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旁觀的衆人見狀不由齊齊一聲驚呼——這兄妹倆纔剛嘀嘀咕咕大家還以爲是後悔了,結果非但沒後悔,那當妹妹的竟然也要去試那索橋!老天,這要是出了什麼事,這家的大人不得急死!這個塗三少爺怎麼這麼沒成算,他家今兒可是東道,真若在他家裡出了人命,他就不怕兩家就此交惡啊?!
對了,這兄妹倆是哪位大人家的家眷啊?官位低的也就罷了,總歸是惹不起塗尚書這位正二品的高官,萬一也是高門子弟,嚴重了恐怕還會引起朝中動盪呢!
“二位且慢!莫要衝動!”就有人連忙叫起來,並轉頭去看塗三,“塗三少爺,你還是勸勸這兩位吧,若出了事可不好交待啊!”
塗三依舊雙臂抱着胸,漫不經心地道:“又不是我逼着他們上那橋的,出了事也由不着我塗家交待,那位不是想拜我二哥爲師麼,不表現出誠意來還想着怪我們小瞧了他不成?”
衆人聞言心道這塗家三少性子還真是不討喜,不勸阻就罷了,這還帶往上架火的,難道他兩人有夙怨?
一方不肯勸,一方不聽勸,衆人夾在中間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緊張地注視着那邊已經踏上了索橋的兄妹倆,站在塗三少爺身後的一名塗家下人倒是機靈,趁着衆人不注意,悄悄地退了下去,奔往下頭向塗大少爺通報此間事去了——開玩笑,塗家哪能真的讓客人死在這兒啊!三少爺也是一向傲狂慣了,這次宴請的客人衆多,出了事傳出去實是對塗家名聲有礙,萬不能讓他由着性子來!
燕七剛踏上索橋就被燕四少爺一把拽了回來,拍着胸口和她道:“我是你哥哥,我得走在前面,你在後面跟着我,若是走不穩就抓着我腰。”
走在前面的人無可倚仗,難度更大,燕七也沒有拒絕,依言走在了他身後,見他平伸開雙臂,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邁一邊道:“七妹你學着我的樣子伸開胳膊,如此可以保持平衡。”
“好。”燕七依言動作。
“不要往下看,越看會越害怕。”燕四少爺晃晃悠悠地邁出了四五步,這麻繩太軟,根本沒有平穩的着力點,稍有不慎就會令身體東倒西歪,饒是如此他還不忘邊走邊叮囑燕七,“你就往前看,也不要往兩邊看,想着腳底下其實就是平地,這麼着會感覺好些。”
“好的。”燕七應着,雖然也在被動地搖晃着身體,平衡卻掌握得很好,而且她很注意與燕四少爺保持步調的一致,他邁步的時候她也邁,他停下的時候她也停,他邁左腳她就邁左腳,他搖晃劇烈的時候她就定定地立穩,將腳下繩橋的晃動與起伏儘量保持在最輕微最單一的狀態。
燕四少爺也並不怎麼在乎形象,實在搖晃得厲害的話他就彎下腰,蹶着屁股去抓做爲橋欄的左右麻繩,麻繩位置太低,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動作,然後等晃動停止了再重新站起身往前走——當然他也不想一直保持這個動作走到對面山峰去,既然想要打臉,總得讓動作顯得漂亮體面點兒。
索橋很長,兩個人卻走得很慢,用了近一刻鐘的時間也才走出了十來米去,崖上圍觀的衆人手心都出了汗,心臟不好的已經不敢看了,找了個藉口就離開了此處。
塗大少爺得了消息唬得連客人也顧不上招待了,匆匆地往峰頂上跑,來至崖邊時見已經聚集了更多的客人,都在那裡抻着脖子看,塗大少爺擠到最前面向着對面一張望,急得心裡直罵——那倆孩子都已經走到快一半兒了,這會子就是阻止也來不及了,往前走還是往後退都是差不多的距離,與其如此那還不如讓他們直接走到那邊峰上去呢。
塗大少爺往左右一打量,找到了正靠着亭柱一臉看戲神情的塗三少爺,不由大步過去將他一扯,一直拽到了揹人處,火大地道:“你怎麼回事?!不說攔着那兩人還把人給激上去了?!出了事又是一番麻煩,誰有那些個功夫收拾爛攤子?!”
“哼,他自己願意上去的,關我們什麼事?”塗三少爺冷笑。
“你跟他們有仇啊?!”塗大少爺瞪着他怒斥。
“有。”沒想到塗三少爺還真點了頭。
“怎麼回事?”塗大少爺懷疑地看着他,“那兩人是哪家的?”
“燕府的。”塗三少爺輕蔑地道,“男的是燕四,女的我不認識。”
“燕府……燕子恪家的?!”塗大少爺眉毛皺起來,“燕家四少爺又怎麼惹到你了?就算他惹到過你,你也不該拿他命開玩笑!燕子恪是什麼人你難道沒聽說過?!爹都不願同他打交道,你卻要把這個大.麻煩往塗家招!”
“我管他!”塗三少爺豎起眉毛瞪起眼,“我們玉樹的擊鞠(馬球)隊屢次三番敗在錦繡的擊鞠隊杆下,去年距頭魁僅一步之遙,就是這個燕四最後一記絕殺把我們給坑了,他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他!贏就贏了,竟還嚷着要做全朝最好的擊鞠手——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囂張樣子!他不是能嗎?那就讓他去試試那索橋好了!免得光說不練只會嘴上吹噓!”
玉樹書院的男校和錦繡書院的男校歷來就是宿敵,就如同繡院和霽月書院一樣,永遠水火不相容,無論在任何場合相遇都會火花四射,這種夙怨也算是學校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經歷了百年傳承,已經成爲了一種深入思想和骨髓的執念,起碼在學生生涯期間是絕不可能被調和的。
當然,當“畢業”離校各自出仕同朝爲官後,這種執念會被前程和利益所化解,因爲……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沒有什麼事能比自身的利益更重要,利益趨使之下,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書院文化?呵呵,那是什麼?
塗家小輩兒的人都是玉樹書院出身,因而塗大少爺倒是能理解自己三弟對於燕家四少爺的仇視之心,但畢竟自家是今天的東道,鬧出人命來怎麼也說不過去,訓斥了塗弢幾句後,塗弘又帶着他匆匆繞到了崖前去,眼看着燕家的倆孩子在那索橋上隨着風盪來盪去,這顆心也是跟着七上八下高高懸着。
“爺,不若調二爺的暗衛過來以防萬一……”塗弘的長隨壓低聲音在耳邊道。
塗弘冷冷盯了那長隨一眼,聲音亦壓得極低:“混說!爲了這麼點子小事就曝露府裡暗衛,是嫌咱們家太.安定了麼?!”
所謂暗衛,那就是見不得光的護衛,什麼樣的護衛見不得光啊?!你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在暗中弄高手爲你做事?這全天下能養暗衛的只有皇帝,你一個身爲人臣的在家裡養暗衛,其心可誅啊!
所以家裡有暗衛的事怎麼能曝露出來呢!雖然不少大臣家裡其實都或多或少地養着那麼幾個暗中爲其賣命的死士,就算沒什麼野心圖謀,養暗衛也是爲了多條路子,行事更方便。
塗弘沉着臉,死死盯着燕家那兩個孩子,腦子裡甚至已經開始準備待這倆孩子掉落懸崖後要怎麼跟燕家交待的臺詞了。
立在旁邊不遠處的一枝目光牢牢地盯在自家兩位小主子的身上,主子沒讓他跟着上橋,他就不會上橋,無條件遵從命令是長隨的職業操守,然而雙足卻暗運內力,一但橋上有突發狀況,他最快可在三四瞬內抵達中央。
燕四少爺走到中間位置的時候其實已經有些腿軟了,不是嚇的,是累的,這橋越往中間走晃得越厲害,全憑兩條腿來穩固平衡,既耗精神又耗體力。
“要歇歇嗎?”燕四少爺聽見燕七在身後問。
“你累不累?”燕四少爺反問她。
“還好。”燕七道。
“那就不歇了,一口氣走過去!”燕四少爺高喝一聲給自己打氣,“爹說凡事貴在堅持,越歇這口氣就越弱。”
“說得對。”燕七道。
兄妹兩個繼續小心翼翼往前走,索橋不停地晃動,晃動,忽地一陣疾風由兩峰之間衝撞過來,索橋一記劇烈搖晃,燕四少爺和燕七被帶得身形猛地一歪,登時失去了重心向着橋外倒去!
崖邊衆人直嚇得齊齊一聲驚呼,塗三少爺心裡也是跟着一咯登,緊接着衆人又發出了第二陣驚呼,定睛看過去,卻見索橋上的那兩人竟然都還在!燕四少爺頭下腳上地倒掛在橋繩上,仔細一看竟是被他在千鈞一髮之際用腿勾住了那繩子!再看燕七,卻是一隻手抓着橋繩懸在那裡,兩個人危而又危、險之又險地隨着還在劇烈搖擺的繩橋在空中晃盪着!
一枝在自家兩個小主子身子歪向橋外的一剎那便已準備着衝過去營救,然而當他看到七小姐做了個阻止的手勢後就及時停了下來,以他這樣好的目力,他可以清楚地看見七小姐此時臉上的神情,平靜,篤定,泰然自若,儘管這位七小姐此前已經給過他太多的不可思議,可這一次他還是被她驚奇到了。
——她爲什麼一點都不怕?
四少爺呢?臉嚇白了,可卻咬緊牙關一聲沒叫,努力地堅持着他的初衷。
一枝想起四少爺小的時候,大約是七八歲的樣子,正是男孩子最頑皮最能惹禍的年紀,有一日非要去爬後園子裡那棵大銀杏樹,大太太派了七八個嬤嬤十幾個丫鬟小廝攔着哄着拉着抱着,死活不允他涉險。
終於趁着衆人一個鬆懈不備的機會,四少爺一個人悄悄溜到了那樹下,擡手就要向上爬,正巧自家主子經過,立了腳叫住他。主子說:“你若當真決心要爬上這樹,那便爬,只是有一點:不許半途而廢,不許求助他人,自己爬上去也要自己爬下來。你若能做到,我便允你隨意爬家裡的樹,你若做不到,日後永不能再爬樹。”
年紀小小的四少爺應了,果真去爬那樹,可銀杏樹那麼高,他又哪裡爬得上去,爬了幾次失敗之後四少爺忍不住哭了,他說他不想爬了,可也不想以後永遠不能爬樹,他衝着主子撒嬌哀求說好話,主子卻絲毫不爲所動,只是那麼淡淡地看着他的小兒子,那樣淡的神情,莫說孩子,連大人看着都覺得心驚。
主子說:“你有多大的野心,就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你有多高的目標,就要有多久的堅持,你想幹出格的事,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幹得出來,我就成全得了你。然而你若知難便退,我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做了錯誤的決定,可以被諒解,而做出放棄的決定,永不值原諒。”
四少爺被嚇住了,縱使對主子的話似懂非懂,卻也明白了主子希望他怎樣做。於是四少爺一邊抹着眼淚一邊重新去爬那樹,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嗓子哭啞了,小手磨破了,渾身沒了丁點兒力氣,可主子就是站在那裡看着他,沒有要寬容他這一次的意思,父子倆在那樹下待了整整一個晚上,當第二天太陽初升的時候,四少爺終於爬上了那樹,並且滑滑蹭蹭地成功從樹上落回了原地。
看到現在的四少爺,一枝才知道爬樹那件事對他有着怎樣的影響,即使身處險境,即使命在旦夕,即使內心恐懼,他仍記得他父親的話:
做了錯誤的決定,可以被諒解,而做出放棄的決定,永不值得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