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天高氣爽,楓葉紅了,紅葉也瘋了,整條楓香街都像着了火似的,風一吹,紅焰翻涌,層層遞滾着燒向長街的盡頭,長街的盡頭,是一片佔地寬廣的皇家靶場,朱漆圍牆足丈高,平日裡黑油大門總是上着黃銅大鎖,今日門庭大敞,不分官民,皆可自由入內。
整個靶場呈長方形結構,四圍如同足球場般砌着臺階式的觀衆座席,甚至還分貴賓席和普通席,貴賓席當然是給官家坐的,上頭搭着棚子,位置極佳,可縱覽全場,落座時卻也要按着品級,最好的位置是皇帝的,那位偶爾也會來湊個熱鬧。
后羿盛會的賽場,年年都會根據不同的比賽內容而選擇不同的地方,有時候也會重複使用往年所用的賽場,今年就規規矩矩地把賽場定在了皇家靶場裡,卻見那紅土夯成的平坦場地上已經一溜兒排開地豎好了數十塊靶子,早有百十來號預備參賽的人分佈在場中各處活動着身體或檢查着手裡的弓箭做着賽前的各項準備,燕四少爺也混在裡面,一本正經地舉着弓瞄着百米開外的靶子。
“四哥!四哥!”被個老僕抱着的燕十少爺眼尖瞅見,拼命伸手指着場地,聲音響亮地叫。
燕家人來得不算早,觀衆席上都已經坐了九成的觀衆,貴賓席上的官員及家眷們也都差不多到得齊了,這一家子纔在燕子恪的帶領下慢條斯理地晃進來,別人來得早是怕好位置讓人佔了,這家人似乎沒有這種擔心,打量着貴賓席上在衆人包圍中詭異地空出來的幾排座位,十幾口子排着隊就過去了。
“燕大人,座兒給您留着呢!”旁邊一位穿綠衣的內侍恭恭敬敬地向着燕子恪行禮。
“有勞了。”燕子恪頷首,也不理會旁邊官家投射來的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只管先把自個兒老爹老孃扶到上座坐下,其餘衆人依着輩分在下頭找地兒坐,燕七坐到了最邊上,正挨着旁邊的崔家,崔晞連座位都給她留出來了,上頭鋪着玫瑰紫的天鵝絨坐墊。
燕七向着旁邊打量,瞅見了武家大軍裡的武玥,光他們一家人就佔了好大一片座位,武玥伸着胳膊衝着這廂招手,燕七就也衝她招了招手,再往另一邊瞧,陸藕一家幾口人也來了,燕七甚至看見了陸太太,往常像這樣的場合陸太太幾乎很少參與,如今卻是一改作風,打扮得精精神神,坐在那裡和陸藕一起望着這邊衝着燕七微笑,在陸太太的身後,坐着一位看上去很是嚴厲的嬤嬤,也望着這邊瞅了一眼,甚而還向着燕七微微一點頭,想便是皇上賞給陸府的那位江嬤嬤了。
陸藕的糊塗爹陸經緯,繃着一張臉坐在那裡,也看不出心裡頭在想什麼,陸蓮亦是面無表情地坐在下首,着裝打扮上不見了往日的張揚,看着比陸藕穿的還素氣。
燕七今天穿的也不顯眼,海水藍的窄袖袍子,足蹬黑靴,黑髮綰起,用羊脂玉雕海豚的小發冠箍起來,看着倒顯利落,這樣的武藝競技場合,大多數人都會穿着勁裝或胡服來。
“這是什麼魚?”崔晞沒出過京都,因而不識得海豚,望着燕七的頭頂笑着問。
“江豚的堂兄海豚,生活在海里,”燕七道,“我大伯以前出海遊歷時在海上見過的一種魚,極通人性,他還認了其中一條當乾兒子,我頭上這條就是他乾兒子的玉像。”
崔晞笑起來:“若有機會,我也想去看看海和海豚。”
“機會多得是,人生還很長呢。”燕七道。
崔晞笑着支起下巴:“是啊,很長,很漫長。”
“漫長的意思就是浪漫長久,挺值得期待吧?”
“被你這麼一說,我真的有些期待了,”崔晞眯起眼睛,在金風細細裡慵懶地翹着脣角,“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爲歡幾何?但隨瀟灑憑來去,一由浪漫任西東。”
“多好。”燕七道。
“好你個大花鞋拔子!”坐在崔晞另一邊的崔暄忽然亂入,歪着身子抻着脖子瞪燕七,“燕小七兒,你要是給我家小四忽悠得離家出走了,你看我不天天堵你家大門口去!”
“你想多了啊大哥,我們說的是一種心境啊心境。”燕七道。
“哎唷還心境,看把你能的,你咋不得道成仙呢。”崔暄繼續瞪她。
“我怕你捨不得人間繁(金)華(銀),不肯跟着昇天啊。”燕七道。
“……你過來,保證不打死你。”你才雞犬!你全家都——“咳,燕伯父,近日身體還好吧?有空到家來坐啊,我爹成日念着您哪……”
這廂閒侃着,那廂本次大賽的評委們也都入座完畢,皆是來自兵部吏部刑部六扇門龍禁衛鑾儀衛等十二衛及三大營和五城兵馬司的頭頭腦腦們,當然,這裡面少不了最重要的一個人,那就是箭神塗彌,穿着紫色的從二品官服,胸口銀絲繡的獅紋在陽光下閃着涼漠的光。
塗彌的出現引來了貴賓看臺上不小的騷動,貴賓席上坐的都是官眷,很多人都認得塗彌,平民坐席上的老百姓們倒是都挺淡定,至多是議論一下這位英俊的年輕人竟然已經官列二品,以及“哪位是箭神呀?箭神在哪兒呀?聽說箭神很年輕,是不是那個穿綠衣服的呀?”
穿綠衣的是特麼太監!沒文化真可怕!箭神粉們聽得有火沒法發。
老百姓們抻着脖子找了半天,既沒找着哪個是箭神,也沒盼到皇上親臨,直到聽得場中咚咚咚三聲震天鼓響,觀衆席上才瞬間安靜了下來——這就要開始了。
本次後羿盛會,由禮部和兵部共同主持,主席臺上,禮部尚書先洋洋灑灑地宣讀了一大篇歌功誦德的禮讚,然後兵部尚書塗華章接着宣讀盛會的主旨、精神、規則和紀律,偌大一片場地,倆老頭喊得聲嘶力竭,聲音都開叉兒了,遠處的人也沒聽清半個字——反正別人鼓掌咱就跟着鼓掌,都是套路。
前戲足進行了兩刻鐘的時間,有人廁所都跑兩回了,這才聽見上頭宣佈比賽開始。然而最先要進行的是預賽——后羿盛會這種又能得名又能得利的活動,報名者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儘管在今日之前各個軍事部門已經進行過了內部的選拔賽,最終從海選裡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也還是不少,再加上只要報名就可直接進入今日最終賽的官二代們,百十來口都打不住。
所以先進行預賽,鑑於預賽的水平參差不齊,關注度遠低於決賽,所以賽會方面也沒有設立什麼花樣比法,直接三十人一組上靶道,就射固定靶,百步距離,四十斤弓,每人十箭,每組取前十名進入複賽。
固定靶在諸多射箭花樣中算得是最簡單的比法了,而能進入今天的最終賽的人可都是射箭方面的佼佼者,你用這麼簡單的比法來衡量大家的箭術,是不是小看人?!不等參賽選手抗議,“賽事委員會”的領導就又加了一條比賽條件:限時。每人十箭,要在規定時間內.射完,否則就算出局。限時多長時間呢?聽鼓點,有專人在那裡敲鼓,敲一聲你就得射一箭,共敲十聲,十聲敲完後延遲三秒,你若還沒射完手裡的箭,那就out。
這可厲害了,射箭是一個需要平穩心態和找好感覺的運動,這跟上戰場殺人不一樣,現在是比賽,上戰場你可以隨便放箭,反正衝準對面密密麻麻的敵人,射不到甲還能射到乙,比賽卻不行了,只有一個靶子,只有小小的一點靶心,以最快的速度射出十箭,根本來不及找感覺,全靠過硬的基本功和你今天的手感,有可能還需要一點運氣。
選手們登時沒了意見,抽籤分好組,每人有三次練習的機會,燕四少爺抽到了第三組,元昶抽到了第二組。
練習完畢,第一組上靶!
負責敲鼓點的人嘴裡叼上了一支哨子,哨聲一吹是準備的意思,緊接着鼓錘兒掄起,重重敲下——“咚!”
唰唰唰唰——
第一組三十名選手幾乎在同一時間出手,坐在高處看下去,就像一把梳子般刷過靶道,齊齊地釘在箭靶上。
“嗷嗷嗷——”反應遲鈍的觀衆們這纔想起歡呼,看沒看清的反正先喊起來,好激動啊好激動!看那一個個年輕強壯的身軀,擺出一式式漂亮剛毅的姿勢,那沉定的目光,那張揚的銳氣,那唯我獨尊的自信——這就是我天.朝的新生代,這就是我天.朝的未來,這就是年輕,這就是希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十聲鼓響忽緩忽急轉瞬敲畢,滿場裡便見箭雨紛飛,百十來下箭入靶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瓢潑大雨敲窗棱,一窩蜂地響過,稀稀拉拉地終止。
三十人裡有六人因箭在最後一聲鼓後三秒仍未射出,被判爲違例直接淘汰出局,剩下的二十四人憑環數計成績,取前十進複賽,剩下的人亦被淘汰。
觀衆們熱烈鼓掌歡呼,懂的看門道,不懂的純看熱鬧,貴賓席上的官眷們自恃矜持,只禮貌性地鼓鼓掌,還不至於大呼小叫。
“這樣的方式看似簡單,實則也挺難,既考較出箭的速度,又考驗集中力,不能輕易被旁邊人的出箭速度和方向影響到。”崔晞看多了燕七的比賽,如今對射箭也算有了些瞭解,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裡握着個蜜瓷的保溫杯,這杯子是聽燕七說起過製作原理的,試了幾次便試成功了,用水銀做的杯胎,上頭做成能擰扣住的杯蓋,還送了燕七一隻一模一樣的,燕七今兒也帶來了,裡頭裝的是從她大伯書房順回來的極品石花,擰開蓋子,滿滿一杯,熱騰騰香噴噴,先遞給崔晞嘗。
崔晞接過來吹了一陣,慢慢抿了一口:“嘗着不像是井水煮的。”
“可不,是坐夏居竹葉子上的雪融的水,去年下大雪的時候還是半夜三更,我大伯跑去敲門,帶着我和小九拿着瓷罐兒收了大半宿,後來埋到院子裡的海棠樹下頭,前幾日才取出來,說是秋天乾燥易上火,讓拿這竹葉雪水泡茶喝,可去火降燥,家裡好幾罐兒呢,我今兒給你帶了兩罐兒,就在外頭馬車上放着,走的時候別忘了。”
“好。”崔晞也不同燕七客氣,又就着她的杯子喝了兩口才遞迴給她,順手打開自己的杯子,“你嚐嚐這個。”
燕七也接了崔晞的杯子,鼻子底下一聞,一股子清甜味道:“甜菊葉薄荷茶?”
崔晞笑着點頭:“也是去火的,不過不是用的雪水,是去夏的雨水。”
“老天爺的大鼻涕,你們拿來當個寶。”崔暄又亂入,這回不瞪燕七改瞪他弟弟,“這麼好的杯子不給我一隻,胳膊肘朝外拐是吧?!”
“給你做什麼,糟改風雅。”崔晞道。
“風雅值幾文錢?”崔暄使勁瞪他,“這杯子若是放到咱家鋪子裡,十兩銀一個都是便宜的我告訴你!回去把製法給我,我讓咱家匠人成批做去!”
“不給。”崔晞道。
“小七兒!”崔暄轉移目標,“這東西又是你的主意吧?來來,把製法給哥,哥帶你掙大錢去!管保一個月內就給你掙出一副好嫁妝來,怎麼樣?”
“十兩銀一個的話你給我分幾兩?”燕七問。
“你看,這杯子你得燒瓷吧?你得買材料吧?你得給匠人工錢吧?你得吧啦吧啦吧啦……”
“第二組的表現好於第一組啊。”燕七和崔晞道。
“有了第一組在前趟道,後面的人自是有了些經驗。”崔晞道。
“元昶射了個滿環哎。”燕七道。
“下一組該你們家老四了。”崔晞道。
“吧啦吧啦,吧,啦,”崔暄剎住嘴,瞪着把他當空氣的這倆貨,“我牀底下的銀票哪?!”
“藏銀票的地方都被我倆知道了,你也不說換一個地方藏。”燕七道。
“所以我幫你轉移一下。”崔晞道。
“……就轉移到別人兜裡去了是吧?!”崔暄氣吐了。
場上第三組選手已經站到了靶道前,燕家人便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背,全神貫注地盯着離看臺最遠的燕四少爺,燕四少爺也不像其他選手一樣四下找着自己的家人揮手致意,只管認真地站在靶道前比劃着手裡的弓箭,直到比賽即將開始前,才偏着頭望向燕家人所在的席位,一片錦衣華服的包圍中,一眼便找到了他爹,見在那裡舒舒服服地坐着,穿着件滄海綠的衫子,胳膊肘支在座位扶手上託着個下巴,也正望着他,擡起另一隻手衝他晃了晃,並且微笑着點了點頭。
燕四少爺收回目光,只覺得力量和信心倍增,沉喝了一聲給自己打氣,邁開箭步搭起弓,拋閃開一切雜念,心中只默默唸誦着射箭的要領。
鼓聲響起,利箭離弦,一連十發,支支上靶——九十四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