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看着主子披了外袍從抱春居正房出來,也禁不住爲這兩口子的婚姻感到遺憾。
他主子成親得早。那個年頭還流行早婚,女孩子十三歲說親,男孩子十五歲說親。燕老太爺與燕家分了宗,起先日子並不好過,老太太賭着一口氣,要讓老太爺這一房成爲燕家宗族裡人丁最興旺、家業最發達的分支,於是早早便給長子張羅了一房媳婦,十五歲成婚,十六歲長孫出世。
那個時候他主子還未出仕,老太太挑媳婦也只能找着門當戶對的百姓家,老太太孃家經商,因而兒媳婦也便往着商戶裡找。燕大太太隋氏,出身商賈,家裡幾個兄弟,唯她一個女兒,自小也是被寵着慣着長大的,家庭環境相對單純,老太太覺得這樣的媳婦才更容易掌控,至於在平民書院受到的教育能否跟兒子合得上拍,這一點根本不在老太太考慮範圍內,情投意合相知相愛什麼的,過不了幾年就都成了柴米油鹽升斗之利,找個會打算盤的媳婦遠比只會跟你賭書潑墨的花架子更實用得多。
彼時她的長子正同幾個朋友在外遊歷,老太太急着把事定下來——後頭還有老二老三呢,老大不成親後頭兩個兄弟怎麼辦?早成家早立業,早生兒子早光宗耀祖,於是也沒給長子打招呼,老太太拍板兒就把庚帖兒同女方家換了,定禮也一路敲敲打打鼓樂齊鳴地送了去,弄了個親友四鄰皆知,再沒反悔的餘地。
女方家其實也急——燕子恪他們是見過的,品貌沒得挑,據說文章也好,這麼優秀的女婿,那絕壁是潛力股,現在不上趕着定下來,等他當真考中了還能看得上他們家閨女?
於是乎兩家大人急了忙慌地把前期工作全都辦妥了,待一枝他主子從外頭回來,這婚姻,已成定局。
一枝那時候還沒有跟在燕子恪身邊,所以他也不清楚自己主子當時對此事經歷過怎樣的心路歷程,若讓他自己挑,他再不會娶這樣的女子進門。也許是因爲父母之命不可違,又許是事已鬧得人盡皆知,再反悔便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輩子,還許是……主子那個時候還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沒有現在這麼的……神經。
又或者,主子在同意娶隋家姑娘的時候,對這段婚姻也是抱着憧憬的吧。
可惜,境界不同的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經得起平淡似水,經不起風雲變幻。
隋氏自小接受的是平民教育,她的眼光和心胸,也就只能拘限在這後宅裡了。偏偏她又是孃家唯一的女兒,自小享有的是獨一份兒的寵,獨一份兒的好,她習慣了這獨一份兒,理所當然地認爲身邊的人都該這樣對她和她的子女。
所以一但有人來分去這寵和好,她便覺得這樣不合“常理”了,她從小到大沒有經過這樣的事,她本能地保衛起自己的這份“權益”,她要爭回“本該”屬於她的東西。
她不要求別人這樣對她,但她的丈夫是她最親近的人,她認爲,丈夫是最該做到這一點的,哪怕不對她百分百,也要對他們的兒女百分百,因爲她的爹孃就是這樣對她的,這是家庭習慣和情感的傳承,她認爲這並沒有錯。
一枝覺得隋氏可憐又可笑。她這麼的“單純”,哪怕是使出來的手段都膚淺幼稚上不得檯面,這或許也該歸功於她孃家後宅環境的單純,沒人給她親身示範什麼才叫殺人不用刀,也沒人教給她究竟怎樣做才能攏住丈夫的心。
就算做不到想他所想,也總要試着去愛他所愛。
十八年的婚姻,縱沒有過契合心靈的愛情,也總有時間積累的尊重,而她,卻一點一點地將這尊重慢慢地消磨掉了,再多的耐心與寬容也經不起一再用傷害來蠶食,她給的傷害不足以讓他疼,卻足以讓他的心慢慢變冷。
有些話她不是聽不懂,她只是以爲丈夫容易糊弄,陽奉陰違,還道神鬼不覺。她卻不知道她正在透支丈夫給她的信任和耐心,一次次地在他面前賣弄着她的小聰明,在他的侄女面前耍弄着她的小手段,她從沒有深想過,這兩個人之所以一個忍讓一個按捺,卻都是爲了讓他和她的婚姻能保持着和諧和平靜。
而一枝爲燕大太太感到慶幸的是,她的“單純”爲她維繫住了這段婚姻的最後一根線。
她膚淺的認知,她幼稚的手段,都至少證明了一件事:
給七小姐下藥的人,不是她。
她沒有這樣陰深的心思和持久的耐心,去捅一記要等十幾年才能看到效果的黑刀。
在這件事上,他主子並沒有懷疑過她,而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個箭殺十一名兇徒就像撣撣衣上灰的人面前展現她幼稚的攻擊這一行爲,讓他的主子都不忍心再看下去。
纔剛在上房他對她說的那句話,既是警告,又是在替她保留最後的一點尊嚴。
成親十八年,哪怕是這種程度上的重話,他都從不曾對她說過,這是第一次,只怕也是最後一次。
……
九月初十一大早,燕家人便起身開始忙碌了起來,最忙的當然是燕大太太,天未亮便坐進了平日理事的抱廈,一個個將主事的下人們叫上來,再一塊塊地往下發對牌。
燕二姑娘早便幫着一併理家了,從後頭院子裡趕來,見了自己母親先就是一驚:“娘,您的眼睛怎麼腫了?”
“府裡幾年未辦大宴,想着怕出差錯,心裡存了事兒,昨夜竟不曾好睡,”燕大太太勉強笑笑,“無妨,我讓人去煮蛋了,一會子拿來揉揉便好了。”
燕二姑娘抿抿脣,沒有多言。
燕大太太看着日漸長開的女兒,強打起精神來將她拉到面前,仔細檢查她今日的裝扮,今日她是主角,必要鮮亮出衆纔不枉這一遭大張旗鼓地鋪排,就連小五今兒也只能穿那較爲收斂的衣衫,只爲不奪去姐姐的光彩。
燕二姑娘今日依着燕大太太的意思很是精心地打扮過了,綰了精緻的百合髻,簪着火紅的鶴舞雲霄菊,耳上兩粒黃豆大的紅寶,身上是淺金赤紅二色撒花長衣和紅地牡丹紋描金錦裙,再沒什麼顏色能壓得過這一身去,臉上還施了妝,五官像了燕大太太,只通身清中帶淡的氣質像了她爹。
燕大太太在抱廈裡打量女兒的裝扮的時候,燕七也正在坐夏居自己的房間裡打量着落地鏡裡的人。
燕大太太大概不曾想到,前日她給燕七送來的那一身清湯寡水的衣衫,能被燕七將其中的清致穿出十二分來。燕七的皮膚很白,換了旁人,穿這樣淺淡的衣服未免顯得氣質蒼白單薄,然而她本就不是閨中病嬌,氣場裡的某種強大,硬是讓這身柔軟的色彩有了風骨。
“這麼看着也不賴。”煮雨總算高興了,拿過燕大太太給的銀飾便要給燕七往頭上插。
“不戴那個了,太老氣。”燕七仍只綰着單螺,從首飾匣子裡翻出一串白色硨磲雕的小雛菊發鈿來,花蕊鑲的是奶黃色的蜜蠟,簡簡單單地繞着螺髻纏箍上去,看着分外清爽。
“姑娘擦個胭脂啵?”煮雨吆喝着,像在天橋口上給路人兜售盜版光盤的小販。
“不了,嘴上擦了脂都不方便吃東西。”燕七道。
……多咱也忘不了吃。
收拾妥當,去前頭院子用早飯,燕小九已經等在了桌旁,看見他姐這一身輕盈盈地進來,先是眉一挑,而後眉一沉。
“你就穿這個?”燕七看着他弟比她更清淺的那一身青瓷色的袍子,“今兒可是有許多小姑娘會來做客呢。”
“……”
用了飯便要往上房去,今日請宴,除了燕小十之外每個孩子都要擔負起一部分待客的責任,這會子先要湊到一處再聽長輩交待交待細節。
燕七姐弟倆到達上房時,燕大太太已經到了,見燕七果然穿了那套衣服,臉色便又複雜起來,強打着笑容喚她上前,拉了手在臉上細看,溫聲道:“這頭上的東西還是有些素了,我那裡有一套纔打的赤金鑲珠十三樣,讓鬆雲取了來你戴。”
“伯母可別破費了,我每日還要參加騎射社訓練,戴不了金銀,恐跑跑跳跳的再丟了,”燕七道,“再說金子太沉,壓頭,我還想長長個兒呢。”
燕大太太笑起來,到底還是從腕子上擼下個鑲了翡翠的金鐲兒給燕七戴在了手上。
燕九少爺端了茶擋住脣角的一絲哂笑。所謂善待,原來就是用金銀砸你。這卻不怪她,想來她從小耳聞目染出來的三觀,就是“錢能代表一切”。
燕七也沒推辭,謝過了燕大太太,坐去了臨窗的小炕上等着衆人到齊。
燕子恪進屋的時候,燕大太太忍不住紅了眼眶,昨夜那番重話讓她一個人在房中幾乎哭斷了腸,她從不曾想到有一天丈夫竟會這樣的對她,他起身,拿了已脫下的外袍,走得那般疏離冷漠,彷彿她只是個路人,十八年的情分彷彿從不存在。她也從不曾這樣害怕過,她以爲自己爲他生了四個孩子,縱是將來色衰愛馳,也決計不會遭他厭棄與漠視。
她以爲從不發怒的他必是心軟的,可她未能想到,不發怒的人冷下心來,能讓你的世界瞬間崩塌。
燕子恪的身後跟着燕四少爺,昨兒他硬是擠去了半緣居同他爹一起睡了一宿,一覺起來,滿血復活,彷彿昨天的殺戮都不過是一場噩夢。
“娘,你眼睛怎麼紅啦?又讓五丫頭給氣着了?”燕四少爺大大咧咧地揭穿燕大太太。
“又胡說……”燕大太太慌忙掩飾,還未想出託詞,兒子已經去和燕七說話了:“七妹你今兒這身衣服真好看,像朵小菊花兒似的,只待會兒別往菊叢裡站,一站就找不見你了,外頭大多都是黃色的菊花呢。”
燕大太太聞言愈發尷尬,不敢去看丈夫的面色,只慌着和燕七道:“是我考慮不周,只想着黃顏色照着人亮眼,卻忘了和花重色了,你二姐姐那裡倒是有幾套新衣未上過身,讓她帶你去挑了換過吧!”
“這身就很好,”燕七道,“往花叢裡一站就顯不出我胖了,況他們都說我很適合這一身,我還想着穿給阿玥和小藕她們看呢。”
這話令燕大太太多少鬆了口氣,只仍不敢去看丈夫,訥訥地坐回去,所幸三房的人也都來了,立時便將這話頭岔了開去。
燕大太太這一回是狠狠地請了一批高門貴客,當然,若不是看着燕子恪這個人,那些真正的權貴只怕纔不肯賞你這個臉,爲防着對客人產生怠慢,這一回燕家人是全體出動,連兩個姨娘都被拎出來幫忙了。
在燕老太太主持的早間家庭會議上,每位燕家成員又被重申了一遍自己負責的工作和片兒區,之後便集體移步前院的花廳,坐等客人上門。
九點多鐘的時候,第一撥客人登門了,燕大少爺和燕九少爺負責在大門內迎客,燕子恪燕子恆負責在儀門內接客,太太姨娘們在正院裡引客,燕二少爺燕四少爺同小姐們則在花廳裡分別招待男女客,燕老太爺同燕老太太因都是白身,不敢託大同官員們平起平坐,便只在偏廳裡歇着,需要的時候出來應酬應酬,不需要的時候就吃茶賞花與後生或女眷們閒聊。
何先生也被請出來坐在客席上,這樣難得的場合,何先生也願意與上流圈子的人結交,因而精心打扮過了,穿了鶯黃底子繡翠竹紋的衫子,葡萄紫的絲裙,畫了精緻的妝容,腦後還簪了一朵紫瓣黃邊的大菊花。
燕五姑娘陪她坐着,今日爲了襯托姐姐,她也只穿了條孔雀藍的裙子,一廂喝着茶一廂偶爾向着廳外張望,直到聽見外面說崔家人來了,眼睛便是一亮。
燕七出得廳來,遠遠地見崔暄臭着一張臉,身後不遠處還有人悄悄指點着他交頭接耳,待他走到近前,燕七便和他道:“你紅了,再接再厲,可別驕傲。”
“打你了啊!”崔暄一肚子沒好氣,“給哥倒茶!一路罵這起碎嘴子罵得哥嗓子都冒煙兒了!”
“小四呢?”燕七往後看,只見着崔淳一和崔夫人同燕子恪在那裡說話。
“門口一下馬車就讓東溪書院的那個叫康韶的給叫住了,”崔暄道,“說是要和他交流一下設置機關的心得——你們今兒下午要對陣東溪吧?好好打,哥可買的錦繡贏。”
“這還有盤口啊?”燕七對天.朝人民的賭性後滾翻點贊。
“怎麼沒有,”崔暄呵呵地笑,“問你四叔去,他買了東溪贏。”
“……”這都什麼情況啊!四叔你就不要總在這種時候出來刷存在感了吧!
說着話就見崔晞同康韶邊說邊走地遠遠過來了,燕七不知道康家這回竟也是燕家的座上賓,倒弄得上午是主客、下午是對手,想想還有點小尷尬。
康韶倒還記得燕七,遠遠地看見先向她笑着招了招手:“燕七小姐,又見面了。”
“昂,康隊長一會兒多吃點,算是我們下午贏了貴院的補償。”燕七也招呼他。
“……”康韶嘴角微抽,你這叫打招呼嗎?!你這叫待客之道嗎?!你這下馬威給的也太直接粗暴了點吧!
崔晞站在旁邊笑,燕七看了看他,見氣色不錯,穿了件寶藍色的刻絲袍,腰間圍着赤金鏤銀杏葉紋的腰帶,頭上是一支赤金銀杏葉頭的髮簪,襯着一張白淨精緻的面孔,整個人便像是一塊嵌着藍水晶、鑲着金絲邊的羊脂白玉,引得花廳裡先到的幾位官家太太不住地向着外頭打量。
崔晞卻不理會旁人目光,只從隨身帶的荷包裡取出一對製成垂絲菊樣式的白色流蘇耳墜子遞給燕七:“白孔雀的羽毛做的。”
燕七接過來,當即摘了耳朵上原戴的圓珠子式硨磲耳墜,將這對垂絲菊流蘇墜子戴上:“正好,配我今天這一身。”
燕五姑娘收回望向廳外的目光,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發着顫。