phillip老闆,我現在確實說不清楚,但你還要靠我走出西南邊境線……”
“我也可以。”吳雩猝然打斷他:“你別忘了一件事,秦川。的確你偷渡越境過好幾次,但我纔是真正在雲滇邊境活動了三十年的人,你真以爲你對邊防的熟悉程度能比得上我?”
“——你!”
對峙堪稱劍拔弩張,秦川臉色微微扭曲,陡然轉向鯊魚咬牙道:“你能聽出他剛纔的話只是強詞奪理對吧?你不會因爲着區區幾句話就被他被迷惑住對吧?!”
“……”
鯊魚的神情在陰影中晦暗不清,半晌終於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似地,長長呼了口氣,在衆目睽睽之下走上前,抓起吳雩的手在掌心裡握了一握。
他溫和地說:“畫師。”
·
呼——呼——
專案組傾囊而出,一輛輛警用越野車在山林間飛馳。步重華把着方向盤呼嘯掠過急彎,步話機中正傳來各個頻道雜亂匆忙的彙報:“D18觀察點已就位!重複一遍D18觀察點已就位!”“抓捕組已到達目標礦坑區!”“C11組準備跟進C11組準備跟進!”……
“還差多遠距離?”
後座上一堆電線連接儀器,設備熒光幽幽映着林炡的臉:“精確經緯度已經發到所有特警車導航上了,爬上這座山坡就到,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之間。”
步重華向後座一瞥,後視鏡映出他陰霾的雙眼:“準嗎?”
“這次借用的是軍方定位頻道,就算國外改裝的屏蔽器也干擾不了,放心!”
“……”
步重華收回視線,神情陰鬱銳利,突然手臂被重重一拍,是後座上的林炡。
“沒事的,步支隊。”他緊緊盯着屏幕,連頭都顧不上擡:“畫師是我見過最果斷、最心狠、智商也是最高的人之一,應付過很多極度危險又孤立無援的局面,最終都能靠自己的手腕來博出一線生機,更別提他現在還有了你。哪怕是爲了你,他也會咬着牙堅持下去等到我們的。”
無邊夜色向後疾退,無數嘈雜彙報和飛馳的引擎聲隨颶風散去,步重華終於從牙縫裡沙啞地說:“我知道。”
“而且上頭已經下令給全體專案組,搶救臥底和生擒毒梟同樣重要,這次不會再有人放棄他了。”林炡擡眼衝後視鏡一笑:“他會得救的。”
那在地底埋葬了十年的名字,終會被一雙雙手接力拉出黑暗,重現在天日之下。
遍佈山林的警車隊揚起漫天雪塵,匯聚成披荊斬棘的戰戟,向大山上衝刺而去。
·
“畫師,”鯊魚又喚了一聲。
白人毒梟是個純種的金髮碧眼,從輪廓上看可能有點日耳曼人血統,個頭非常高,比先天不足的吳雩高半個頭。但他倆這樣面對面站着的時候,旁人很難一眼注意到身高上的差別,因爲吳雩那碾壓式的冷靜、沉着和存在感實在太強烈了。
“你曾經很想殺我,如果不是人算不如天算,那次差點就成功了。這麼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曾讓我無限逼近死亡的人,所以我相信那天深夜,當我躺在地上心跳驟停呼吸衰竭時,如果你不想救我,也一定有很多種辦法。”
“——但你偏偏救了。”鯊魚溫情地看着他,說:“當毒氣泄漏出來的那一刻,秦老闆的反應是立刻拿走防毒面罩撤退,而你衝進遍佈毒氣的廠房裡救了我。”
秦川瞳孔急速放大。
“當你和我一起拿到藍金合成式之後,一定會得到非常豐厚的報答,你會看到此生從未見過的金錢、自由和真正的人生……到那時你會感謝自己在那天深夜的英勇和明智,感謝我們倆能和平融洽地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
鯊魚定定看着吳雩,笑意從蔚藍的瞳孔深處一層層泛開,然後他終於鬆開吳雩的手,輕描淡寫地向秦川一揚頭:“拉出去吧。”
吳雩霎時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
這麼快?!
不僅吳雩,連鯊魚自己的心腹保鏢都沒想到他竟然幾分鐘內就做出了決定,所有人齊齊一愣。
“你怎麼能!——”
秦川的怒斥戛然而止,因爲緊接着,三四個保鏢同時衝上去拉住他,硬生生把他拖出木屋,掙扎中只發出人軀體撞在門框沉悶的重響!
沉悶不清怒罵叫喊聲在簌簌大雪中急速拉遠,鯊魚不以爲意,親手拉着吳雩走出了門。
外面大雪紛飛,阿Ken已經打開了車門,看着吳雩的表情簡直難以言描。
“必須趕快動身了。”鯊魚看了眼時間,“我們在這裡耽誤了十五分鐘,現在開過去可能還要再繞一段……怎麼了?”
沒人能看見吳雩瞳孔深處的錯愕和顫慄,只見遠處幾個人掙扎扭斗數秒,然後秦川踉踉蹌蹌跑了幾步,砰!
槍聲平地炸起,秦川身前的雪地上濺出血花,然後倒在地上不動了。
“……沒什麼,”吳雩沙啞道,“就是沒想到這麼……這麼快。”
“沒時間了,工廠在一個礦坑裡,萬一大雪封山行路會很困難,而且我們畢竟沒有釘胎。”鯊魚一邊言簡意賅地解釋一邊鑽進車門,然後向車外的吳雩一招手,微笑道:“來,上車。讓我帶你去見識這世界上最危險也最暴利的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