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後, 津海市茂縣。
縣城街道寒風瑟瑟,纔剛過五點天就矇矇黑了。步重華攏緊大衣,向左右迅速掃視一眼,快步來到街角一處隱蔽的電話亭邊按了幾個號。
“喂?”
聽筒那邊響起宋平壓低急促的聲音:“你怎麼不用保密專線?”
“手機被鯊魚監聽了, 到處都有人跟着, 來不及去接頭點。”
“什麼事這麼……”
宋平“急”字沒出口, 就被步重華緊繃到極致的聲音打斷了:“爲什麼對吳雩下協查通報?!”
宋平一時哽住, 目光落到面前的內部傳真件上, 幾個小時前剛發出的“緊急協查通報”六個黑體字下, 吳雩的正面高清圖和身份證號格外刺眼。
“……目前只是公安系統內部啓動緊急預案, 設立區縣卡口和出市卡口,還沒有把吳雩的身份信息往社會上散發。他目前暫時應該……應該還是安全的。”
“這不是安不安全的問題!”步重華剋制不住咬牙怒道:“吳雩只是有問題沒說清楚, 他不是罪犯, 你們這樣反而會把他暴露在鯊魚面前!”
“我也不願意那樣幹,但他跑了!”宋平吼聲比他還大:“他是唯一一個知道你所有潛伏計劃但又不在專案組控制內的人,你讓我怎麼辦?萬一他帶着所有信息把你賣了怎麼辦?萬一他已經投靠鯊魚了怎麼辦?萬一他覺得當年解行死得冤枉, 要替他報仇怎麼辦?!”
“他不會出賣我, 但你們這麼做等於在把他往鯊魚身邊推!”
宋平匪夷所思問:“你自己聽聽你前後兩句話是不是自相矛盾?”
步重華在大街嘈雜背景中呼了口氣,意識到自己再怎麼解釋都沒用。
鯊魚對畫師微妙複雜的心理正常人都沒法理解, 對專案組領導就更說不通了,再說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他們是絕對不可能撤回協查通報的。
“——如果,”步重華用力抹了把眼睛, 加重了語氣問:“如果我能在三天後的行動中親手抓住鯊魚,然後把吳雩帶回來, 能不能換來一個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從此讓他徹底自由的機會?”
宋平略一猶疑,擡眼越過辦公桌, 靠牆沙發上翁書記正和另兩名公安部領導面面相覷,片刻後其中一名年紀格外大的老領導盯着宋平,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宋平會意。
“你這麼幹等於是在跟我們做交易,我沒法給你作保。”宋平轉向話筒頓了頓,然後話鋒一轉:“但如果你能做到,我敢肯定,專案組對你所有意見的傾向性都會非常、非常地大。”
這個答覆雖然沒把話徹底說死,但已經算給出暗示了。
步重華低頭深深吐出一口滾燙的氣,沒再多說什麼,擡頭丟下“知道了”三個字便要掛電話,聽筒那邊宋平急忙問:“等等!可你怎麼把吳雩帶回來?你上哪找他去?”
步重華說:“我有渠道。”然後乾淨利落掛了電話,向周圍一掃,匆匆走出了電話亭。
啪!
蓋滿了油膩塵土的電燈泡應聲亮起,昏黃光暈照亮了老式廚房。
一小鍋水在爐竈上咕嚕嚕滾沸着,吳雩拆開掛麪,倒進去半包,看着麪條一點點變軟,把洗好的菜葉和生雞蛋打進去攪了攪,這時門外傳來哐哐幾聲拍響。
“有人嗎?快遞!”
吳雩沒關火,把手隨便往牛仔褲上一抹,去外間打開門。出租屋外是黑暗狹窄的弄堂,一個快遞員打扮的精瘦男子正裹着冬夜風雪站在那,上下打量了他兩眼,一聲不吭遞來個紙箱,點頭走了。
吳雩關上門,單膝跪在雜亂的玄關水泥地上拆開紙箱,把塑料泡沫隨意堆在門角,拆開層層包裹的報紙,終於露出了裡面沉甸甸的物品——
一把手|槍,一把匕首,二十發子彈。
裡間窗虛掩着,隨北風傳來弄堂左鄰右舍的飯菜氣息和說笑動靜,間或響起電視機熱播劇的主題曲。
出租屋裡空蕩安靜,吳雩沉靜的側臉紋絲不動,熟練地把槍拆成零件,對着低矮的燈泡一樣樣仔細檢查完畢後,把零件重組爲槍,裝上彈匣,塞進後褲腰,然後起身走回了廚房。
麪條和蔬菜已經完全軟爛了,湯汁咕嘟嘟冒着泡。他連鹽和糖都沒放,隨手關上火,一邊用筷子攪碎小鍋裡的面一邊吹着氣走回外間,穿過不知何時出現在玄關和牆邊的幾名保鏢,拉開椅子坐在餐桌一側,低頭吃了兩口熱氣騰騰的面。
一隻手從身後按在他肩上,鯊魚在耳邊微笑道:
“你從暗網上買|槍的時候,就應該能想到我會跟來,是不是,畫師?”
吳雩置若罔聞,甚至沒把一屋子荷槍實彈的視線當回事,在衆目睽睽之下唏哩呼嚕吃了大半碗麪條。
他吃相遠說不上優雅,吞嚥前甚至不太咀嚼。老舊燈泡和嫋嫋熱汽彷彿爲他加了層濾鏡,皮膚朦朧素白,五官光影都非常深,鯊魚若有所思的視線落在他鍋裡的麪湯上,少頃只見吳雩終於放下筷子,隨手一抹嘴,平淡道:
“我今天心情不好,建議你說話的時候注意一下。”
鯊魚慢慢地浮現出一絲笑意,拉開老式木頭八仙桌對面的一把椅子坐下,溫和地道:“我聽說中國人會在親人去世的那天爲他們燒紙,作爲紀念他們的方式。待會你會出門爲解警官燒紙嗎?”
吳雩動作一頓。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片刻後他終於問。
“我跟各個國家的很多警察打過交道,甚至跟他們的高層平起平坐,我知道一個特工最多能僞裝成什麼樣,也熟悉各種臥底不同的潛伏方式。所以一年前我與你分別後,你曾經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我腦海中不斷重複回憶,逐漸讓我升起了非常大的懷疑。”
“爲了調查這些懷疑,瑪銀死後我離開中國,去了她的緬甸家鄉,終於從當地村落的很多痕跡中逐漸拼湊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鯊魚微笑看着吳雩,說:“感謝華北警方對你發的那張協查通報,當我親眼看到它的一瞬間,我就知道所有猜測都成了真。”
吳雩垂着眼睛,定定望着面前稀爛的小半碗麪。
突然他擱在桌上的手背一沉,是鯊魚探身握住了他的手:
“但我還是不明白,畫師,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你?”
“……”
“跟我走吧,他們不會再相信你了,讓我帶你去真正自由的土地。”
狹小低矮的房間裡明明站了那麼多人,卻呼吸絲毫不聞,只有窗縫裡傳來外面冬夜呼嘯的風聲。
站在吳雩身後的那名保鏢無聲無息舉起槍,槍口懸空對着他後腦,食指隱秘地按在扳機上,但沒有扣,所有人都在屏聲靜氣等待着他嘴裡說出的那個答案。
一口答應還是斷然回絕?
只要有一個字不符合鯊魚的預期計算,下一秒眼前便要血濺三尺,任憑傳說中下凡的戰神也不可能逃脫!
“……你想聽我說什麼答案?”過了不知多久,吳雩終於在周遭衆多視線中自嘲地笑了聲,“騙人很容易,騙自己卻很難。從解行走的那天開始我就告訴自己要當一名警察了。”
他完全沒有發現腦後半尺處黑洞洞的槍口,從鯊魚掌心裡抽出手,重新拿起了筷子,疲憊地道:“直到現在,我還是想當個警察。”
空氣彷彿被凝固了,持槍的保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終於徹底垂下了槍口。
與之相對的是鯊魚卻在微微顫慄,儘管隔着風衣看不出來,但他自己能感覺到一波比一波更加強烈的興奮正順着每根神經末梢衝上腦髓——畫師沒有一口答應他,甚至沒有欲擒故縱!
他是真的被通緝到走投無路,這不是他跟警方里應外合設下的局!
“你真的想回去當警察,還是你以爲自己想當警察?”鯊魚瞳孔已經因爲激動而變成了灰藍色,但聲音卻控制得很好,甚至笑了起來:“你知道嗎,畫師,爲什麼當年我願意用八十公斤五號海洛|因交換你,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懷疑你就是警方的臥底?我見過那麼多喬裝打扮的警察和惺惺作態的特工,爲什麼只有你身上沒有任何可疑的味道,只有你跟那無數個失敗的臥底都不一樣?”
“你——”
吳雩臉被迫一擡,鯊魚從木桌另一側起身抓起了他下頷,居高臨下微笑道:“因爲你心裡就是沒有那種東西,你身上的氣味跟我相同,從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成爲一個警察!”
“住手!”“放下!”
保鏢大驚失色而上,只見吳雩刀鋒橫頂在鯊魚捏着他下頷的手腕上,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忍無可忍逼出來的:“你給我閉嘴!”
鯊魚根本不以爲意,輕蔑一笑鬆開手,從保鏢懷裡奪來手機,徑直撥出110:“你不是想當警察嗎?行,給你個機會。”
吳雩瞳孔無聲壓緊,只見鯊魚一揚手,直接把接通了110的手機扔給他:“——告訴警察我在這裡,也許他們會看在你通風報信的份上讓你回警隊,要不要試試?”
“您好,津海市110報警服務檯……您好?”
屋子裡一片死寂,只有周遭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吳雩緊攥手機的五指因爲用力而變色發抖。
“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這裡是津海市110報警服務檯?”
“……”
吳雩不住喘息,胸腔急劇起伏,少頃突然把手機重重砸在了牆上!
哐噹一聲稀里嘩啦,手機被生生砸成數塊,牆灰碎石與破碎屏幕濺了一地。吳雩用力捂住面孔,修長手指不住痙攣,骨關節皆盡變色,從掌心中發出一聲聲難以遏制的沙啞喘息。
“你沒有那麼想穿上那身衣服,畫師。”不知何時鯊魚已經起身來到了他身後,雙手緊緊按在他抖動的肩膀上,在耳邊輕柔地道:“我對解警官的犧牲感到非常沉痛和遺憾,我願意爲他修建一座華麗的墓地,或者立一尊塑像,但你不能用他來……”
吳雩沙啞道:“住口。”
“——你不能用他來欺騙自己。因爲你心裡根本沒有那些東西,跟他們也不是同類,你跟我才……”
“我讓你住口!”吳雩猝然擡頭吼道。
鯊魚彬彬有禮地擡起雙手,站起身拉開了距離。
——你跟他們不是同類,你跟我纔是。
吳雩眼眶血絲密佈,挺拔的鼻端也微微發紅,刀削般的嘴脣因爲情緒激盪而染上了微許血色,在喘息中微微張着。
所有人都密切地觀察着他,看着他在短暫的崩潰後深呼一口氣,突然脣線緊緊一抿。這個冷淡而強硬的動作似乎代表他迅速收斂住了情緒,然後搖了搖頭。
“我不想騙你,Phillip先生,我沒法成爲跟你一樣的人。”
鯊魚聽見這個稱呼,神情似乎有點緩和,但接下來的話又讓他臉色變得不那麼好。
“即便你把我帶走,我也不可能發自內心成爲你忠誠的下屬,所以接下來不論說什麼都是沒用的。今天是解行的忌日,我一直想去那個世界與他重逢,如果想殺我今晚是你唯一的機會。你自己決定吧。”
吳雩站起身,收拾起碗筷和匆匆吃了幾口的晚飯,將這周圍滿屋子槍口視若無物,就這麼平淡甚至木然地穿過走進廚房,少頃傳來了嘩嘩洗碗聲。
幾名保鏢不敢吭聲,空氣中流動着詭譎的氣息,沒人敢看鯊魚那極其難看的臉色。
剛纔那名拿槍的手下試探地輕聲問:“老闆……”
還要不要把這個人強行弄走?
或者,是殺還是不殺?
成排平房外,巷口。
摩托在夜色中熄火,全身黑色衝鋒衣的騎手摘下頭盔,無聲無息貼在牆角,眯起眼睛向遠處望去。
崎嶇不平的石板路盡頭,那輛被他跟了一路的吉普車停在院落正門前,車身看似老舊普通,不遠處卻有兩個褲兜裡鼓鼓囊囊的男子來回晃悠着,漫不經心掃視周圍夜幕,兩人之間互相沒有交談,行動中卻透着隱蔽的兇狠。
那是鯊魚的手下。
騎手向後退了半步,視線向四周一掃,黑暗中的路線、地形、障礙物已一一盡數印進大腦。然後他助跑兩步,一躍而起,兩米多高的牆頭單手一撐凌空越過,消失在了院落的後門內。
譁——
吳雩把筷子沖刷乾淨,隨手往白瓷磚鋪的檯面上一放,把煮麪的小鍋涮了涮,動作突然微微一停,眼角向身側瞥去。
廚房窗框積滿了經年油煙,水汽在玻璃上氤氳出白霧,隱隱映出遠處的路燈,突然昏黃光影一閃,似乎有什麼東西緊貼着外窗臺晃了過去。
吳雩像是被某種迎面席捲而來的力量定住了似的,良久才從水流下伸出手,將玻璃窗上的白霧一抹——
一隻熟悉的手掌從外面幾不可聞地拍了拍窗,霎時與他隔着玻璃,掌心相貼。
“……”
吳雩另一隻手微微不穩,在玻璃上擦了兩把。穿過冬夜的朦朧霧氣與遙遠路燈,那熟悉到極致的身影正佇立在風雪中,俊美面孔與他隔窗相望。
是步重華。
水龍頭依舊嘩嘩作響,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毒販還守在外間。隔着廚房薄薄一道牆,沒人能看見他們的掌心正緊貼彼此,吳雩面色蒼白、疲憊而茫然,步重華的目光卻火燙而貪婪,隔着玻璃窗一遍遍描繪他的每一寸眉眼輪廓,許久後終於開口做了四個字無聲的口型:
“別、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